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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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月後,自校長大婚之後,溪口的日子仿佛被浸在了溫水裏,不疾不徐地淌著。祠堂裏的私塾照常開,蔣家鹽鋪的算盤聲依舊清脆,連簷角那串銅鈴被風吹響的調子,都和從前沒什麽兩樣。可李宇軒心裏清楚,有些東西悄悄變了——比如蔣銳元腰間多了塊玉佩,是新媳婦毛服梅繡的荷包裏墜著的;比如西廂房的燈,常常比別處滅得晚些。
    當然,沒變的是校長那股子折騰勁兒,以及……每次闖禍後,替他背鍋的總是自己。
    這日午後,日頭正毒,曬得青石板都發燙。李宇軒剛把院裏的水缸挑滿,就被蔣銳元拽著往後門跑。少年跑得急,布鞋踩在地上啪嗒啪嗒響,額前的碎發都汗濕了,黏在腦門上。
    小軒子,快點快點!校長回頭催他,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再晚些被娘抓到,又得挨一頓數落!
    李宇軒喘著粗氣,被拽得一個趔趄:少東家,咱這是要去哪啊?
    去了就知道!蔣銳元神秘兮兮地笑,拽著他拐進老街旁的一條窄巷。巷尾是片竹林,竹林深處藏著條小河,河水清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這是他們倆的秘密基地,蔣銳元總愛溜到這兒摸魚抓蝦,或是躺著看天上的雲。
    兩人剛在河邊的柳樹下坐定,李宇軒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少東家,咱就是說,自打你成婚已經兩年了,能不能別總坑我?
    他揉了揉後腰,那裏還留著上次挨打的淤青。也是在這條河邊,蔣銳元偷偷把家裏的漁網拿出來撒,結果網到了鄰村地主家放養的鴨子,被人告到蔣母王才玉那裏。蔣銳元嘴硬,一口咬定是李宇軒慫恿他來的,王才玉二話不說,抄起門後的藤條就給了他一頓好打,打得他半個月不敢坐硬板凳。
    蔣銳元正脫了鞋,把腳伸進涼絲絲的河水裏晃蕩,聞言挑了挑眉:你是少東家還是我是少東家?
    您是,您是。李宇軒沒好氣地應著。
    那你就說,哪回有好吃的好玩的,我沒想著你?蔣銳元哼了一聲,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兩塊用油紙包著的桂花糕,昨兒服梅娘家送來的,甜得很,特意給你留的。
    李宇軒看著那兩塊泛著油光的桂花糕,喉嚨動了動。毛服梅的手藝確實好,做的點心又甜又糯,是他前世沒嚐過的味道。可這點甜頭,哪抵得上挨打的疼?
    可少東家,每回挨打的都是我啊。他嘟囔著,還是把桂花糕接了過來,掰了一小塊塞進嘴裏。甜香瞬間在舌尖散開,可心裏卻有點不是滋味——毛服梅待下人還算寬厚,有時見他被校長支使得團團轉,還會偷偷塞個饅頭給他,可她畢竟是少奶奶,有些事,終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蔣銳元沒接話,隻顧著用樹枝逗水裏的小魚,過了會兒,突然冒出一句:娘希匹,別強嘴。
    這三個字是他的口頭禪,聽著糙,卻沒什麽惡意,更像是少年人不服氣時的嘟囔。李宇軒知道,再爭下去也沒用,這位少東家看著長大了兩歲,性子還是沒變,主意正得很,認定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兩人在河邊待到日頭西斜,蔣銳元摸了兩條小鯽魚,用草繩串著,得意洋洋地往回走。快到蔣家大院時,遠遠就看見王才玉站在門口的槐樹下,穿著青布褂子,手裏拄著根拐杖,臉色沉得像要下雨。
    李宇軒心裏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蔣銳元臉上的得意也瞬間僵住,手忙腳亂地把魚往身後藏,可那兩條撲騰的小魚哪藏得住?
    沒等走近,王才玉的聲音就飄了過來,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銳元,你又去哪野了?
