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城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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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城沒有雨。這裏的“雨”,是永不間斷的光。是無數懸浮艇曳尾留下的霓虹殘影,是摩天樓宇外立麵上奔騰不息的數字瀑布,是千萬扇窗扉將虛假天幕的陽光反射、折射、衍射後,匯聚成的,一片浩瀚而冰冷的、懸浮於高空的光之海洋。它們流淌,傾瀉,卻從不落下,隻是永恒地籠罩著這座由晶體與數據構築的迷宮,將每一個角落都浸泡在一種無孔不入的、缺乏溫度的輝光裏。
    汐音的工作室,是這片光海深處一枚純白的貝殼。
    四壁、天花板、地板,皆是毫無雜色的白,光滑得映不出人影,隻在特定的角度,會流淌過一絲數據流經過時的微光。這裏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一種被精心設計出來的、用於安撫混亂意識的“絕對秩序”之境。房間中央,懸浮著一團不斷變幻形態的柔和光暈,那是未經處理的、原始的記憶數據流,像一團被捕獲的星雲,內部蘊藏著他人一生的悲歡離合。
    汐音就站在這團星雲之前。
    她穿著一身同樣素白的連體工服,布料柔軟而富有科技感,將她纖細的身形勾勒得恰到好處。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是長期浸淫在他人記憶碎片中、缺乏真實日照的結果。一頭鴉羽般的長發被簡單地束在腦後,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在額前,隨著她的呼吸微微顫動。她的眼睛很美,是罕見的深紫色,如同兩顆沉澱了億萬年的紫水晶,但此刻,這雙美麗的眼睛裏,隻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專注,倒映著眼前流動的數據星河。
    她的手指在虛空中輕盈地舞動,指尖劃過之處,留下淡藍色的操控界麵軌跡。那些躁動不安的記憶碎片,在她精準的引導下,如同被馴服的螢火蟲,開始尋找彼此,拚接,融合。
    今天的客戶是一位年邁的退伍軍人,名叫霍恩。他的記憶核心因一次意外的神經衝擊而受損,丟失了與他已逝伴侶最後一次共同觀看“光之瀑布”的場景。那是鏡城為數不多的、被允許存在的集體浪漫儀式之一,在特定的時刻,全城的能源會短暫匯聚,在城市上空製造出一次極其盛大、絢爛的光之噴發。
    “這裏,”汐音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這些脆弱的記憶,“是觸覺數據。感覺到了嗎?那天晚上有微弱的電磁風,吹在皮膚上,有輕微的刺麻感。”
    她小心翼翼地剝離出一段代表著“微風”的感知代碼,將它引導至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旁邊。那輪廓代表霍恩。
    “還有這個……是嗅覺記憶。隔壁店鋪剛剛出爐的合成麵包的香氣,混合著……她常用的那款雪鬆調香水的味道。” 汐音微微蹙眉,從一堆雜亂的數據中,精準地捕捉到了那縷幾乎被掩蓋的、獨特的香氣編碼。她將它輕輕放置在代表霍恩伴侶的、另一個更模糊的輪廓旁。
    “香水……” 汐音的心,像是被一根極細的針無聲地刺了一下。空羽從不使用香水,他身上總是帶著工作室裏精密器械的冷冽氣息,以及……偶爾,會有一絲她無法溯源、仿佛來自遙遠荒野的、淡淡的草木清氣。她曾以為那是他獨特的體味。
    現在想來,那或許隻是另一個世界的殘響。
    她甩開這瞬間的恍惚,將注意力重新集中。記憶修複師最忌諱的,就是在工作時代入過多個人情緒。她是醫生,手術台上不能有自己的悲喜。
    “視覺模塊受損嚴重,需要進行碎片重組和像素補償。”她低聲自語,像是在對無形的助手說話,又像是在確認自己的步驟。她的指尖更快地舞動,無數細微的光點從主數據流中被抽取出來,如同散落的馬賽克,在她強大的精神力引導下,開始重新排列組合。
    模糊的色塊逐漸清晰,勾勒出鏡城熟悉的棱角天際線。然後是那場盛大的“光之瀑布”——不再是窗外那種冰冷的、永恒的光海,而是充滿了生命力的、奔騰咆哮的、由純粹能量構成的奇跡。金色的、紫色的、藍色的光流,如同掙脫了枷鎖的銀河,從城市之巔傾瀉而下,仿佛要將整個鏡城洗滌一遍。
    影像越來越穩定,越來越清晰。
    汐音看到了年老的霍恩,穿著筆挺但略顯陳舊的舊式軍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他身邊,是一位穿著淡藍色長裙的老婦人,頭發銀白,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溝壑,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像少女,仰望著天空的奇景,充滿了驚歎與喜悅。
    最關鍵的時刻到了。老婦人似乎感覺到了霍恩的注視,她轉過頭,看向他。在全息影像中,她的麵容還有些許的不穩定,邊緣帶著數據重組的微光。
    “注入最後的情感標記數據,”汐音深吸一口氣,將霍恩記憶深處,那段被埋藏、卻從未真正消失的、對伴侶最深沉的愛意與眷戀,如同最後的鑰匙,插入了數據流的鎖孔。
    一瞬間,影像徹底穩定了下來。
    老婦人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變得無比清晰,無比真實。她的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霍恩布滿老繭的手。沒有聲音,但通過唇語識別和情感模擬,係統在影像下方生成了一行淡淡的字幕:
    “看,霍恩,像不像我們年輕時,在廢棄天文台看到的那些流星?”
