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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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城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血,那被“畫中秘密”刺穿的心髒,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汐音將自己放逐在工作室的純白荒漠裏,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機械地應對著日常,內心卻是一片被野火焚燒過的焦土。
她恨那枚“溯時之鏡”,恨它帶來的殘酷真相,卻又像染上毒癮般,無法抗拒它可能帶來的、更多關於空羽的碎片。那是一種混合著自毀傾向的、病態的渴望——既然痛苦無法避免,那就讓這痛苦來得更猛烈、更徹底些吧,至少,這痛苦是“真實”的,不再是她被蒙在鼓裏時那愚蠢的悲傷。
就在這種自我折磨的煎熬中,那熟悉的、如同微風拂過意識之湖的波動,再次不期而至。是野螢那個擁有著森林湖泊般眼眸,赤足踩在苔蘚上,如同山穀精靈般的少女。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汐音整個世界的否定。然而此刻,汐音卻像即將溺斃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幾乎是急切地、顫抖著敞開了自己的意識,迎接那來自遙遠時空的“回信”。
這一次,野螢傳遞而來的,不再僅僅是描述風景的獨白。而是一段……更私密,更具體,關於她與那個“從天而降”的少年,第一次真正交談的記憶。一段被時光打磨得溫潤,卻在此刻如同淬毒匕首般,精準刺向汐音的記憶。
風之精靈,我今天……又遇到那個奇怪的少年了。
開篇的文字,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少女的雀躍與羞澀,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汐音死寂的心湖中,漾開一圈圈苦澀的漣漪。
是在溪水唱歌最歡快的那段河灣附近。我正趴在岸邊,看水裏那些像小彩虹一樣的魚兒打架,忽然就聽到旁邊林子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樹枝被踩斷的脆響。
汐音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野螢描述的場景——陽光透過琥珀色天空,灑在波光粼粼的溪麵上,岸邊是柔軟的青草和濕潤的石頭,少女無憂無慮地觀察著水中的生命。而那闖入的、不和諧的聲音……屬於空羽。
我抬起頭,就看到他從一片發著藍光的灌木後麵鑽了出來。樣子有點狼狽呢! 野螢的文字裏帶著一絲善意的調侃。他的頭發上沾了幾片亮晶晶的葉子,額頭上還有細密的汗珠,那身滑溜溜的奇怪衣服,也被樹枝勾了一下,扯開了一點點線頭。
狼狽的空羽……汐音無法想象。在她記憶裏,空羽永遠是整潔的、從容的、一絲不苟的,仿佛任何塵埃都無法沾染他分毫。原來,他也有這樣笨拙、這樣……像普通少年一樣的時候?而且,這份笨拙,被另一個女孩看在眼裏,記在了心裏。
他看到我,好像愣了一下,那雙像淺溪一樣的眼睛裏有片刻的茫然,然後很快,又被一種……嗯……像是迷路的小動物找到方向一樣的亮光取代了。他朝我走過來,腳步有點急,但又好像怕嚇到我,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開口說話了,聲音還是輕輕的,帶著那種好聽的、不一樣的語調:‘請問……你知不知道,哪裏可以找到一種……能儲存聲音的石頭?’
能儲存聲音的石頭?汐音的心猛地一跳。空羽在研究“伊甸園”項目時,最核心的方向之一,就是意識與記憶的實體化儲存!難道……他的研究靈感,就來源於此?來源於這個被遺忘的山穀?