    蔣銳元脖子一縮,剛才在河邊的囂張氣焰跑得無影無蹤。他幾步走到王才玉麵前,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動作幹脆利落,像是練過千百遍。
    娘,兒子錯了。他低著頭,聲音悶悶的,不該溜出去摸魚,誤了先生布置的功課。
    李宇軒站在後麵,看得目瞪口呆。
    他靠!這就是那個剛才還在河邊叉腰吹牛的少東家?這就是那個敢跟先生頂嘴、把私塾戒尺掰斷半根的蔣銳元?見到母親,居然說跪就跪,那股子牛逼勁兒去哪了?
    他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蔣銳元跪了,自己這個跟班怎麽辦?跟著跪?可他是仆人,哪有跟主子一起跪在主母麵前的道理?不跪?看王才玉那眼神,已經掃到他身上了,顯然是把他也歸到同謀裏了。
    正糾結著,王才玉的目光已經落在他身上,冷冷地問:小軒子,你也跟著胡鬧?
    李宇軒心裏叫苦,剛想解釋是少東家拽我來的,膝蓋卻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咚地一聲也磕在了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啥跪,或許是被蔣銳元那幹脆的一跪帶了節奏,或許是這年代主母的威嚴實在太重,又或許……是潛意識裏覺得,跟著這位未來的校長一起挨訓,總比自己單獨受罰強。
    王才玉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半大孩子,歎了口氣。她這兒子,什麽都好,就是性子野,管不住,還好有個老實的小軒子跟著,不然指不定闖多大禍。她瞥了眼蔣銳元身後露出的魚尾巴,又看了看李宇軒膝蓋下沾的泥,心裏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銳元,罰抄今天學的《論語》三遍,抄不完不準吃飯。王才玉的聲音緩了些,小軒子,你是下人,本該勸著少東家,反倒跟著他胡鬧,去賬房領五個板子,長長記性。
    謝娘。蔣銳元頭也不抬。
    ……是,謝主母。李宇軒心裏翻了個白眼,果然,還是他挨打。
    兩人跟著王才玉進了院,蔣銳元被勒令回房抄書,李宇軒則耷拉著腦袋往賬房走。路過西廂房時,門簾輕輕動了下,毛服梅探出頭來,看了他一眼,眼神裏帶著點歉意,又很快縮了回去。
    李宇軒苦笑一聲,繼續往前走。五個板子打在屁股上,火辣辣地疼,可他心裏卻沒那麽氣了。他想起剛才蔣銳元跪在地上的樣子,突然覺得,這位未來的校長,此刻也不過是個怕娘的少年。
    夜色降臨時,李宇軒端著藥碗,給蔣銳元送過去——那是王才玉讓廚房燉的,說是給抄書辛苦的兒子補補。蔣銳元正趴在桌上,一手按著紙,一手握著毛筆,眉頭皺得緊緊的,嘴裏還念念有詞,看樣子是真被那三遍《論語》難住了。
    少東家,藥來了。李宇軒把碗放在桌上。
    蔣銳元抬頭,眼圈有點紅,大概是被先生的字折磨的。他看了眼李宇軒,小聲問:屁股疼不疼?
    李宇軒愣了愣,搖搖頭:沒事。
    蔣銳元哦了一聲,低下頭繼續寫字,過了會兒,又從抽屜裏摸出個油紙包,塞給他:服梅做的綠豆糕,敗火。
    李宇軒捏著那包綠豆糕,走出房門時,見西廂房的燈還亮著,窗紙上映著毛服梅低頭做針線的影子。院外的風又起了,吹得簷角的銅鈴叮當作響,他突然覺得,這蔣家大院裏的日子,就像這鈴鐺聲,吵吵鬧鬧,卻又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煙火氣。
    隻是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多久。這天下,已經不太平了。
    李宇軒摸了摸懷裏的綠豆糕,心裏隱隱有種預感:這溫水般的日子,怕是快要到頭了。而他和這位總愛坑他的少東家,未來的路,恐怕會比抄今天學的《論語》難上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