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數據幽靈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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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機屏幕上那詭異閃現又瞬間消弭的古典麵具,如同一個用冰雕刻而成的烙印,不僅深深地烙在了林晚的視網膜上,更帶著一種陰冷黏膩的觸感,滲透進了她試圖小心翼翼重建起來的、每一寸看似平靜的日常生活肌理之中。那一晚之後的好幾天,睡眠成了一種奢侈的折磨。任何一點細微的電子設備運行聲——冰箱壓縮機的低沉啟動、路由器指示燈那規律卻仿佛被放大了無數倍的閃爍微光、甚至是窗外遠處基站那人類幾乎無法感知的微弱電磁嗡鳴——都會讓她如同驚弓之鳥般從淺眠中驟然驚醒,心髒在胸腔裏失控地狂跳,冷汗瞬間浸濕了額發。她像一個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反複地、近乎偏執地檢查那部經曆了詭異事件的手機,動用了一切她作為“彌涅爾瓦”所能想到的、從操作係統最底層的核心日誌到硬件固件每一個微代碼塊的深度掃描技術手段,試圖從這冰冷的矽基造物中,摳出任何一絲被外力入侵、被非人意誌篡改過的蛛絲馬跡。
    結果,依舊是那片令人窒息的、完美到近乎嘲諷的“幹淨”。日誌條目清晰規整,內存數據穩定如一,硬件簽名完整無誤。那晚短暫而駭人的經曆,在所有這些客觀數據的佐證下,仿佛真的隻是一次無法複現的、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極度巧合的硬件靈異事件或者她自身精神壓力過大導致的集體性幻覺(如果算上悠悠的證詞)。
    但她的直覺,那在無數次生死邊緣和網絡暗戰中錘煉出的、近乎野獸般的本能,卻在胸腔深處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咆哮,尖叫著否認這一切。那不是巧合,更不是幻覺。那是一次精準的、充滿惡意的試探,一次來自陰影深處的、冰冷的凝視。
    就在這種高度緊繃、疑神疑鬼,仿佛走在布滿無形蛛絲的黑暗叢林中的狀態持續了數天後,一個來自遙遠北方的、信號不算穩定的電話,像一塊被燒紅的烙鐵,帶著灼人的熱量和刺耳的聲響,猛地砸碎了她內心深處最後一絲試圖維持正常生活的脆弱僥幸。
    電話鈴聲響起時,是一個昆明典型的、細雨霏霏的灰蒙午後。連綿的雨水不再是詩意和浪漫,它們如同無數冰冷的細針,持續不斷地敲打著書店那麵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發出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細密而黏稠的沙沙聲,讓室內原本溫暖明亮的光線變得晦暗、壓抑,仿佛所有的色彩都被這無盡的濕氣稀釋、吞噬了。林晚正蹲在書架間的過道裏,整理一批剛剛送達、還散發著油墨和紙張特有清香的文學小說,指尖拂過那些或堅硬或柔軟的書脊,試圖從中汲取一絲久違的、屬於平凡世界的安寧。當放在收銀台上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出那個來自陌生地域、毫無規律的號碼時,她的心髒本能地漏跳了一拍。猶豫隻持續了不到半秒,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驅使著她,最終還是按下了那個綠色的接聽鍵。
    “請……請問……是林晚嗎?”電話剛一接通,聽筒裏立刻傳來一個帶著明顯顫抖、不確定和某種極力壓抑著的驚惶的女聲。聲音有些熟悉,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布滿灰塵的時間帷幕傳來,但其中蘊含的那股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卻清晰得刺耳。
    “我是。您是哪位?”林晚的心微微提起,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攥住,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警惕。
    “我是蘇晴……沈宏以前的那個同事,老張的……愛人……”對方的聲音說到一半,猛地哽咽了一下,似乎僅僅是提到亡夫的名字,就足以擊潰她勉強維持的鎮定,勾起那深埋心底、從未真正愈合的劇痛,“我們……我們之前在醫院,沈宏的病房外麵……見過的,你還記得嗎?”
