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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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是被一種鈍器敲擊般的劇痛,從一片混沌的泥沼中硬生生拽回來的。汐音睜開眼,視野裏先是一片模糊的重影,天花板上那盞如同凝固水滴的燈飾,分裂成數個晃動的光斑,刺得她眼球後方一陣陣地抽痛。她試圖聚焦,但每一次嚐試,都換來太陽穴更猛烈地悸動,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冰錐在裏麵有節奏地鑿擊。
她花了幾分鍾,才勉強辨認出那是自己臥室的天花板。她正躺在臥室那張巨大、平整、冰冷得如同手術台的床上。身體像是被拆解後又胡亂拚接起來,每一寸肌肉都泛著深沉的酸痛,尤其是額角,傳來清晰的、火辣辣的脹痛。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指尖觸到一片已經凝固的、略顯粗糙的痂塊,以及周圍微微腫起的皮膚。
記憶的碎片如同潮水退去後裸露出的猙獰礁石,帶著冰冷的硬度,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腦海——漆黑的晶石……決絕的撞擊……琥珀色的天空……發光的植物……少年空羽專注的側影……赤足的少女……還有,那一道如同烈焰般、足以焚毀她整個世界的凝望……
“野螢。”那個名字,無聲地在她的唇齒間滾過,帶著血鏽般的苦澀滋味。
汐音猛地從床上坐起,這個動作牽扯得她一陣頭暈目眩,胃裏翻江倒海。她用力閉了閉眼,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將那過於真實、過於清晰的幻象驅散。是幻覺。 她對自己說,聲音在因幹渴而沙啞的喉嚨裏艱難地成型。一定是悲傷過度,精神耗竭產生的幻覺。就像……就像低血糖時眼前會出現的金星。
她需要證據,需要現實來錨定這艘即將在回憶風暴中傾覆的孤舟。她掀開那床輕薄卻無比沉重的智能恒溫被,赤腳踩在地板上。那股熟悉的、恒定的冰涼從腳底直竄上來,讓她打了個寒噤,卻也帶來一絲扭曲的“真實感”。
她走向浴室。鏡麵自動亮起,柔和的光線打在她臉上。鏡中的女人臉色慘白如紙,眼下是濃重得無法忽視的青黑色陰影,嘴唇幹裂起皮。額角那一小塊結痂的傷口,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像是一個恥辱的烙印,標記著她昨夜失控的瘋狂。
看,這就是證據。 她對自己說,你弄傷了自己,所以產生了荒謬的幻覺。空羽怎麽會是那個樣子?他從來都是……都是……
她試圖在腦海中勾勒空羽日常的樣子——穿著剪裁合體的深色家居服,坐在客廳的懸浮沙發上,看著窗外永恒的光流,側臉線條冷靜而優美,偶爾回頭看她,眼神溫和,卻總像是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霧。
可那個少年的影像如此強悍地闖入——白色的亞麻襯衫挽到手肘,卡其褲上沾著草屑,坐在發光的樹下,畫筆沙沙,回過頭時,臉上那毫無陰霾的、如同旭日初升般的笑容,和那雙燃燒著生命之火的眼眸……
兩個影像在她腦中激烈地交戰、重疊,撕扯著她的神經。
不!那是假的! 她幾乎是粗暴地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潑在臉上,試圖用物理的刺激喚醒理智。水流刺痛了額角的傷口,她卻感覺不到,隻是死死盯著鏡中那個狼狽不堪、眼神渙散的女人。
空羽是夢境建築師,是鏡城的精英。他設計我們的家,他和我一起生活了兩年……那個野螢……那個原始的世界……根本不存在!是我想象出來的!是因為我太痛苦了……
她一遍遍地重複著,像是在念誦一道能夠驅魔的咒語。
洗漱,更衣。她像一台被設定了固定程序的機器,試圖用這些日常的、重複性的動作,將自己拉回“正常”的軌道。今天還要去工作室,還有客戶的記憶等待修複。生活總要繼續。
然而,當她走出臥室,再次踏入客廳時,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感覺,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這個她生活了兩年的空間,這個曾經被她視為與空羽愛情堡壘的地方,此刻,每一處細節,都仿佛活了過來,帶著嘲弄的意味,無聲地指控著她的無知。
那懸浮的沙發——他曾坐在那裏,目光悠遠地望向窗外,她以為他在構思新的設計,現在卻覺得,他是否是在透過這片虛假的霓虹,眺望某個琥珀色的天空?
