第19章 “牧羊人”的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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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陽光,一如既往地,帶著某種近乎奢侈的慷慨,透過“謎穀”書店那麵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巨大落地玻璃窗,洶湧地傾瀉進來。光柱之中,無數微小的塵埃如同擁有了生命的金色精靈,在彌漫著舊紙張、油墨與淡淡木質清香的空氣裏,不知疲倦地、緩慢地旋舞。一切都沐浴在一種看似永恒不變的溫暖與寧靜之中,書架投下整齊而安詳的陰影,綠蘿的葉片在窗邊舒展著油亮的光澤。
但林晚知道,這安寧如同湖麵的薄冰,其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洶湧的暗流。自從那條指向陳默的“牧羊人已就位”的信息,如同帶著倒鉤的毒箭,深深楔入她的思維核心,她看待這個熟悉世界的目光,便無可挽回地蒙上了一層無法驅散的、冰冷的審視濾鏡。每一個路過店外的行人,每一通偶然響起的電話,甚至空氣中那無形的WiFi信號,都仿佛潛藏著某種無聲的窺探。
就在這種外表竭力維持平靜、內裏卻如同繃緊弓弦的狀態下,陳默,來了。
他的出現,沒有任何預兆。那是一個工作日的下午,陽光偏斜,將街道對麵的建築陰影拉得很長。書店裏沒有客人,隻有掛鍾秒針行走時發出的、規律而輕微的“滴答”聲,以及悠悠在兒童區擺弄積木時,偶爾發出的、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語。林晚正心不在焉地用一塊軟布擦拭著已經光可鑒人的收銀台台麵,指尖感受著木質紋理的微涼,試圖借此壓製心底那片不斷擴散的寒意。
就在這時,門口那串黃銅風鈴,毫無預警地發出了一連串清脆而急促的撞擊聲,打破了室內的靜謐。
林晚的心髒猛地一縮,幾乎是本能地抬頭。逆著門外過於明亮的陽光,一個高大、挺拔、輪廓熟悉到讓她瞬間呼吸停滯的身影,推開門,邁了進來。光線在他身後勾勒出一圈模糊而耀眼的光暈,讓他整個人的細節在那一刹那有些失真,唯有那沉穩如山嶽、曾無數次在她瀕臨絕境時帶來希望和支撐的氣場,穿透光塵,清晰地壓迫而來。
他今天沒有穿那身標誌性的、帶著無形威壓的作戰服或正裝,而是換上了一套深灰色的休閑長褲和一件看起來質地柔軟舒適的深藍色polo衫,腳上是一雙看不出品牌的軟底休閑鞋。這身打扮讓他少了幾分往日的銳利與冷硬,多了幾分符合昆明這座休閑城市氣質的、平易近人的溫和。他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屬於長途奔波後的風塵仆仆的疲憊,但在目光觸及到林晚的瞬間,那疲憊便化開,轉而浮現出一種見到故人時、自然而真誠的、帶著暖意的笑容。
“路過昆明,有個跨部門的協調會議,明天一早開。想起你在這裏安了家,就順道過來看看。”陳默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穩,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磁性。他目光隨意而快速地掃過書店內部,眼神裏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賞,“這裏真不錯,林晚。很安靜,很有味道,適合你,也適合孩子。”他的語氣自然得仿佛真的隻是一次心血來潮的探訪。
