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少年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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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的寒意已浸骨三分,臨時住處的炭盆燃得正旺,橘紅火光舔著炭塊,卻暖不透李念安眉宇間的慍怒。少年狠狠甩下書包,軍綠色帆布包重重撞在椅背上,包帶磕擊桌角,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氣死我了!”他梗著脖頸立在屋中,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分明是剛經曆過一場激烈爭執。
    李宇軒正低頭擦拭手槍,修長的手指撫過冰冷槍身,聞言抬眼,嘴角噙著絲淡笑:“怎麽了?又是哪位惹我們家小少爺動了氣?是先生罰你背書,還是有人衝撞了你?”
    “都不是!”李念安猛地落座,椅子腿在青石板上劃出尖銳刺耳的聲響,“現在滿城都在稱頌金陵政府,說什麽國泰民安、吏治清明!我不過說這盛世之下尚有諸多糟心事,他們竟指著鼻子罵我不知好歹,說我是被寵壞的紈絝!”
    李宇軒放下擦槍布,將拆解的零件一一歸位,動作行雲流水,不帶半分滯澀:“金陵政府當真不好?至少比前幾年軍閥混戰強上許多。像樣的公路通了,學校裏的孩子也能穿上統一校服,這些都是實打實的改觀。”
    “好?”李念安驟然拔高聲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我先前省吃儉用買了輛英國自行車,停在學校門口便被偷了!去警察局報案,那些人敷衍塞責,隻說‘找回無望’,拖了數日毫無動靜。若非我氣不過,讓副官亮明身份,他們怕是連案卷都懶得立!這就是你說的好?”
    李宇軒將組裝完畢的手槍置於桌麵,金屬槍身泛著冷冽寒光:“你不能因這一件事,便否定整個金陵政府。一筐蘋果裏偶有爛果,總不能說整筐皆是壞的。”
    “嗬,你自然會說它好。”李念安冷笑一聲,眼神裏帶著少年人獨有的尖銳鋒芒,“你本就是既得利益者!省主席的頭銜擺在那兒,誰不趨炎附?你上次在巴東私自開戰,分明是抗命之舉,戰後報紙卻寫你‘英勇平叛,保境安民’!”
    他頓了頓,語氣裏的嘲諷更甚:“那陣子南京城裏幾個戲子的桃色醜聞,屁大點事,竟占了報紙三個整版!你在巴東打了勝仗的消息,隻擠在角落一個小豆腐塊裏!全城人都在議論戲子私情,沒人在乎你打了什麽仗、救了多少人!這就是你口中的‘好’?”
    李宇軒沉默片刻,起身倒了杯熱水,水汽嫋嫋升起:“可你,也是既得利益者的後代。”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若非如此,你上回在舞廳與孔、宋兩家公子鬥毆,打斷人家鼻梁骨,早該被抓進大牢了。委員長也不會特意壓下此事,用戲子醜聞轉移視線保你。”
    他將水杯推到李念安麵前,氤氳水汽模糊了兩人眉眼:“兒子,你得記住,一鍋粥從來難分均勻。有人分得多,便有人分得少;有人站在高處,便有人困在窪地。你身後有我,有第三師,有第五軍,所以你敢站在街頭與人辯論,敢指著鼻子罵那些趨炎附勢之輩。”
    “可若你身後沒我呢?”李宇軒的目光驟然銳利,“憑你在金陵城裏的所作所為——頂撞權貴,嘲諷時局,早被人安個‘詆毀政府’的罪名,拖到雨花台槍斃了。”
    李念安捏著水杯的手指泛白,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他想說“我不怕”,卻在父親沉靜的目光裏,將話咽回了腹中。他不得不承認,父親所言非虛——上次鬥毆之事,確實是父親連夜麵見委員長說情,才沒鬧得不可收拾。
    “對對對,你說什麽都對。”他別過臉,語氣裏帶著不服氣的嘟囔,卻再未反駁。
    李宇軒望著兒子泛紅的耳根,心底暗歎。這孩子,性子太烈,太像年輕時的自己,總覺得世界該是非黑即白,卻忘了世道本就錯綜複雜,難分涇渭。
    “好了,再過幾周,德國教官和美國裝備便要到了。”他換了個話題,語氣緩和下來,“到時候你也跟著學學,看看人家如何練兵、如何打理軍械。多學些實在東西,比在街上與人爭執有用得多。”
    “哦。”李念安悶悶應了一聲,低頭啜飲熱水,熱氣模糊了他臉上的神情。
    “還有,”李宇軒加重語氣,“別再整日與那些權貴子弟鬥毆。不是每次都能這般幸運,也不是人人都賣我麵子。若非我身居高位、手握兵權,你上次那事,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嗯,知道了。”李念安有氣無力地應著,聲音裏帶著被戳破心思的懊惱。
    炭盆裏的火苗漸漸弱了下去,屋內的溫度似乎也降了幾分。李念安望著窗外飄落的枯葉,忽然覺得父親的話像根細刺,紮得人隱隱作痛,卻無從辯駁。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理直氣壯源於“正確”,此刻才幡然醒悟,那不過是因為身後有人為他撐起了一片天。
    李宇軒看著兒子沉默的側臉,心裏清楚,有些道理,總得讓他自己慢慢體悟。這南京城就像個大染缸,少年人的棱角遲早要被磨平些許,但他希望,念安能守住心裏那點光——哪怕知曉世界不完美,依然願意為之奔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