那不對稱的茶幾——他曾說,這種打破平衡的設計象征著生命的動態之美。此刻她卻覺得,那扭曲的線條像極了一個嘲諷的鬼臉。
那從天花板垂落的水滴狀燈飾——他曾說,這代表“凝固的時光”。現在想來,他想要凝固的,究竟是屬於他們的時光,還是另一個她無從知曉的、與“野螢”共度的瞬間?
甚至連空氣中那經過精密計算的、模擬“陽光曬過織物”的香氛,此刻聞起來也帶著一股虛假的、令人作嘔的甜膩。這味道,根本不是陽光,隻是對陽光的拙劣模仿!
她走到餐廳那張長長的餐桌旁,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光潔冰涼的桌麵。她記得無數個清晨,他們坐在這裏,沉默地用餐。他坐在長桌的那一頭,有時會抬起眼,靜靜地看她片刻。那時她以為那是深情,現在回想,那眼神深處,是否藏著的,是一種透過她在看另一個影子的、令人心碎的對比與衡量?
這個家…… 汐音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它根本不是一個家,它是一個……按照某種既定模板精心搭建的舞台。而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女主角,卻原來,隻是一個誤入了別人布景的、蹩腳的臨時演員。
每一件家具,每一處設計,都像是一雙冰冷的、充滿審視意味的眼睛,無處不在,無聲地拷問著她:你真的了解他嗎?你真的認識過那個名叫空羽的男人嗎?
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不得不扶住牆壁才能站穩。牆壁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卻無法熄滅她內心那片被幻象點燃的、灼熱的荒原。
窒息感越來越重。
這個空間,這個她曾經視為唯一避難所的地方,第一次讓她感到了無法忍受的囚禁感。牆壁似乎在向她壓迫而來,天花板低垂欲墜,那些完美和諧的線條和色彩,構成了一座華麗而冰冷的牢籠,要將她活活悶死在其中。
她踉蹌著衝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幾乎是本能地想要尋求一個出口,一口新鮮的空氣。窗外,鏡城的光之瀑布依舊在永恒地流淌,絢爛,冰冷,如同億萬顆被串起的、虛假的鑽石。它們照亮了這座鋼鐵森林,卻照不進她內心分毫,反而將她的孤獨和絕望映襯得無所遁形。
她曾經那麽喜歡這個視野,覺得這是空羽送給她的一片獨享的星空。
可現在,她隻覺得這片光海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粘稠的沼澤,而她正深陷其中,緩緩下沉。
那個琥珀色的、充滿草木氣息與生命力的世界,那個有溪流、有鳥鳴、有發光植物的世界……真的是幻覺嗎?
如果是幻覺,為何每一個細節都如此清晰?為何那種心被生生撕裂的痛楚,如此真實,如此……新鮮?
額角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她昨夜那不顧一切的撞擊。
“溯時之鏡”她猛地轉身,目光投向書房的方向。那枚黑色的晶石,還靜靜地躺在書房的某個角落嗎?一個冰冷的、帶著恐懼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纏上了她的心髒——如果……如果不是幻覺呢?如果那枚晶石,真的如同空羽所說的,藏著“答案”呢?如果那個叫“野螢”的少女,那個擁有森林湖泊般眼眸的少女,那個讓少年空羽傾注了全部生命之光去凝望的少女……是真實存在的呢?
那麽,她這兩年的深情,這兩年的痛苦,這兩年的堅守,算什麽?一場盛大而可悲的……誤會?一陣強烈的反胃感湧上喉嚨,她捂住嘴,幹嘔了幾聲,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
她不能再待在這裏了。一刻也不能。這個家,這座華麗的墳墓,這些無處不在的、嘲笑著她無知的眼睛……她快要瘋了。
汐音幾乎是逃也似的衝向了玄關,甚至來不及換上外出的鞋子,赤著腳,踩在冰涼的仿石材質地上,一把拉開了公寓的門。
門外,是鏡城千篇一律的、光潔如鏡的走廊,反射著冰冷的人造光。她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將那座充滿了虛假回憶的囚籠,死死地關在了身後。
走廊裏空無一人,隻有她急促的、帶著哽咽的呼吸聲,在密閉的空間裏孤獨地回響。
她背靠著冰冷的金屬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將臉埋入膝蓋。
額角的傷口在隱隱跳動,提醒著昨夜發生的一切。而那場“琥珀色的幻影”,早已如同最頑固的病毒,深深植入了她的意識深處,開始無可挽回地,啃噬她過去兩年所構建的、關於愛與失去的整個世界。
幻覺與否,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懷疑的種子已經落下,並且在她破碎的心土裏,紮下了帶著劇毒的根須。
這個清晨,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她所以為的真相,或許,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巨大的、溫柔的、殘忍的謊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