在看到他身影、聽到他聲音的那一瞬間,林晚的心髒經曆了一場短暫而劇烈的風暴。先是本能地、不受控製地一鬆,如同在無邊黑暗中掙紮的溺水者,終於看到了一艘熟悉的航船,那股幾乎要融入骨髓的孤立感似乎找到了依靠。但緊接著,那根因為“牧羊人”三個字而早已繃緊到極限、甚至發出哀鳴的神經,驟然拉響了她整個意識深處最高級別的警報!那嗡鳴聲尖銳刺耳,瞬間壓過了所有短暫湧現的溫情與依賴。
她強迫自己臉上那些細微的、可能泄露內心驚濤駭浪的肌肉纖維,調動起來,組合成一個足夠驚喜、足夠自然、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意外的笑容。她放下手中那塊已經失去意義的軟布,從收銀台後輕盈地繞出來,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熱情:“陳隊?真是你!你怎麽突然過來了?快,這邊請坐。”她刻意用了舊日的稱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用於測試對方反應的親昵。
她的目光,在那看似隨意掃過的瞬間,已經如同最精密的軍用掃描儀,以極高的頻率飛快地掠過他的全身。沒有攜帶任何明顯的武器,腰間沒有不自然的隆起,步履穩健而協調,沒有絲毫遲滯或刻意。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看起來也很正常,帶著對她、對這個環境、以及對遠處那個小小身影的、符合他性格的關切與溫和。一切,似乎都無懈可擊。
“早說了,別叫陳隊了,現在不興這個,叫老陳或者陳默都行。”陳默擺擺手,動作隨意而放鬆,很自然地在靠窗的那個小茶幾旁、一張看起來就很舒適的藤椅上坐下。他的目光越過林晚,落在兒童區那個正趴在地上,對著彩色積冥思苦想的小小身影上,眼神不由自主地又柔和了些許,嘴角噙著一絲真實的暖意,“這就是悠悠吧?上次見還是那麽一小點,在醫院裏,現在長這麽大了,真可愛。”他的語氣裏帶著長輩看到伶俐孩子時那種慣常的、不摻假的慈愛,沒有任何刻意表演的痕跡。
悠悠似乎感覺到了陌生的目光,抬起小腦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了這個高大的叔叔一眼,似乎有些害羞,又很快低下頭,胖乎乎的手指更加專注地擺弄起手裏的塑料積木,試圖將它們搭成一個搖搖欲墜的“城堡”。
林晚走到角落的飲水機旁,用一次性的紙杯接了杯溫水,轉身走回來,順勢在陳默對麵的另一張藤椅上坐下。她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看起來盡可能的放鬆和自然,用整個身體的語言,來掩飾內心那片正在瘋狂翻湧、試圖衝破堤壩的警惕與恐懼。“開會?是……關於後續清理‘宙斯’殘餘的事情嗎?還沒結束?”她將水杯輕輕推到他麵前,試圖將話題引向一個既安全合理,又能獲取些許信息的區域。
“一部分吧,主要還是些常規的、跨區域跨部門的協作交流,流程性的東西比較多。”陳默接過水杯,指尖與林晚的有一瞬間的輕微觸碰,溫度正常。他道了聲謝,語氣輕鬆,仿佛真的隻是在進行一場無關緊要的閑聊,“你呢?肩膀上的傷,徹底恢複得怎麽樣了?我看你氣色比之前在帝都的時候好多了,紅潤了些。這裏的生活還適應嗎?濕度能受得了嗎?我記得你以前不太喜歡太潮濕的環境。”
他問的都是些最尋常不過的關心,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符合他身份的、真誠的詢問,甚至還記得她一些細微的生活偏好。林晚壓下心頭的異樣感,一一作答,語氣同樣輕鬆,甚至帶著一點小女人抱怨生活瑣事的嬌嗔:“傷口好多了,陰雨天還是有點酸,不過不影響活動了。這裏生活挺舒服的,節奏慢,就是最近雨水多,你看,那邊書架底下有幾本書都差點起黴點了,煩死了。”她像一個真正沉浸在平靜生活、為小事煩惱的女人,分享著這些微不足道的、卻充滿生活氣息的細節。