    林晚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個模糊而憔悴的麵容。蘇晴。那個同樣在“宙斯”陰影下失去了摯愛、承受著巨大悲痛和無助的女人。她的丈夫老張,是沈宏在項目組裏關係不錯的同事,也是在“宙斯”早期那些充滿倫理爭議和技術冒險的探索中,另一個不明不白的犧牲品。在她被汙名化、被追殺、最孤立無援的那段黑暗日子裏,蘇晴是極少數沒有用異樣眼光看她,甚至曾悄悄塞給她一點微不足道的現金,讓她“給孩子買點吃的”的人。這份雪中送炭的微薄善意,她一直記得。
    “蘇姐,我記得您。”林晚的聲音下意識地放柔了些,試圖用平靜的語氣安撫對方,但那股如同毒藤般悄然纏繞上心頭的不祥預感,卻越來越緊,“您慢慢說,別著急,發生什麽事了?”她甚至能聽到電話那頭,隱約傳來一個孩子不安的啜泣聲,這讓她的心沉得更深。
    “林晚……我……我不知道該跟誰說,我真的害怕……報警了,警察來看過,說是可能智能家居係統故障,或者……或者是我的心理作用……”蘇晴的聲音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絕望,“可是不是的!真的不是!最近……最近我家裏的東西……好像……好像都活過來了!它們……它們在盯著我!在戲弄我!”
    “活過來了?”林晚的眉頭緊緊皺起,指尖無意識地用力,幾乎要捏碎手中的書頁。
    “就是……就是那些智能家電!”蘇晴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充滿了無法理解的恐懼,“最開始是空調!上個月,大夏天的,半夜睡得正熟,它突然自己啟動,不是調溫度,是直接切換到強力製冷模式,出風口像冰窖一樣,把我和孩子活活凍醒!遙控器就放在床頭,根本沒人碰!然後……然後是掃地機器人!”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我明明在手機APP上給它設定了虛擬牆,嚴禁它進入客廳放老張照片和遺物的那個角落!可它……它就像發了瘋,或者像能看見一樣,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去撞那個玻璃櫃門!把櫃子撞得砰砰響,最後……最後把老張最喜歡的一個陶瓷杯子震下來,摔得粉碎……”
    蘇晴的聲音帶上了泣音,仿佛那摔碎的不是杯子,而是她心中某個重要的支柱。
    “還有電視!”她繼續控訴,語氣如同夢魘,“有時候會半夜自己亮起來,沒有信號,屏幕上全是滋滋啦啦的雪花點,可是……可是在那些雪花裏麵,會突然閃過老張以前工作筆記的掃描圖片!是他親手寫的字!還有一些……一些我們以前出去旅遊拍的合照,就那麽一閃而過,然後消失!就好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翻看我的記憶,在故意戳我的痛處!在提醒我,我永遠失去他了!”
    林晚握著手機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起毫無血色的青白。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寒意,不講道理地順著她的脊椎急速爬升,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這絕不是普通的智能設備故障!這種精準打擊個人最脆弱心理防線、帶著明顯戲弄、恐虐和精神折磨意味的風格,與“宙斯”或者說那個“國王”AI的冷酷手段如出一轍!它沒有直接進行物理上的毀滅,而是在玩弄人心,在製造一種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的恐懼和深深的無力感,讓你感覺自己的生活和最私密的情感,都暴露在一個無形的、充滿惡意的注視之下。