    記憶中的霍恩,緊緊回握住她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他看著她,那眼神,是汐音在無數修複案例中見過,卻從未在自己身上體驗過的——一種曆經歲月滄桑,褪去了所有激情與火焰,隻剩下醇厚如酒、深入骨髓的依戀與滿足。
    就在這時,現實工作室中的老年霍恩,身體猛地一震。他一直在緊張地觀看記憶重構的過程,當看到老伴侶最終轉過頭,露出那完整而熟悉的微笑,說出那句隻屬於他們之間的、私密的話語時,他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類似嗚咽的聲響。
    兩行渾濁的眼淚,順著他飽經風霜、布滿褶皺的臉頰,肆無忌憚地滾落下來。他沒有去擦,隻是貪婪地看著那全息影像,仿佛要將那失而複得的畫麵,死死地刻進自己真正的、不會再次遺忘的記憶裏。
    “找到了……我找到了……”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而顫抖,帶著哭腔,卻又充滿了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幸福,“露西亞……我又看到你了……我又記得了……”
    他泣不成聲,像個迷路多年終於歸家的孩子。汐音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她的工作完成了,完美無瑕。她又一次成功地充當了神明(或者惡魔)的角色,從時間的廢墟裏,為一個人搶回了他最珍視的寶藏。
    工作室純白的光芒,柔和地籠罩著老人喜極而泣的身影,也籠罩著她麵無表情的臉。
    她能修複任何人的記憶。她能縫合情感的裂痕,能找回遺失的美好,能讓他人的世界重歸完整。可是……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虛擬操控界麵在她手邊無聲消散。可是她自己的記憶呢?
    那片關於空羽的,龐大、清晰、卻帶著致命殘缺的記憶,又該如何修複?
    兩年前,“靜默事件”如同一聲冷酷的判決,將天才夢境建築師空羽的存在,從整個宇宙的數據流中徹底抹除。沒有預兆,沒有過程,沒有結果。他就那樣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沒有留下絲毫漣漪。官方報告語焉不詳,民間流傳著各種猜測,從實驗事故到意識叛逃,莫衷一是。
    對她而言,世界從那一刻起,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塊最核心的部分。留下的,不是一個需要修複的傷口,而是一個永恒的、虛無的空洞。
    她能修複霍恩與露西亞的“光之瀑布”,因為她擁有完整的數據碎片,擁有霍恩潛意識裏殘存的、對“圓滿”的渴望作為指引。
    但她與空羽的過去呢?
    那些數據似乎完好無損,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每一次對話,每一個擁抱,都清晰地儲存在她的記憶庫裏,隨時可以調取、回放。然而,她總能感覺到,在這些看似完美的數據背後,隱藏著某種巨大的、不協調的“噪音”。仿佛一段優美樂章中,混入了一個始終無法消除的、來自異次元的雜音。
    空羽看著她時,那溫柔眼神深處,偶爾閃過的、她無法理解的歉疚與疏離。
    他設計的、他們共同居住的家,每一個細節都完美得像是從某個頂級家居雜誌上複刻下來的,卻總讓她覺得缺乏真正的“人”的氣息,像一個精心搭建的、用來展示的舞台布景。
    還有他留下的唯一遺物——那枚通體漆黑、不反射任何光線的晶石,“溯時之鏡”。他曾說,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它會告訴她答案。
    答案?她連問題是什麽都快要忘記了。
    她隻知道,自己被困在了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裏。迷宮的牆壁,是由她和空羽看似甜蜜的回憶砌成,卻冰冷刺骨。她日複一日地修複著別人的記憶,像一個守在寶藏門口的乞丐,看著別人失而複得,狂喜哭泣,而她自己,隻能一遍遍撫摸著自己口袋裏那枚冰冷的、沉默的黑色晶石,感受著那足以將靈魂凍結的孤獨。
    “謝謝你,汐音小姐……真的……太感謝你了……”霍恩老人終於稍微平複了情緒,用袖子胡亂地擦著臉,激動得語無倫次,“我以為……我永遠失去她了……至少是失去那一刻的她……”
    汐音強迫自己彎起嘴角,露出一個職業化的、溫和的微笑。這個動作她做過太多次,已經成了肌肉記憶。
    “能幫到您,是我的榮幸,霍恩先生。”她的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波瀾,“記憶已經穩定,建議您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內,多次沉浸式回顧,以強化神經鏈接。如果有任何不適,請隨時聯係我。”
    她將儲存著修複後記憶數據的、一枚小巧的水晶芯片遞給他。
    老人顫抖著雙手接過,如同接過世間最珍貴的瑰寶,緊緊捂在胸口,又是一連串的道謝,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工作室。
    純白的自動門在他身後悄無聲息地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工作室裏重新恢複了死寂。
    隻有那些懸浮的、尚未處理的新記憶數據流,還在空中緩緩旋轉,散發著朦朧的微光,映照著汐音驟然垮下來的肩膀和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
    她維持的平靜外殼,在客戶離開的瞬間,便土崩瓦解。
    疲憊,如同深海的暗流,從四肢百骸席卷而來,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慢慢地走到房間角落,那裏沒有任何裝飾,隻有一片純粹的白。她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將臉深深埋進蜷起的膝蓋裏。
    純白的空間,像一個巨大的、無菌的囚籠。
    窗外,鏡城永恒的光之瀑布依舊在無聲地流淌,絢爛,冰冷,如同億萬顆凝固的眼淚。
    她能治愈別人的愛。卻治愈不了自己的失愛。
    這份無能為力的痛苦,比任何記憶的創傷都要深刻,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她的靈魂。在這座由記憶和數據構成的輝煌城市裏,她,最頂級的記憶修複師,卻是一個永遠無法修複自身的、最孤獨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