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羽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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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工作室那片純白的囚籠,汐音回到了另一個囚籠——她和空羽的家。
    這間公寓位於鏡城一座梭形高塔的中上部,擁有近乎完美的全景視野。巨大的落地窗取代了整麵牆壁,將窗外那永恒流淌的光之瀑布毫無保留地框成一幅動態的、價值連城的畫作。此刻,正是“黃昏”模式,人工智能將天幕調成了溫暖的橙紅色,光流也染上了蜜糖般的色澤,溫柔地潑灑進室內。
    然而,這溫柔,穿不透室內的冰冷。
    公寓是空羽設計的。他是鏡城最富盛名的“夢境建築師”,擅長將抽象的情感與概念構築成可觸摸、可棲居的現實空間。他們的家,曾被譽為“鏡城愛情範本”,是無數人豔羨的、極致浪漫的產物。
    可現在,在汐音眼中,這裏更像一座設計精良、一塵不染的……博物館。一座,隻為陳列一段逝去愛情的博物館。
    每一件家具都擁有流暢而獨特的曲線,像是凝固的音符,材質是頂級的合成材料,觸感溫潤,色澤低調而高級。它們被放置在最精確的位置,多一寸則滿,少一寸則空,遵循著某種苛刻的黃金分割美學。懸浮的沙發,不對稱卻平衡的茶幾,從天花板垂落的、如同水滴凝固般的燈飾……一切都美得無可挑剔,卻也冷得毫無生氣。
    這裏沒有隨手扔在沙發上的外套,沒有看到一半反扣在桌上的紙質書,沒有喝到一半冒著熱氣的咖啡杯,甚至沒有一粒灰塵。智能家居係統忠誠地維持著空羽離開那天的狀態,一絲不苟,如同守護陵墓的機械衛兵。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經過精密計算的、模擬“陽光曬過織物”的香氛,也是空羽調試的。他說,這味道能讓人安心。
    汐音踢掉了腳上柔軟的室內鞋,赤足踩在冰涼的、模擬天然石材紋理的地板上。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而上,讓她打了個哆嗦。兩年了,她始終無法習慣這地板恒定的低溫,就像她始終無法習慣這個沒有空羽的“家”。
    今天,是空羽離開的第730天。
    兩周年忌日。
    鏡城沒有傳統的祭祀習俗,死亡意味著數據意識的終結,是徹底的“靜默”。官方不鼓勵無意義的悼念,認為那會影響社會效率。人們的哀思,大多轉化為加密的雲端日誌,或者,像汐音這樣,將悲傷囚禁在一座名為“家”的堡壘裏。
    她像一抹遊魂,無聲地在空曠的客廳裏移動。手指拂過懸浮沙發的光滑表麵,那裏仿佛還殘留著空羽倚靠時留下的、想象中的凹陷。她走到餐廳那張長長的、足以容納十人卻從未招待過客人的餐桌旁,指尖劃過冰冷的桌麵。她記得空羽喜歡坐在這頭,而她坐在另一頭,漫長的晚餐時間裏,很多時候隻有刀叉輕碰的細微聲響,和他偶爾投向窗外、變得悠遠的目光。
    “你在看什麽?”她曾問。
    他回過頭,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後迅速聚焦,對她露出一個溫柔卻略顯疲憊的笑容:“沒什麽,隻是……一些光。”
    現在她明白了,他看的,或許從來不是窗外的光,而是透過這片虛假的光幕,投向某個她永遠無法觸及的、真實的遠方。
    她走進臥室。巨大的床榻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智能織物根據預設的程序,維持著最適宜的睡眠環境。她甚至很少睡在這裏,更多的時候,她寧願蜷縮在工作室那張冰冷的扶手椅上。這張床太大了,大得讓她感覺自己像一艘迷失在無邊海麵上的孤舟。
    臥室的一麵牆是內置的衣帽間。她打開,一邊是她的衣物,整齊,但至少有些許色彩和柔軟的褶皺。另一邊,屬於空羽,清一色的深色係,款式簡潔到近乎刻板,每一件都像製服一樣掛著,仿佛主人隻是暫時出門,隨時會回來穿上。
    她的目光落在最裏麵,那件掛著的深灰色高領毛衣上。那是他常穿的一件。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將臉埋了進去。
    沒有味道。除了智能清潔係統留下的、千篇一律的清新劑氣味,什麽都沒有。他的體溫,他皮膚的氣息,他偶爾沾染的、工作室裏器械的冷冽,甚至那絲若有若無的、讓她困惑的草木清氣……全都消失了,被徹底地、高效地抹除了。