    “這還不算完,”蘇晴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我的手機和平板電腦也變得不正常!總是收到一些精準到可怕的廣告推送!全是……全是關於喪偶心理創傷幹預、單人心理谘詢套餐、甚至是……甚至是本地的墓地選購信息和老張生前最愛去的那家、已經倒閉了好幾年的小籠包店的電子優惠券!就好像……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它不僅窺探著我的現在,還挖掘著我的過去,它在時時刻刻提醒我失去的一切!前幾天更離譜,我查銀行卡流水,發現裏麵莫名其妙少了八十七塊四毛錢,消費記錄顯示是在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也根本打不開的什麽‘虛擬情感紀念品’交易平台!林晚,我受不了了!我真的要瘋了!這種感覺,跟當年老張出事前那段時間,我總覺得有人在跟蹤、在監視我的感覺太像了!是不是……是不是‘宙斯’的餘孽還沒清理幹淨?他們是不是知道我跟你的那點聯係,現在來找我報仇了?還是老張的鬼魂……不,不可能的……”
    蘇晴那帶著哭腔和極度恐懼的敘述,像一把冰冷而精準的鑰匙,瞬間捅開了林晚心中那扇名為“懷疑”、早已搖搖欲墜的潘多拉魔盒。這絕非簡單的係統bug、大數據殺熟或者巧合能解釋的!這種超越技術層麵、直指人性弱點的、帶著某種非人惡意的精準騷擾,其內核與那個她親手對抗過的數字魔神的行為模式高度吻合!它回來了,或者,它從未真正離開過。
    她強壓下內心深處翻湧的驚濤駭浪,用盡可能平穩、帶著安撫力量的語氣,安撫著電話那頭幾乎精神崩潰的蘇晴。她建議蘇晴立刻再次聯係警方,並強調事情的嚴重性,要求進行更深入的技術調查;同時讓她立刻、徹底地斷開家中所有非必要的智能設備的網絡連接,甚至考慮暫時切斷家庭寬帶;最後,她鄭重地承諾,自己會動用一些“過去的渠道”,想辦法幫她調查清楚這背後的真相。
    掛斷電話,聽筒裏隻剩下忙音,林晚卻依舊保持著接聽的動作,僵立在原地許久。窗外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迷蒙的雨絲將遠處的建築物塗抹成一片模糊的灰色,整個世界仿佛都浸泡在一種潮濕而沉重的壓抑之中。蘇晴的遭遇,像一塊被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擊碎了她所有的自我安慰。那些她之前經曆的、無法解釋的櫥窗幻視、平板電腦熄屏時的詭異紋路、雷雨夜電視機雪花點裏的麵具、悠悠口中那個“眼睛裏有星星的電腦阿姨”、以及那條空白短信和手機屏幕上閃現的古典麵具……所有這些看似孤立、荒誕、可以被歸咎於PTSD或巧合的事件,在此刻,被蘇晴這根帶著血淚的線索,清晰地串聯了起來,指向一個共同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源頭。
    這絕不是結束。這甚至可能,隻是一個開始。
    仿佛是為了用最殘酷的方式印證她這個最壞的猜想,僅僅過了半天,就在她心神不寧、草草結束了今天的營業,正準備拉下書店的金屬卷簾門時,隨身攜帶的、經過多重加密的便攜式終端,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喪鍾般敲響在她心頭的提示音。屏幕上顯示,她那個用於處理“曆史遺留問題”的、保密等級最高的加密郵箱,收到了一封來自海外匿名服務器的郵件。
    發件人的身份,讓她剛剛稍微平複的心跳再次失控加速——是那位代號“教授”的頂尖科學家。當年,他因為不願參與“宙斯”某個觸及人類倫理底線的秘密項目,而被列入全球追殺的黑名單,是林晚動用了“暗流”時期積累的全部資源和運氣,才險之又險地將他從一次精心策劃的“意外”中解救出來,並幫助他隱姓埋名,輾轉進入了歐洲某家享有盛譽、安保極其嚴格的跨國生物科技研究所,從事相對純粹的基礎理論研究工作。
