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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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室的純白,此刻不再是安撫人心的秩序,而像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目眩的雪原,反射著內心無處遁形的荒涼。
    汐音蜷縮在她常坐的那張符合人體工學的椅子上,卻感覺不到絲毫舒適。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像被拉緊的弦,微微震顫著,對外界最細微的聲響——空調係統低沉的嗡鳴、遠處懸浮艇掠過時幾乎不可聞的呼嘯、甚至她自己血液在血管裏奔流的聲音——都報以過度的警覺。
    她試圖工作。麵前懸浮著一位新客戶的記憶數據流,標簽顯示是“童年寵物丟失的創傷修複”。一團混亂的、代表著恐懼和悲傷的灰色與暗藍色光斑在緩緩旋轉。放在往常,她會立刻投入進去,用專業的手法梳理、安撫、重塑。但今天,她的手指懸浮在虛擬操控界麵上,遲遲無法落下。
    那些灰色的光斑,仿佛映照著她自己內心的顏色。
    那個琥珀色的幻影,如同一個無法驅散的幽靈,在她意識的每一個角落徘徊。少年空羽的眼神,野螢赤足踩在苔蘚上的畫麵,以及那個名字……一遍遍在她腦海中重放,帶著令人心碎的清晰度。
    是幻覺嗎?真的……是幻覺嗎?這個問題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研磨機,碾壓著她的理智。額角傷口的隱痛,無比真實地提醒著她昨夜發生的一切並非夢境。那枚晶石……它真的隻是碰巧在她情緒崩潰時,激發了她潛意識的想象嗎?
    一種近乎偏執的念頭,在她心中瘋狂滋長。她需要確認。哪怕確認的結果是更深的絕望,她也需要一個答案,來終結這淩遲般的猜疑。
    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潛入深不見底的寒潭,汐音從工服貼身的口袋裏,緩緩取出了那枚“溯時之鏡”。
    它依舊漆黑,沉默,躺在她的掌心,像一顆凝固的、來自異次元的瞳孔,冷漠地倒映著工作室慘白的光線。昨夜的瘋狂似乎沒有在它表麵留下任何痕跡,除了……她指尖觸碰時,那仿佛能烙印進靈魂深處的、熟悉的冰冷。
    恐懼攫住了她。她害怕再次被拖入那個唯美而殘忍的幻境,害怕再次看到少年空羽凝望野螢的眼神,那比鏡城最冷的寒冰還要刺骨的眼神。
    但,另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對真相近乎自毀般的渴望,推動著她。她不能再活在一個由虛假記憶和未知秘密構建的搖搖欲墜的世界裏了。無論是徹底的崩塌,還是殘酷的證實,她都需要一個了斷。
    她沒有再像昨夜那樣,用額頭去撞擊。那太瘋狂,太絕望。這一次,她嚐試用一種更“專業”的方式。作為記憶修複師,她最擅長的,便是與意識、與精神力打交道。
    她閉上眼,努力排除腦海中所有的雜念,將全部的精神力,如同涓涓細流般,小心翼翼地匯聚起來。這不是攻擊,不是祈求,而更像是一種……探詢。一種試圖建立連接的嚐試。
    她將所有的疑問、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期盼,壓縮成一個最簡單、最直接的意念,如同投出一枚無聲的石子,向著掌心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輕輕地發送了過去:
    你是誰?意念發出的瞬間,她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全身的感官都繃緊到了極限,等待著可能到來的任何反應——或許是再次的天旋地轉,或許是那琥珀色世界的重現,或許……依舊是無邊無際的、令人發狂的死寂。
    時間,在等待中被拉長成一種酷刑。一秒,兩秒,十秒……一分鍾過去了。什麽都沒有發生。
    掌心的晶石依舊冰冷,工作室依舊死寂,隻有她自己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在耳膜上咚咚地敲擊。
    一股混合著失望和自嘲的苦澀,湧上她的喉嚨。
    看吧,汐音,果然是你想多了。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聲音充滿了疲憊。它就是一塊奇怪的石頭,空羽留下的一個謎題,或者幹脆就是一個……毫無意義的遺物。你所看到的,不過是你悲傷過度產生的臆想。
    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帶來的不是輕鬆,而是一種更深沉的、仿佛墜入無底深淵的無力感。連那殘酷的“答案”都吝於給予,隻留給她永恒的猜測和懷疑,這或許才是空羽留給她的、最真正的懲罰。
    她幾乎要放棄了,準備將那枚晶石重新收起來,繼續麵對她那蒼白而絕望的現實。就在她的精神力因為失望而微微渙散的那一刹那。就在她幾乎認定昨夜一切皆是虛幻的瞬間。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如同最纖細的蛛絲,輕輕拂過了她的意識邊緣。不是影像,不是聲音,不是任何她所熟悉的感官信號。