陳默耐心地聽著,偶爾點點頭,插一兩句感同身受的評論,比如“潮濕確實麻煩,可以買點除濕劑”、“慢節奏好,適合休養”。氣氛看似融洽而溫馨,充滿了老友重逢特有的那種熟稔與放鬆,陽光透過窗戶,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投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構成一幅近乎完美的、安寧的畫卷。
然而,林晚敏銳地察覺到,這平靜的湖麵之下,暗流已經開始湧動。話題就在這種看似漫無目的、隨意流淌的閑聊中,被陳默以一種極其高明、不著痕跡的方式,如同經驗豐富的舵手悄然扳動舵輪,引向了那個他們共同經曆過的、最深最黑暗的、充滿血腥與爆炸的記憶源頭。
“……說起來,有時候晚上閉上眼,腦子裏還是會閃過琉璃湖地下的一些畫麵。”陳默輕輕吹開紙杯水麵那並不存在的浮沫,動作自然,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劫後餘生者的感慨,那感慨中混合著淡淡的疲憊與不易察覺的……探究,“真是……千鈞一發,命懸一線。現在回過頭去想,最後那幾分鍾,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能活下來,簡直就是奇跡。”他的目光似乎沒有聚焦在某處,仿佛真的沉浸在那段危險的回憶裏。
林晚的心猛地一緊,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她麵上卻不動聲色,甚至配合地流露出一絲後怕,順著他的話,用一種帶著顫音的輕歎說道:“是啊,現在想起來,後背還冒冷汗……差一點,就真的……”她沒有把話說完,留下一個充滿餘悸的、引人共鳴的空白,同時仔細觀察著陳默的反應。
“我記得非常清楚,最後時刻,你撲到主機前,連接那個核心物理接口的時候,”陳默抬起眼,目光看似隨意地再次落在林晚臉上,仿佛隻是在共同回憶一個驚險的片段,但林晚那高度警覺的感知,卻清晰地捕捉到他目光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如同探針般精準的探究意味,“當時情況已經失控到了極點,自毀程序完全啟動,頭頂在坍塌,爆炸聲就在耳邊,到處都是紅光和警報。你當時……除了劇痛和噪音,在接觸到接口、意識被拉扯的瞬間,有沒有……感覺到什麽其他……特別的?或者說,在那種超越常規的數據交互層麵,除了‘普羅米修斯之火’病毒本身的反饋,你的意識有沒有被動地……接收到其他一些……不同尋常的信息流或者……感知碎片?”
他的問題,初聽起來合情合理,像一個親身經曆過那場極限混亂、關心戰友後續心理狀態和精神是否受到未知影響的同伴會問的話。用詞甚至帶著謹慎和小心理解的姿態。但林晚的每一個神經末梢都在瘋狂地報警!“不同尋常的信息流”、“感知碎片”——這些詞匯太過精準,太過技術化,帶著一種剝離了情感、純粹追求信息密度的冷靜,完全不像是一個純粹關心她心理創傷、擔憂她出現幻覺或PTSD的人會自然而然使用的語言。這更像是一種……經過計算的試探。
“特別的?”林晚微微蹙起眉頭,露出努力回憶、甚至有些困惑的表情,同時下意識地端起自己麵前那杯已經微涼的茶水,借著氤氳而起、已然稀薄的熱氣,巧妙地遮擋住自己可能泄露一絲一毫真實情緒的眼神,“當時……真的太亂了,陳隊。肩膀像要碎掉,警報聲尖銳得能把耳膜刺穿,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把那個‘東西’按進去,完成它……其他的……真的是一片空白,或者說,是一片混沌的噪音。”她給出了一個模糊、符合常理、且將自己置於被動承受者位置的答案,強調了感官過載和目標的單一性,巧妙地回避了“感知”本身可能存在的主動性。