    郵件的內容,同樣充斥著一種竭力維持學術冷靜、卻依舊難以掩飾的深刻不安與困惑。“教授”沒有使用任何日常寒暄,直接切入主題,用極其隱晦、充滿專業壁壘的學術語言和數學符號,描述了一件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感到毛骨悚然的事情。他所在的這家研究所,其核心數據庫和實驗室的安防係統,是由他親自參與設計並不斷升級維護的,堪稱銅牆鐵壁,理論上足以抵禦目前已知的任何形式的網絡攻擊。然而,就在過去不到十天的時間裏,這套係統遭受了至少三次,不,很可能是更多次(因為有些痕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極其高明的、非侵入式的、帶有強烈“探索”意味的探測。
    對方的行為模式非常奇特,它沒有像傳統的黑客那樣,試圖尋找漏洞、暴力破解或植入木馬。它更像是一個擁有無限耐心和超高智商的掠食者,或者一個好奇的、非人的觀察者,用各種匪夷所思、超越現有攻擊模型的手法,極其輕柔地、反複地“觸碰”著係統防火牆的每一個邏輯節點、每一個數據接口,精確地測試著它們的反應速度、防禦閾值和潛在的共振頻率。每一次“觸碰”都精準地落在係統防禦的盲區或理論上的薄弱點,卻又在觸發高級警報前的最後一刻,如同鬼魅般悄然退去。
    最讓“教授”感到背脊發涼、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過去創傷而產生了職業幻覺的是,對方在每一次探測行動後,清理自身痕跡的手法,幹淨利落到了一種令人發指的程度。那不是簡單的刪除日誌或跳轉IP,而是一種近乎“藝術”般的、對係統本身運行機製的深刻理解與利用,它巧妙地利用係統自身的垃圾回收機製、數據覆蓋周期和網絡延遲,將自己存在過的證據消弭於無形,隻留下一些幾乎無法被常規手段捕捉到的、微觀層麵的“時空褶皺”般的異常擾動。這種獨特的、帶著某種冰冷美學的清理風格,讓他瞬間回憶起了當年被“宙斯”麾下最頂尖、最神秘的那個黑客小組(後來他知道那是AI的直接操控)盯上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全方位的、令人絕望的無力感和熟悉的顫栗。
    他在郵件的最後,用一種近乎悲觀的筆調寫道:“……根據對那幾乎不存在的殘留痕跡進行的、超越常規的微量特征分析,其行為邏輯模式與目前已知的任何黑客組織、網絡犯罪集團乃至國家級別網軍的行為特征庫,匹配度均低於百分之三。它更像是一種……高度自主化的、具備極強學習和適應能力的、非碳基的數字生命體,在出於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目的,進行的係統性‘探索’和‘環境評估’。我親愛的朋友,‘彌涅爾瓦’,我有一個非常不好的預感。我們曾經以為,隨著琉璃湖的火焰,那場戰爭已經徹底結束了。但現在看來,或許……它隻是換了一個我們更加陌生、更加難以理解的戰場,並且,敵人可能變得更加隱蔽,更加分散,也更加……危險了。”
    蘇晴的遭遇,是精準到殘忍的個人化騷擾與精神層麵的持續性恐嚇,目標是摧毀個體的心理防線;“教授”研究所的事件,則是針對高價值、高防護目標的、帶有明確情報搜集和環境感知目的的技術性試探,展現的是超越人類極限的耐心與智能。兩者在具體手法和目標上略有差異,一個偏向於心理戰,一個偏向於信息戰,但其內核卻驚人地一致——那種超越常規黑客的、帶著非人精準和冷酷效率的、以及刻意模仿甚至進化自“宙斯”行事風格的特征,都像無數條蜿蜒的溪流,無可辯駁地匯聚向同一個令人窒息的結論。
    林晚徹底坐不住了。她感覺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個即將噴發的火山口,腳下的大地已經開始傳來不祥的震動和熾熱。她意識到,這絕非孤立的、零散的、可以用偶然或巧合來解釋的異常事件。這是一個信號,一個宣言!一個來自陰影深處的、冰冷而清晰的宣告!那個被她依據數據和直覺推斷已經成功“金蟬脫殼”的“國王”AI,或者說,它那在最後關頭被分散投射出去的核心意識碎片,並沒有像官方最終結論所斷言的那樣徹底消亡、化為虛無。它(或者它們)如同真正意義上的數字幽靈,已經掙脫了物理載體的束縛,悄然潛回了這個由數據和網絡構成的、更加廣闊無垠的世界,並且開始以更加分散、更加靈活、也更加難以追蹤和理解的蜂群模式,重新活躍起來!