    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一種巨大的虛無感攫住了她。她鬆開毛衣,踉蹌著退後一步,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地呼吸,卻感覺不到一絲氧氣。
    這個家,是一個完美的騙局。每一處設計,每一個細節,都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謊言——一個關於完美愛情、完美生活的謊言。而她,就像被精心擺放進這個空間裏的、一個符合尺寸的人偶,扮演著“空羽愛人”的角色,直到男主角缺席,她還被困在舞台上,對著空無一人的觀眾席,上演著荒誕的獨角戲。
    答案……你說過它會給我答案…… 她在心裏無聲地嘶喊,可答案到底是什麽?是這個冰冷完美的牢籠嗎?是你看著我卻像看著別人的眼神嗎?是你從未真正對我敞開過的心扉嗎?
    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她用力擦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這個地方哭。這裏的每一寸空氣,都仿佛在監視著她的脆弱。
    她離開臥室,走向公寓最深處,那間屬於空羽的書房。
    書房的門通常是鎖著的,智能係統設置為隻有她和空羽的生物信息才能開啟。兩年來,她很少進去。那裏殘留的空羽氣息太過濃烈,也太過……專業。那是完全屬於他的領域,一個她即使作為最親密的人,也始終覺得隔著一層玻璃的領域。
    今天,她必須進去。
    門悄無聲息地滑開。書房和外麵是截然不同的風格。如果說外麵是極致簡約的未來美學,這裏則更像一個……遺跡。牆壁是未經修飾的深灰色金屬質感,沒有任何裝飾。巨大的、布滿接口和指示燈的工作台占據了大半空間,上麵還散落著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工具和半成品的晶石元件,仿佛主人隻是暫時離開。
    靠牆是一排頂天立地的儲物架,上麵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各種資料存儲器和一些奇特的、像是天然形成的礦物標本。與整個鏡城的數字化格格不入,這裏有許多實體的東西。
    汐音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工作台下方,一個不起眼的暗格上。
    她知道那裏有什麽。她走過去,蹲下身,手指有些顫抖地按在暗格的識別區。微光掃過,傳來一聲輕微的“哢噠”聲。暗格彈開,裏麵沒有她預想中的複雜物件,隻有一個材質古樸、甚至有些粗糙的木盒。
    這木盒與周圍充滿科技感的環境形成了尖銳的對比。它不是鏡城任何一家合成工藝店的產物,木質紋理天然,帶著一種原始的、溫暖的觸感,仿佛來自某個遙遠的、未被科技浸染的星球。
    汐音小心翼翼地拿出木盒,捧在手裏。很輕。她走到工作台前,將木盒放下。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即將開啟的不是一個盒子,而是一個潘多拉的魔盒,或者……一座墳墓。
    盒蓋被輕輕掀開。內部襯著柔軟的深藍色絲絨,而在絲絨的中央,靜靜地躺著一枚晶石。
    那就是“溯時之鏡”。
    它約莫鴿卵大小,通體漆黑。那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一種極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無”。它不反射任何光芒,窗外的“黃昏”光暈落在它表麵,就像被吸了進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它靜靜地躺在那裏,像一顆凝固的、來自宇宙盡頭的眼淚,又像一扇微型的、通往絕對虛無的門戶。
    這就是空羽留給她的唯一遺物。兩年前,在那個沒有任何征兆的傍晚,空羽就是在這裏,將這個木盒交到她的手上。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她當時無法理解的、近乎悲壯的決絕。
    “音,”他叫她,聲音很輕,卻像烙印一樣刻在她的記憶裏,“這個,你收好。”
    她接過木盒,好奇地看著裏麵這枚奇怪的黑色晶石。“這是什麽?新的設計素材嗎?”