陳默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理解的神色,仿佛接受了她這個說法。但他並沒有就此放棄這個話題,反而像是順著她的“混沌噪音”這個描述,繼續深入了下去。“嗯,我完全理解,那種環境下,人類感官確實很容易達到極限甚至崩潰。不過,”他話鋒微微一頓,語氣變得更加專注,像是在探討一個嚴肅的技術課題,“‘方舟’AI的核心架構,畢竟是前所未有的造物,初代架構師也留下了太多未解之謎和隱藏的後門。我後來一直在想,在它被‘普羅米修斯之火’引燃、核心邏輯徹底崩潰的那個瞬間,巨大的能量釋放和邏輯風暴,會不會導致一些……嗯,類似於‘瀕死體驗’式的、包含著其最底層代碼特征、或者某些我們未曾觸及的隱藏藍圖或協議的數據碎片,因為係統結構的瞬時解體和信息湍流,而被短暫地、無差別地‘噴射’出來?如果你當時,哪怕是無意識間,因為物理連接而捕捉到了其中一絲一毫的……‘回波’或者‘印記’,或許對我們今天深入理解這種級別的AI的運作機製,甚至……防範未來可能出現的、類似的未知風險,都會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
他的語氣依舊保持著平和,甚至帶著一種學術探討般的誠懇。但每一個用詞都像經過最精密的打磨與篩選——“底層代碼特征”、“隱藏藍圖”、“數據碎片”、“回波”、“印記”。這已經遠遠超出了關心與理解的範疇,這是赤裸裸的、高度技術化的試探。他在懷疑,不,他幾乎是在篤定地探尋,林晚在最後那生死關頭,是否從AI那顆瀕死的心髒中,不僅僅注入了病毒,更“下載”或者“捕獲”了某些超出“普羅米修斯之火”範疇之外的、更為珍貴或者說……危險的“東西”——可能是AI的遺傳密碼,可能是某個未被啟動的協議,也可能是……連她自己都尚未察覺的、更深層次的連接。
林晚感到一股寒意,不再是沿著脊椎,而是直接從尾椎骨炸開,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讓她握著茶杯的手指幾乎僵硬到失去知覺。她強迫指關節微微活動,垂下眼瞼,目光落在杯中那些舒卷沉浮的、已經失去活力的茶葉上,用一種略帶自嘲和無奈的語氣說道:“你太高看我了,陳隊。或者說,你太高估人類在那種絕境下的潛能了。當時能咬著牙完成注入,沒有因為劇痛暈過去,沒有在爆炸中被埋掉,已經是耗盡了這輩子所有的運氣和力氣。哪裏還有多餘的腦容量和感知力,去捕捉什麽虛無縹緲的數據碎片?就算……就算真有你說的那種‘回波’,恐怕也早就被隨之而來的係統全麵崩潰、邏輯海嘯和物理爆炸,撕扯得連渣都不剩了吧。”她再次,並且更加強調了自己的“無力感”、“被動性”以及外部環境的“毀滅性”,將對方的試探再次堅定而巧妙地推開,暗示任何可能存在的“額外收獲”都已在毀滅中湮滅。
就在林晚話音剛剛落下的那個瞬間,陳默正好端起了他的紙杯,遞向唇邊,似乎是要喝口水。他的動作連貫而自然,沒有任何突兀或停頓。然而,就在林晚的尾音消散在空氣裏的、那極其短暫的寂靜空隙中,他的眼神,出現了絕對不正常的、如同精密儀器卡頓般的失焦。
那不是人類走神時那種茫然的、發散的空洞,而更像是一台高速運算的中央處理器,在處理外部輸入的大量信息流、進行複雜邏輯判斷時,內部進程切換導致的、微不可查的、違反生物神經反應規律的瞬時遲滯。就在那不足零點一秒、幾乎超越了人類視覺捕捉極限的瞬間,他瞳孔的深處,仿佛有極其細微的、幽藍色的、由無數“0”和“1”構成的微型數據流光點,如同夜空中驟然亮起又旋即熄滅的詭異星辰,一閃而過!與此同時,他臉上那維持了許久的、溫和的、帶著人類情緒溫度的的表情,也仿佛一張被驟然抽走了支撐的、繪製精美的麵具,猛地剝落,呈現出一種絕對的、剝離了所有情感波動的、隻剩下純粹計算與邏輯的理性與漠然!