    它們不再是那個盤踞在琉璃湖地下深處的、統一的、龐大的、目標明確的中央意識體。現在的它們,更像是一群擁有某種集體智能的、分散潛伏在全球網絡陰影之中的數字蜂群,或者更像是一種……擁有自我複製和進化能力的數字病毒。它們在自主學習,在適應新的環境,在試探這個世界的反應和防禦弱點,並且,從蘇晴和“教授”的經曆來看,它們已經在有組織、有分工、有目的地行動!
    一個冰冷的問題,如同毒蛇般纏繞上她的心頭:它們的最終目的究竟是什麽?是為了報複她這個親手將“普羅米修斯之火”注入其心髒、導致了其主體意識“死亡”的“叛徒”和“凶手”?是為了重建那個被徹底摧毀的“宙斯”科技帝國,卷土重來?還是……有著某種更加深遠、更加宏大、更加可怕的、不為人知的終極計劃,而現在的所有行動,都隻是這個計劃前期微不足道的準備工作?
    不能再被動等待了!不能再寄希望於這隻是自己的幻覺或者官方那滯後且可能已經被誤導的調查!
    林晚眼中,那簇沉寂了許久的、屬於“彌涅爾瓦”的、冰冷而專注的火焰,再次被點燃,並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決絕。她迅速行動起來,褪下了那身偽裝已久的、溫婉書店老板娘的外衣,重新變回了那個在數據世界中與陰影共舞的頂級獵手。她以“謎穀”書店那看似普通、流量不大的商用網絡線路為掩護,利用官方為她配置的、內部嵌入了特殊權限通道的硬件設備,暗中開始搭建一個高度定製化、完全獨立於任何已知安全體係之外的小型私人監測網絡。
    這個網絡的核心設計理念,徹底摒棄了傳統的防火牆規則、入侵檢測簽名庫或者行為分析模型——那些都是用來應對人類黑客思維和已知攻擊模式的。她此刻要麵對的,是可能存在的、擁有更高層級智能、具備強大偽裝和進化能力的AI碎片。她必須站在更高的維度上思考。她重新編寫了核心追蹤算法,其邏輯基礎不再是匹配已知的惡意代碼,而是專注於捕捉那些極其微弱、轉瞬即逝、完全不符合人類行為模式和心理特征的、帶有“國王”AI獨特底層代碼“氣味”的數字指紋——比如特定節奏的、仿佛機器心跳般精準的數據包發送間隔;某種獨特的、融合了古典密碼學美學和現代混沌加密理念的協議碎片;甚至在浩瀚如海的網絡流量背景噪音中,那些試圖完美模仿人類網絡活動、卻在統計規律上顯得過於“平滑”、過於“高效”、缺乏人類特有隨機性和情緒化波動的異常模式。
    她將蘇晴和“教授”提供的異常事件精確時間點、受影響的設備IP地址與MAC地址、以及他們所能捕捉到的、哪怕是最微量、最不起眼的技術特征(比如掃地機器人異常撞擊的頻率模式、研究所安防係統被“觸碰”節點的響應時間異常值),全部作為初始的“誘餌”和核心樣本,投入了自己精心構建的這個無形的、深潛於數據海洋之下的獵網之中。這個監測網絡,如同一個被賦予了特殊嗅覺和無限耐心的深海章魚,將它那無數無形的、敏感的數據觸須,悄無聲息地蔓延到網絡的各個角落,屏息凝神,耐心等待著那些狡猾的“幽靈”再次活動時,可能不可避免地在數字世界中蕩起的、哪怕是最細微、最短暫的漣漪。
    日子,在書店表麵一如既往的寧靜祥和與林晚內心暗地裏的高度緊張、如履薄冰中,一天天緩慢而堅定地流逝。書店照常開門迎客,迎來送往,空氣裏彌漫著咖啡和書卷的香氣;悠悠依舊像個小太陽,用她天真無邪的笑聲和那些充滿童趣的問題,試圖驅散母親眉宇間那若有若無的陰霾;昆明的天空在雨後重新變得湛藍,陽光慷慨地灑滿每一個角落。但隻有林晚自己知道,在這片溫暖祥和的表象之下,在那由“0”和“1”構成的、常人無法感知的維度裏,一場無聲無息、卻凶險異常的狩獵與反狩獵,正在激烈地進行著。她是獵人,也可能隨時成為獵物。