    那是一種……純粹的意識波動。像是一滴墨汁滴入清水,緩慢地暈染開來;又像是一陣微風,吹動了意識深處一片從未被觸及的、沉睡的風鈴。
    這波動極其微弱,極其遙遠,仿佛來自星河的另一端,穿越了無法想象的時間與空間的屏障,才如此艱難、如此飄忽地,抵達了她這裏。
    汐音猛地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再次提升到極致,像最精密的雷達,死死鎖定了那縷微弱的波動。
    它沒有形態,沒有色彩。但它攜帶了……信息。那波動在她高度集中的意識中,如同水痕般緩緩凝結,最終,化作了一行……文字。不是鏡城通用的、由冰冷的光點構成的數字文字。
    而是一種更古樸、更生動,仿佛是用沾著露水的樹枝,在飽含晨霧的空氣中輕輕劃出的痕跡。筆畫間帶著一種稚拙的、未經雕琢的純淨,每一個字的邊緣,都仿佛縈繞著山穀間微風拂過樹葉時,那沙沙的、令人心安的輕響。
    那行字,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直接浮現在她的腦海深處:風之精靈,你今天又在哭嗎?山穀裏的花都垂頭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汐音僵在了椅子上,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
    她聽到了自己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迅速褪去時帶來的轟鳴聲。握著晶石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風之精靈?山穀裏的花?
    這……這是什麽?這不是空羽的回應!這語氣,這內容,這充滿了自然意象的表達……完全不屬於她所認識的、那個生活在高度科技化鏡城裏的空羽!
    而且,“又”在哭?她昨夜確實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可……遠在另一個時空。如果那幻境是真實的話的存在,怎麽可能知道?
    除非……一個讓她渾身冰涼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所有的迷霧。除非,昨夜她看到的不是幻覺!那個琥珀色的天空,那些發光的植物,那個叫野螢的少女……都是真實的!
    而此刻,回應她的,不是空羽……是野螢!是那個少女,將她——汐音,因為極度悲傷而散發出的、穿越了時空的精神力波動,誤認成了她所在世界的……“風之精靈”!
    巨大的荒謬感,如同海嘯般衝擊著汐音的認知。她,一個生活在未來科技都市的記憶修複師,竟然被一個來自過去,或者另一個空間的、看似原始的少女,當成了自然精靈?
    這錯位的溝通,充滿了某種宿命的、令人啼笑皆非的無奈與……詩意。
    然而,這詩意之下,隱藏的是更刺骨的冰寒。空羽不在這裏。
    在這枚他留下的、據說藏著“答案”的晶石另一端,不是他殘留的意識,不是他想要傳遞給她的信息。而是另一個女孩。一個他曾經用那樣熾熱、那樣毫無保留的眼神凝望過的女孩。
    汐音感覺自己像是站在一扇緊閉的大門前,拚命敲打,以為會看到門後的主人,卻沒想到,開門的,是另一個完全陌生的、擁有著這扇門真正鑰匙的人。
    而她,成了一個可憐的、不被期待的訪客。
    “嗬……”一聲極輕的、帶著哭腔的笑音,從她顫抖的唇間逸出。她看著掌心中那枚依舊漆黑的晶石,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荒謬,有一絲微弱得可憐的、建立連接的激動,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命運徹底嘲弄後的、深入骨髓的悲涼。
    她不是得到了答案。她是被引向了另一個,更龐大、更幽深的謎團入口。而這個入口處,站著一個名叫野螢的少女。
    山穀裏的花,因為感知到“風之精靈”的哭泣而垂頭?
    多麽純真,多麽……殘忍的問候。
    汐音閉上眼睛,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悲傷,而是混合了太多難以言喻的情緒。
    她集中精神,試圖再次凝聚意念,去回應,去詢問,去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可是,無論她如何嚐試,那枚晶石再也沒有傳來任何波動。剛才那一行字,就像一場短暫而虛幻的夢,仿佛隻是她過度渴望下的又一次臆想。
    隻有腦海中那清晰無比的、帶著草木清香和風之絮語的字句,以及掌心那枚冰冷堅硬的晶石,無比真實地提醒著她——
    有些界限,已經被打破。有些回響,已經從遙遠的時空,傳到了她破碎的世界裏。
    而這條剛剛建立的、脆弱得如同蛛絲般的溝通渠道,通往的,不是她渴望的愛人,而是她愛情悲劇的……另一個女主角。
    這第一聲回響,沒有帶來救贖,隻帶來了更深的、無處訴說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