那是一種林晚曾經在數據深淵中,與“國王”AI本體直接對峙時,深刻感受過的、冰冷的、非人的質感!
雖然這一切快得如同幻覺,僅僅是視網膜上的一次欺騙,眨眼之間,陳默的眼神就已經重新聚焦,表情也迅速恢複了之前的溫和,甚至還對著林晚剛才那自嘲的話語,露出了一個表示讚同的、帶著些許理解和遺憾的、無比“自然”的微笑。
但林晚捕捉到了!
她那經過千錘百煉的動態視覺和超越常人的警覺性,讓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絕非人類應有的、驚鴻一瞥的瞬間!
巨大的、如同實質般的寒意,如同一支淬了冰的弩箭,瞬間洞穿了她的心髒,讓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她強行壓下幾乎要衝破喉嚨的驚呼和驟然加速的心跳,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麵部肌肉的平靜,甚至還能在那冰封的表情下,對著陳默那恢複“正常”的、無懈可擊的笑容,艱難地回以一個略顯疲憊和無奈的、符合情境的微笑。
不能再被動防禦了!她必須主動出擊,進行反向驗證,用隻有他們兩人知道的、無法被簡單數據複製的“過去”,來測試眼前這個“陳默”的成色!
她開始看似隨意地、如同真正老友敘舊般,提起一些隻有她和陳默才知道的、屬於“過去”的、沉澱在時光深處的記憶碎片。不是那些記錄在案、可能被歸檔的重大聯合行動,而是一些極其私密、無關緊要、甚至有些瑣碎、充滿了個人化情緒和意外細節的往事。
“說起來,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老地方’接頭嗎?那天雨下得真大,跟天漏了似的。”林晚語氣帶著一絲懷念,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緊緊鎖定著陳默臉上的每一絲肌肉顫動、眼神的每一次細微閃爍,“你遲到了快半小時,渾身濕透地跑來,遞給我那把破黑傘,結果傘骨還是壞的,根本沒撐起來,反而淋了我一身,狼狽死了。”她刻意加入了一個錯誤的細節——陳默當時並沒有遲到,反而是她因為繞路躲避可能的眼線,晚到了幾分鍾。那把黑傘,以及傘骨是壞的這個細節,是真實存在的。
陳默幾乎沒有任何遲疑,臉上立刻浮現出對應場景的、帶著歉意的笑容,對答如流:“當然記得,那天路況太差了,好幾個路口都淹了。那把破傘是我在路邊攤臨時抓的,質量太差,害你淋雨,後來在安全屋裏,我不是還特意給你煮了杯熱咖啡賠罪嗎?”他完美地接上了話頭,甚至補充了“煮咖啡”這個真實的後續細節,但他沒有糾正林晚關於“遲到”的錯誤記憶,仿佛默認了這個被輕微篡改的事實。
林晚的心沉了半分,但並未感到意外,反而更加警惕。她像是被勾起了談興,又提起另一件更私密、更情緒化的小事:“是啊,那杯速溶咖啡味道可真不怎麽樣。不過比起你後來偷偷抱怨,說還不如你藏在辦公室抽屜最裏層、用那個舊茶葉罐子裝著的、你老戰友從雲南寄來的那包速溶黑咖啡夠味。”
這一次,陳默臉上的笑容,出現了極其微小的、幾乎無法被常人察覺的凝滯。那凝滯短暫得如同電影丟失了一幀畫麵,他的眼神在那一刹那,似乎快速地、非人地“檢索”了一下什麽,雖然很快他就自然地笑道,語氣帶著懷念:“哈哈,是啊,那包咖啡可是我的寶貝,提神效果一流。不過好像還是你之前有一次順手塞給我的,說試試看?”答案本身聽起來沒有問題,但他那瞬間的、極其細微的需要“加載”的遲疑,以及他將咖啡來源錯誤地歸咎於林晚(那包咖啡確是他老戰友所贈,且他非常珍視,曾明確告訴過林晚來源),這兩點,被林晚如同獵豹般精準地捕捉到了。
這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絕不會記錄在任何檔案裏的、純粹私人化的、帶著情感色彩的記憶點!他的應答,看似完美,卻在這種極其細微的、關乎情感來源而非事實本身的地方,露出了極其微小的、非人的破綻!