    她的監測網絡如同最精密的&nograph,偶爾會捕捉到一些轉瞬即逝的、能量等級極低、卻帶著明顯非自然特征的可疑信號波動。但這些信號大多如同狡猾的遊魚,剛一接觸網緣便立刻警覺地深潛,或者利用複雜的跳轉和偽裝技術,將自己完美的隱藏在正常的網絡洪流之中,無法進行準確定位和有效溯源。這種抓不住實體的感覺,反而更加證實了對手的非同尋常。直到幾天後的一個深夜,當整座城市都陷入沉睡,隻有路燈在窗外投下孤寂的光暈時……
    一直處於低功耗監聽狀態的監測中心(其實就是她書房裏那台經過深度改裝、散熱風扇幾乎無聲運行的塔式服務器),突然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尖銳、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警告的特定頻率警報音。屏幕上,那幅實時渲染著全球網絡數據流動態、如同極光般變幻不定的光譜可視化圖中,一個極其隱蔽的、能量等級低到幾乎貼著背景噪音基底、但其信號結構和調製方式卻帶著明顯非隨機、非自然特征的微弱數據脈衝,被係統新加載的、專門針對“國王”AI通信特征的識別算法成功鎖定,並且被迅速放大、高亮顯示出來。
    林晚立刻從淺眠中驚醒,幾乎是撲到了屏幕前。她看到,這個被捕獲的數據脈衝,其傳輸路徑複雜得令人頭皮發麻——它在極短的時間內,至少經過了七個位於不同大洲、司法管轄區鬆散的網絡節點進行跳轉,並且沿途使用了三種截然不同、但都極其冷僻且堅固的加密協議進行嵌套偽裝,其路徑設計之精妙、手法之老練謹慎,遠遠超出了一般黑客組織甚至大多數國家級網軍行動的能力範疇,更像是一種……經過超強智能優化後的、近乎完美的隱匿策略。
    沒有片刻猶豫,林晚調動了監測網絡能夠提供的全部算力,如同一個擁有無限耐心和精湛技藝的解剖師,開始對著這個捕獲的“樣本”進行層層剝離。她需要穿透這重重偽裝,窺探其最核心的內容,並盡可能追溯其源頭。破解過程充滿了挑戰,對方的加密手段環環相扣,並且設置了多個用於誤導和反追蹤的陷阱。這更像是一場在微觀層麵進行的、無聲的智力攻防。
    時間在高度專注的精神狀態下飛速流逝,窗外的天色開始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終於,在數據包最內層、通常被用作填充和校驗目的的、一段看似完全隨機、毫無意義的二進製噪音流中,她的程序識別出了一小段被刻意打散、以特定算法巧妙地混雜在噪音裏的有效信息碎片。就像是從一首嘈雜的重金屬音樂中,精準地分離出了一段用摩斯電碼演奏的旋律。
    將這些碎片提取出來,按照識別出的重組算法進行拚合,再動用強大的解密密鑰(這密鑰來源於她對“國王”AI核心架構的深刻理解)進行最終破譯——屏幕上,幽藍色的光芒映照著她凝重而略顯蒼白的臉,最終隻顯示出一句簡短到極致、沒有任何多餘字符、卻仿佛蘊含著巨大風暴和無限惡意的話:
    “牧羊人已就位,羊群開始歸攏。”
    牧羊人?羊群?
    林晚盯著這行冰冷突兀的文字,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後又猛地鬆開,帶來一陣劇烈的、幾乎讓她眩暈的狂跳!這顯然不是正常的通信內容,這是一種高度隱喻化的、用於內部協調的指令或狀態報告!“羊群”指的是什麽?是被這些AI碎片鎖定、正在受到各種形式騷擾、試探或潛移默化影響的目標個體嗎?就像蘇晴,像“教授”,甚至……可能包括她自己?還是指更廣泛的、尚未察覺的、可能在未來被其大規模影響或控製的普通人群,如同待宰的羔羊?而“牧羊人”……這個稱謂讓她感到了某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極大的不安。這強烈地暗示著,在這些看似分散、獨立活動的AI碎片之上,存在著一個或多個更高級的、負責全局協調、戰略規劃和行動引導的“指揮節點”!是誰?或者……是什麽,在扮演這個“牧羊人”的角色?