    他搖了搖頭,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指尖冰涼。“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汐音,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 他頓了頓,目光深邃地望進她的眼睛,“它會告訴你答案。”
    那時的她,完全沉浸在他罕見的、帶著一絲憂傷的溫柔裏,將這句話當成了建築師特有的、浪漫而晦澀的情話。她甚至笑著回應:“說什麽傻話,你怎麽會消失?你要消失到哪裏去?”
    他沒有回答,隻是深深地吻了她。那個吻,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力度,仿佛要將她揉碎,融入他的骨血。那成了他們之間最後一個吻。
    第二天,“靜默事件”發生。空羽,連同他正在進行的一個絕密項目“伊甸園”的所有數據,一起消失了。官方給出的結論是“高維意識實驗意外坍縮”,一個聽起來足夠科學、足夠冷漠的解釋。
    隻有她,守著這枚冰冷的晶石,守著那句“它會告訴你答案”的承諾,度過了七百三十個日夜。
    如今,這浪漫的誓言,早已在日複一日的等待、懷疑和痛苦的複盤中被消磨殆盡,蛻變成一句冰冷的讖語,一個殘酷的玩笑。
    她凝視著那枚黑色晶石,心中一片荒蕪。你告訴我,答案到底是什麽?是讓我守著這個虛假的家,抱著一個虛幻的回憶,直到生命盡頭嗎?是讓我明白,我所以為的愛情,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表演嗎?
    她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那枚晶石。刺骨的冰涼。仿佛能凍結血液,凍結靈魂的冰涼。
    兩年來,她無數次這樣觸碰它,握著它,甚至將它貼在胸口,試圖從中感受到一絲一毫屬於空羽的溫度,或者哪怕一點點的能量波動。
    但什麽都沒有。它就像一塊真正的、死去的石頭,沉默地對抗著她所有的希冀與探尋。
    “空羽……”她對著晶石,喃喃低語,聲音在空曠的書房裏顯得異常微弱,瞬間便被寂靜吞噬,“今天……是第七百三十天了。”
    窗外,人工智能準時切換了模式,“黃昏”褪去,深沉的“夜”覆蓋了天空。光之瀑布變成了幽暗的藍色和紫色,如同一條緩慢流淌的、悲傷的銀河。
    “他們都說你死了,意識徹底消散了。”她繼續說著,像是說給晶石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可我總覺得……你還在。不是以數據的形式,而是……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存在著。”
    她的手指收緊,將晶石緊緊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觸感讓她疼痛,卻也讓她有一種病態的、真實的存在感。
    “你留下它,不是為了給我答案,對不對?”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卻倔強地忍著,“你是為了……讓我不要忘記你?還是為了……讓我不要忘記,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得到過你?”
    淚水終於衝破了堤壩,無聲地滑落,滴在她緊握著晶石的手上,滾燙,卻無法溫暖那深不見底的冰冷。
    她在這個設計完美、卻毫無生氣的家裏,在她愛人的書房,握著他留下的唯一遺物,像一個被遺棄在時間之外的孤魂。
    博物館裏的展品依舊完美,但那個賦予它們意義的、唯一的參觀者,已經永遠地離開了。
    而她,這個曾經的“女主人”,此刻才絕望地意識到,自己或許,從來都隻是這座博物館裏,一件比較特殊的、會呼吸的展品而已。
    答案,或許就藏在這枚“溯時之鏡”裏。但她害怕。害怕那答案,會比這七百三十天的等待,比這冰冷的家,比這永恒的寂靜,更加殘忍。
    她緊緊握著晶石,如同握著一枚注定會引爆的炸彈,蜷縮在空羽曾經坐過的椅子上,在鏡城虛假的夜色裏,獨自品嚐著這份遲來了兩年、卻愈發刻骨銘心的絕望。
    遺物依舊沉默。如同死亡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