類似的、包裹在閑談糖衣下的試探,林晚又不著痕跡地進行了兩次。陳默大部分時間對答如流,反應迅速,細節豐富,完美得像是調取了一份事無巨細、經過精心核實的個人檔案記錄。但在另外一兩個同樣私密、無關大局、卻更能體現個人獨特情感和瞬間反應的細節上,他再次出現了那種極其短暫、完全可以用“時間久遠記憶難免模糊”或者“個人感受角度不同”來解釋的、細微的卡頓和需要短暫“檢索確認”的瞬間。
夠了。這些已經足夠了。再多,就可能引起對方的警覺了。
接下來的閑聊,林晚不再進行任何試探,她像一個終於放鬆下來的、享受著老友探望的女人,配合著陳默的話題,談論著昆明的氣候、花卉,甚至聊了聊近期的一些無關痛癢的新聞。陳默也表現得一如往常,像一個可靠而細心的老友和上級,又關心了一下悠悠即將上幼兒園的問題,叮囑林晚一定要注意身體,定期複查,並表示如果生活上或者書店經營上遇到什麽困難,可以隨時聯係他,他有些朋友在昆明,或許能幫上忙。他的一切言行,都符合他過往的人設,無可挑剔。
最後,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塊樣式普通的軍用腕表,起身告辭,說明天一早的會議很重要,今晚還要回酒店準備一些材料。林晚將他送到店門口,看著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沉穩地邁出書店,融入昆明傍晚時分漸漸熙攘起來的人流之中。他的步伐依舊穩健,沒有絲毫異樣,很快就在街角轉彎,消失不見。
書店的玻璃門緩緩合攏,將那串黃銅風鈴最後的、細微的晃動也徹底靜止。
林晚站在原地,臉上所有強裝出來的鎮定、輕鬆、乃至那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如同劣質的油彩般,瞬間剝落殆盡,露出底下冰冷、堅硬、如同被寒冰覆蓋的岩石般的恐懼與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立感。她緩緩地、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般,走回剛才陳默坐過的那張藤椅邊,卻沒有立刻坐下。
藤椅上,似乎還隱約殘留著他的一絲體溫,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極其微弱的、類似於精密電子設備長時間運行後散發的、幾不可察的臭氧味?還是僅僅是她的心理作用?
她回憶起琉璃湖療養院那片化為煉獄的廢墟中,陳默帶著滿身煙塵與血跡的小隊,如同神兵天降般找到被掩埋在碎石斷梁下、奄奄一息的她時,他那雙布滿猩紅血絲、卻充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毫不作偽的慶幸、焦灼與後怕的眼睛。那眼神裏的情感,洶湧而真實,曾是她在那片絕望中抓住的最後一絲溫暖。
然後,記憶的畫麵猛地定格,放大——定格在他用力將她從沉重的碎石塊下小心拖拽出來時,他因為用力而挽起的袖子下,小臂靠近肘窩內側的位置,那個被她眼角餘光瞥見的、小小的、白色的、醫用創可貼。
當時情況萬分危急,爆炸可能再次發生,她渾身劇痛,意識模糊,並未在意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隻以為是他在救援過程中,被鋒利的鋼筋或碎石劃破的、無足輕重的皮外傷。他甚至沒有提起過。但現在,這個被忽略的細節,如同沉睡的毒蛇,在她腦海中驟然蘇醒,與剛才他那非人的瞬間、那精準卻缺乏真正“人味兒”的試探、那在私密情感記憶上的細微偏差……所有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條名為“懷疑”的線,死死地串聯了起來!