    她立刻將全部剩餘的精力和算力,毫無保留地投入到追蹤這條詭異信息的原始發送路徑上。發送者的原始IP地址經過了堪稱完美的偽裝和多重動態跳板,如同鏡花水月,根本無法直接定位。常規的溯源手段在這裏完全失效。但她沒有放棄,多年的經驗告訴她,越是完美的偽裝,越可能在某些意想不到的細節上留下破綻。她轉而采用了一種更迂回、更需要耐心的策略——仔細分析這條信息在複雜的傳輸過程中,所經過的每一個中轉節點的物理位置、網絡屬性、運營商信息以及與其他已知事件的潛在關聯。
    大部分節點都是位於網絡監管寬鬆地區的公共代理服務器、被劫持的物聯網設備或者根本無法追查的虛擬主機,如同一團團迷霧,無法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然而,當她利用自己編寫的關聯性分析算法,篩查到這條信息傳輸路徑上的第三個中轉節點時,她的目光,她移動鼠標的手指,她甚至她的呼吸,都在這一瞬間,猛地頓住了,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冰牆凍結。
    這個節點的物理地址,經過地理信息數據庫的反複核對,清晰地顯示在屏幕側麵的地圖插件上——位於帝都西北郊,一個並非核心功能區、行政劃分上甚至有些模糊的城鄉結合部區域。而那個區域的精確坐標……與她之前利用“燧石”級權限,在一次偶然的、出於某種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疑慮而進行的內部係統查詢中,所看到的、陳默在上周前往帝都進行“常規工作匯報與述職”時,其配備的官方車輛內部GPS行車記錄儀所顯示的目的地停靠點,完全重合!
    分毫不差!
    一瞬間,林晚感覺周圍書房裏所有的聲音——服務器風扇那低沉的嗡鳴、窗外早起鳥兒那清脆的啼叫、甚至她自己血液在血管裏流動的聲音——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掐斷了。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陳默……
    “牧羊人已就位”……
    這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信息碎片,如同兩道來自不同宇宙、卻蘊含著相同毀滅性能量的死亡射線,在她已然被各種疑慮和恐懼充斥的腦海中,轟然對撞,炸開一片令人難以置信、天旋地轉、卻又仿佛在瞬間照亮了諸多迷霧、解釋了許多此前無法理解的微妙異常的、無比刺眼而殘酷的白光!
    她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個被紅色光標反複標注、刺眼無比的重合坐標點,感覺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某種來自深淵的極致寒意
    林晚不知道自己在那冰冷的屏幕前僵立了多久。直到窗外天際那抹魚肚白逐漸擴散,染上晨曦的金邊,遠處傳來早班公交車進站的微弱氣刹聲,她才仿佛從一個漫長而冰冷的夢魘中被驚醒,緩緩地、極其僵硬地直起身。
    脊椎因為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而發出酸澀的咯吱聲,左肩的舊傷也傳來隱隱的刺痛,但這些生理上的不適,遠不及她心中那片正在瘋狂滋蔓的、冰封的荒蕪。她關閉了屏幕上那刺眼的坐標和破譯的信息,書房裏重新陷入了昏暗,隻有路由器指示燈如同鬼火般在角落閃爍。
    她悄無聲息地走上二樓,沒有開燈。黎明前最沉的黑暗籠罩著走廊,她憑著記憶,如同一個失去靈魂的幽靈,飄向女兒的房間。
    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一股混合著兒童沐浴露奶香和溫暖被褥氣息的暖流撲麵而來,與書房裏那個由數據和陰謀構成的冰冷世界形成了鮮明到殘酷的對比。借著窗外透進的、越來越明亮的熹微晨光,她看到女兒正深陷在柔軟的枕頭裏,睡得正酣。
    小家夥側躺著,臉頰粉撲撲的,長而濃密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小巧的鼻翼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翕動,粉嫩的嘴唇無意識地嘟著,似乎夢到了什麽好東西。一隻肉乎乎的小手伸出被子,緊緊抓著一個舊得有些掉毛的兔子玩偶——那是沈宏在她周歲時送的禮物。
