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燕京日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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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醜年十月十四,晨霧還未散盡,功德林的院子裏結了薄霜。李宇軒早早起了床,在院子裏慢慢踱步——這是醫生建議的,說他年紀大了,要多活動。
    上午九點,劉廣誌快步走來,神色有些不同尋常:“景公,有客人。是……他。”
    李宇軒一愣。雖然知道他現在是國家,但親自來功德林,還是出乎意料。
    會麵安排在他的房間。他進來時穿著普通的灰色棉製服,沒有隨從,隻有兩個警衛員守在門外。
    “老師。”他進門就笑著招呼,用的是三湘口音的普通話。
    “請坐。”
    他在床邊坐下,打量了一下房間:“條件還過得去嗎?”
    “很好,比前線將士強多了。”李宇軒倒了杯熱水——他沒茶葉了,上次幾個學生送的普洱喝完了。
    “昨天開了會,”他說,像是聊家常。
    聽了一會,李宇軒點點頭說道:“燕京好,位置居中,有氣象。”
    又說到了國旗,“好。”李宇軒說得很誠懇,“簡潔,鮮明,有深意。
    這話說得巧妙。
    他聽懂了,笑了笑:“老師還是這麽會說話。”
    兩人聊了很久。從定都燕京聊到治理國家,從經濟恢複聊到外交政策。他說話直率,不繞彎子,問的問題都很實在:怎麽穩定物價?怎麽整頓治安?怎麽處理舊政權留下的公職人員?
    李宇軒有問必答,但也把握分寸——他現在是戰犯,說話要注意立場。
    聊到中午,他看了看表:“老師,我得走了,下午還有會。”
    “你忙。”李宇軒起身相送。
    走到門口,李宇軒突然說:“我想出去逛逛。”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出去?去哪兒?”
    “就在燕京城裏轉轉。”李宇軒說,“想再看看外麵的樣子。”
    他思索了一會。按規定,功德林的戰犯是不能隨意外出的,而且上回已經出去過了,但李老情況特殊,而且隻是“逛逛”……
    “原則上是不允許的,”他說,“不過既然是老師想出去逛逛……還是可以的。我讓劉所長安排,派兩個人跟著。但不能太久,下午五點前必須回來。”
    “謝謝。”李宇軒難得露出笑容。
    下午一點,一輛吉普車把李宇軒送到前門大街附近。跟著兩個便衣警衛,穿著普通棉襖,但腰裏別著槍。
    十二月的燕京已經冷了,但街上很熱鬧。店鋪開著,行人往來,有挑擔的小販,有拉車的車夫,也有穿著列寧裝、剪短發的幹部。到處貼著標語:“恢複生產,建設新華夏”。
    李宇軒慢慢走著,看著這座熟悉的城市。他來過燕京很多次——北伐後來過,抗戰前來過,1945年日本投降後來過。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要麽開會,要麽視察,從來沒像現在這樣,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閑逛。
    街角有個賣烤紅薯的,炭火烘出的甜香飄過來。李宇軒摸了摸口袋——他沒帶錢。功德林裏用不著錢。
    “老總,來個紅薯?”賣紅薯的老漢招呼道。
    “不了,謝謝。”李宇軒擺擺手。
    繼續往前走。經過一家書店,櫥窗裏擺著新出版的《毛澤東選集》《共和宣言》《新民主主義論》。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裏麵翻書。
    “讓開!讓開!”突然有人喊。
    李宇軒側身讓開,看見幾個人推著板車過來,車上堆著雜物:破桌椅、舊招牌、還有一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板車後麵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
    “這是幹什麽?”李宇軒問旁邊的警衛。
    警衛低聲說:“查封妓院沒收的東西。上個月21號,全市妓院都關了,這些是抄出來的。”
    李宇軒想起來了。11月21日,燕京市政府一夜之間查封了全市224家妓院,解放了1268名妓女。這事上了報紙,他看過。
    正想著,突然有人叫他:“這不是李長官嗎?您這程子可好?”
    聲音尖細,帶著濃重的北平腔。
    李宇軒轉頭,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穿著半舊的棉襖,頭發梳得整齊,但臉色憔悴。她手裏拎著個布包,像是剛從市場回來。
    “你是……”李宇軒沒認出來。
    婦人走近幾步,上下打量他:“李長官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啊,北霸天劉爺手底下怡香院的王媽媽呀!”
    李宇軒腦子裏嗡的一聲。他想起來了。
    1946年春,他作為軍事委員會代表來北平視察。當地駐軍長官設宴,請了北平城有名的“北霸天”劉翔亭作陪。劉翔亭是青幫頭子,控製著八大胡同的娼妓業。宴後,劉翔亭要送他“孝敬”,他說了句玩笑話:“這錢不幹淨,真要給,就納入軍費,給軍隊當餉銀吧。”
    當時在場奉承的,就有這個王媽媽——怡香院的鴇母。
    “啊,”李宇軒尷尬地應了一聲,“原來是……王媽媽。一眨眼得有兩三年不見了吧。”
    “可不!”王媽媽一拍大腿,“1946年4月見的,三年八個月了!李長官,您現在在哪高就啊?”
    她沒認出李宇軒現在是戰犯——他穿著普通的藍色棉衣,沒戴軍銜,看起來就是個普通老人。
    “我……退休了。”李宇軒含糊道。
    “退休好,退休清閑。”王媽媽歎氣,“不像我們,飯碗都砸了。”
    她指了指剛才過去的板車:“瞧見沒?怡香院,我經營了二十年的院子,上個月讓政府給封了!說是什麽……鏟除封建殘餘,解放婦女。我的姑娘們全送教養院去了,說是要改造,學技術,將來當工人。”
    李宇軒不知道該說什麽。
    王媽媽自顧自地說:“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十八歲進這行,從姑娘做到媽媽,三十多年了。劉爺跑了,聽說去了香港。我們這些底下人怎麽辦?政府說妓院老板是剝削階級,要勞動改造。我這把年紀了,還改造什麽呀……”
    她說著眼圈紅了:“李長官,您當年是說過,我們這錢不幹淨。可我們就靠這個吃飯啊!現在飯都沒得吃了,政府讓我們自謀生路。我能謀什麽?除了會管姑娘,啥也不會……”
    兩個警衛警惕地看著王媽媽,手悄悄按在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