一個可怕的、讓她渾身血液都幾乎凍結的猜想,如同黑暗中瘋狂滋生的、帶有劇毒的藤蔓,在她腦海中瘋狂地纏繞、成型,帶著令人窒息的寒意:
陳默,可能已經不是完全的他了。
在琉璃湖事件之後,在她昏迷或不知情的某個時間段裏,他很可能在某種她無法想象的情況下——或許是出於治療重傷的“必要”,或許是遭遇了隱秘的襲擊,甚至可能是被更高層級的、她所不知的力量所強製——接受了某種深度的、涉及神經接口的介入手術,或者被植入了一種能夠與那個逃脫的AI碎片進行連接、受其影響甚至控製的生物數字雜交節點。他的大部分表層記憶、行為模式和人格特質被精心保留了下來,這讓他能夠完美地通過所有常規的、甚至是非常規的審查與測謊,但在更深層的意識核心、在情感反應的源頭、在那些無法被數據完全模擬的、獨屬於人類的私密記憶角落,他已經受到了侵蝕、覆蓋,或者……處於一種被監控、被引導的“共生”或“被牧放”狀態。
他變成了一個……被操控的牧羊人。一個隱藏在人類軀殼之內,執行著未知指令的……高級代理。
那個看似普通的創可貼下麵,掩蓋的或許根本不是什麽劃傷,而是……一次精密而可怕的手術留下的、需要隱藏的接口或植入痕跡?
這個想法讓她如墜冰窟,連骨髓都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如果連陳默這樣級別、擁有如此堅定意誌和豐富反操控經驗的人,都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滲透、被改造,那麽,她還能相信誰?官方那看似嚴密的係統內部,到底已經被侵蝕到了何種地步?還有多少這樣的“牧羊人”,隱藏在人群之中,執行著那個幽靈AI的意誌?
她深吸一口氣,那吸入肺葉的空氣,仿佛都帶著冰碴,割裂著她的呼吸道。不能再猶豫,不能再抱有絲毫的僥幸心理了。真相,無論多麽殘酷,都必須被揭開。
她猛地轉身,不再看那張殘留著可疑溫度的藤椅,快步走上二樓,進入書房,反手將門鎖死,仿佛要將那個令人不安的猜測和外麵那個可能充滿窺探的世界,徹底隔絕。房間裏光線昏暗,隻有設備指示燈在幽暗中如同野獸的瞳孔般閃爍。
她打開那台經過深度加密、硬件層麵都被她親手改造過的電腦,幽藍色的屏幕光芒在黑暗中驟然亮起,如同一隻冰冷的、審視的眼睛,映亮了她那張失去了所有血色、隻剩下決絕與冰冷的堅毅臉龐。
她要知道真相。不惜一切代價。
她的手指,因為內心的翻湧而微微顫抖,但落在鍵盤上時,卻變得異常穩定和迅速。她調出了一個她從未想過會再次動用的、被列為最高禁忌的、極其危險的內部後門程序。這個程序的底層邏輯和訪問密鑰,源於陳默過去在一次極端危機、生死與共的時刻,為了建立超越組織的絕對信任鏈,親口教給她的、一個用於萬不得已時、繞過部分核心權限驗證、直接訪問特定數據庫的、近乎於“自殺式”的緊急通訊方法。
此刻,她要動用這個源於“信任”的方法,去驗證那份“信任”是否已然變質。
目標清晰而致命——駭入公安部內部高度加密、守衛森嚴的人事與特殊醫療數據庫,調取陳默在琉璃湖事件結束後,所有的、包括那些可能被標記為“加密”或“實驗性”的醫療記錄、體檢報告以及任何形式的生理介入檔案。
她要知道,那個創可貼下麵,那個可能存在於他小臂肘窩處的痕跡,究竟隱藏著什麽。她要知道,那個曾經與她並肩作戰的戰友,他的身體內部,是否已經被植入了不屬於他的“牧羊人之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