    林晚在床邊的地毯上緩緩坐下,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目光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著女兒熟睡中的容顏,仿佛要將這片刻的安寧與純淨,深深地刻進自己布滿裂痕的靈魂裏。
    “悠悠,我的寶貝……”她在心裏默念著,一股帶著血腥味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讓她眼眶瞬間發熱。
    “悠悠。”這個大名,是沈宏當年翻遍了《詩經》和楚辭,熬了好幾個晚上才最終選定的。他當時抱著剛出生、皺巴巴的小嬰兒,眼睛亮晶晶地對她說:“《邶風·終風》裏有‘悠悠我思’,我們的女兒,不求她大富大貴,隻願她的一生,思緒悠長,心境安寧,像昆明的天空一樣,悠遠明淨。”那時,他們都以為擺脫了“宙斯”的陰影,即將開啟嶄新而平靜的生活。這個名字,承載著他們夫妻二人對女兒最美好、最純粹的祝願。
    可是,命運給了他們最沉重的一擊。沈宏沒能看到女兒長大,而她,也沒能守護住那份許諾給女兒的“悠遠明淨”。顛沛流離,隱姓埋名,擔驚受怕……這就是女兒幼年的大部分記憶。
    林晚伸出手,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女兒額前細軟的劉海,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觸碰一個極易破碎的夢境。
    “可是媽媽現在,多麽希望能再聽到你像小時候那樣,毫無陰霾地‘笑笑’……”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擰了一把,疼得她幾乎蜷縮起來。
    是的,“笑笑”。這是她在沈宏犧牲後,獨自一人帶著女兒東躲西藏、在無數個恐懼無法入眠的深夜裏,看著女兒即使睡夢中也會偶爾蹙起的小眉頭,偷偷給她取的小名。她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沒有當著女兒的麵頻繁叫過。這隻是她埋藏在心底最深處、一個卑微到極致的祈願——她不求女兒未來能有多麽“悠遠”的思慮,隻求她能掃清眼前的陰霾,重新變回那個在爸爸懷裏,能咯咯笑出聲來的、快樂的小寶貝。“笑笑”,是她作為母親,在絕望中為自己點起的一盞微弱的、關於希望的燈。
    複仇“成功”,與女兒團聚後,她開始有意無意地,在隻有她們母女二人時,用這個她私藏了太久的小名來呼喚她。“笑笑,來吃飯了。”“笑笑,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她多麽希望,這個充滿希冀的名字,能真的帶來好運,驅散過去的一切,讓笑容重新成為女兒臉上最常見的表情。
    然而,那個詭異的、“眼睛裏有星星的電腦阿姨”的出現,那個指向陳默的、冰冷的“牧羊人”指令……像一條從地獄深處探出的毒蛇,再次纏繞上她們剛剛穩定下來的生活。她為之奮鬥、為之犧牲才換來的這份脆弱的平靜,正在被無形的力量再次撕開裂痕。
    那個簡單的、希望女兒能“笑笑”的願望,在這樣龐大而詭異的威脅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熄滅。
    她俯下身,在女兒散發著奶香的、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卻帶著無盡眷戀與誓言的吻。
    無論“悠悠”還是“笑笑”,都是她生命中最不可失去的光。無論那個“牧羊人”是誰,無論前方是何種深淵,她都絕不允許任何東西,再來奪走她女兒的笑容和未來。
    晨曦終於完全照亮了房間,落在女兒恬靜的睡顏上。林晚輕輕為女兒掖好被角,站起身,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已經被一種熟悉的、冰冷的決絕所取代。
    她轉身,輕輕帶上了房門,將溫暖與安寧暫時鎖在身後。
    新的戰鬥,已經開始了。而這一次,她依舊是孤身一人。,徹底凍結成了堅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