儲存聲音的石頭? 野螢當時顯然也很驚訝。我搖了搖頭,老實說:‘石頭怎麽會儲存聲音呢?聲音就像風,吹過去就沒有了呀。’他聽了,眼神黯淡了一下,那裏麵剛剛亮起的光,好像瞬間就熄滅了,又變回了那種迷路小獸的樣子,讓人……有點不忍心。
汐音幾乎能想象出空羽那一刻的失望。那種追尋某種渺茫希望,卻又再次落空的孤獨與挫敗感。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在她麵前,他永遠是給予者,是創造者,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夢境建築師”。我也不知道怎麽了,鬼使神差地就補充了一句:‘不過……我知道有一種水晶,它們好像……能記住東西。’他猛地抬起頭,眼睛‘唰’地一下又亮了,比剛才還要亮!他急切地問:‘在哪裏?能帶我去看看嗎?’我看著他那麽期待的樣子,點了點頭。然後,我就帶著他,沿著溪流往上走,穿過了一片長滿會發出微光苔蘚的石灘,到了一個平時很少人去的、小小的山洞入口。
帶領的過程,野螢描述得很簡單,但汐音卻能感覺到字裏行間那種微妙的、混合著冒險興奮和與陌生少年獨處的緊張感。那是屬於少年少女之間,最純粹、最動人的情感萌芽。
山洞不深,裏麵很潮濕,洞壁上有許多天然形成的、像冰淩一樣透明的水晶簇,在黑暗裏自己發出柔柔的、像月光一樣的光。就是這裏了。我告訴他:‘就是這種水晶。婆婆說,它們叫‘共鳴水晶’。如果你對著它們唱歌,或者說話,它們好像……能記住你的聲音,過一會兒,還會輕輕地‘學’給你聽呢!不過有時候靈,有時候不靈。’
共鳴水晶!汐音屏住了呼吸。星衍提到過的,空羽研究的最高機密項目“伊甸園”,其核心似乎就是一種能夠儲存情感和記憶的介質!難道就是這種來自遺忘之穀的“共鳴水晶”?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觸碰那些發光的水晶,指尖都在微微發抖。他選了一顆不大不小的,形狀像一滴眼淚的水晶,輕輕把它從石壁上取了下來。
他把水晶捧在手心裏,閉上眼睛,好像在想什麽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的眉頭微微皺著,嘴唇抿得緊緊的,整個人都繃緊了。
然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野螢的文字裏充滿了驚歎。他手心裏的那顆水晶,原本散發著的是柔和的、像月光一樣的白光,突然之間,它開始變色了!慢慢地,變成了……一種暖暖的、像傍晚雲彩一樣的橘粉色!而且,光芒也變得比之前亮了一些,像一顆小小的心髒,在他手心裏撲通撲通地跳動著光!
橘粉色……暖暖的……像傍晚雲彩……汐音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那是……那是空羽此刻注入的情感嗎?是找到希望時的激動?是麵對未知的興奮?還是……因為眼前這個帶他找到水晶的、赤足的少女?
更神奇的事情還在後麵! 野螢繼續寫道,那水晶發出的光漸漸穩定下來後,竟然……開始有聲音傳出來!不是很大的聲音,很輕很輕,像夢裏的囈語。但我們都聽清楚了!
那是……他剛才在心裏想的事情!不,不完全是‘想’,是一種……感覺!一種混合著‘終於找到了’的喜悅、‘原來真的存在’的震驚、還有……還有一點點……好像是‘能和她分享這個奇跡真好’的……開心?
“能和她分享這個奇跡真好”……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匕首,帶著嗤嗤的聲響,捅進了汐音的心髒最深處!她能想象出空羽當時的心情,那種在孤獨探索中突然遇到知音、遇到奇跡見證者的、難以言喻的激動與喜悅。而那個“她”,是野螢,不是她汐音!
聲音很短暫,很快就消失了。水晶的光芒也慢慢變回了原本的、柔和的白色。
他睜開眼睛,看著手心裏的水晶,又抬起頭看著我。他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神情!不再是迷路,不再是沉默,而是一種……像是看到了整個星空在眼前綻放的、燦爛的光芒!他笑了,不是淺淺的,是露出了牙齒的、特別開心、特別好看的笑容!
他對我說:‘謝謝你!真的……太感謝你了!你找到了……最珍貴的寶藏!’
他的笑容…… 野螢的文字在這裏停頓了一下,似乎也在回味,……像一下子驅散了所有霧氣的陽光,暖暖的,亮亮的,讓人看了,忍不住也想跟著他一起笑。
像驅散霧氣的陽光……暖暖的,亮亮的……
汐音閉上了眼睛,淚水無聲地滑落。她從未見過空羽這樣的笑容。在鏡城,他的笑總是溫和的,克製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疲憊,從未如此刻這般,毫無陰霾,仿佛整個生命都在那一刻被點亮。
原來,他不是不會這樣笑。他隻是,沒有對她這樣笑過。
這次初遇,這段關於“共鳴水晶”的發現,在野螢的敘述中是如此美好,如此充滿奇跡般的色彩。它展現了空羽作為研究者、作為探索者的另一麵,展現了他少年般的興奮與純粹。
然而,這美好的一切,對於汐音來說,卻是最殘忍的酷刑。她看到的是,空羽最珍貴的笑容,最激動的心情,最真摯的感謝,都給了那個在溪邊初遇的、名叫野螢的少女。
而她,這個後來者,這個所謂的“愛人”,擁有的,隻是一些被稀釋了的、帶著歉疚和替代意味的……溫柔。
共鳴水晶能儲存情感。而空羽最初、最熾熱的情感,早已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被永遠地封存在了那片遺忘之穀,封存在了那顆變成橘粉色的水晶裏,封存在了……野螢的記憶中。
這初遇,是空羽奇跡的開始。卻是她汐音,愛情墳墓的第一鏟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