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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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德林的院落裏,梧桐樹已經抽出了嫩綠的新葉。
李宇軒坐在石凳上,手裏拿著一份五天前的《人民日報》。報紙的邊緣已經微微卷起,他讀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像是在與那些鉛字背後的人對話。
“解放海南島戰役大規模展開……”
他的手指輕輕劃過標題,目光停留在“海南島”三個字上。那裏曾經是他在第三次長沙會戰後短暫休整過的地方,他還記得那鹹濕的海風,記得瓊崖縱隊那些神出鬼沒的遊擊隊員——那時他們還是敵人,如今卻已成為解放海南的主力。
“景公,您在這兒啊。”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李宇軒沒有回頭。
“劉所長。”李宇軒合上報紙,微微頷首。
劉廣誌在他對麵坐下,看了看他手中的報紙:“海南的仗,打得不容易啊。渡海作戰,咱們沒有多少經驗。”
李宇軒抬眼看了看他,沉默片刻:“瓊州海峽最窄處不過三十公裏,但風急浪高。當年日本人也沒能在海南站住腳跟,很大原因就是補給線太長,海上運輸困難。”
他的話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但劉廣誌沒有介意,反而點頭道:“是啊,所以這次四野準備了很久。木帆船改裝的炮艇,夜渡偷渡,聽說還有您的學生……”
話說到一半,劉廣誌也停住了。
氣氛有些微妙。
李宇軒望向遠處高牆上的崗哨,陽光照在哨兵的槍刺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的學生——多少黃埔出身的將領,此刻正在海峽兩岸的不同陣營裏,指揮著同一場戰役。
劉廣誌沒有接話,隻是靜靜地聽著。
院牆外傳來了廣播聲,斷斷續續的,聽不清內容,但能分辨出是慶祝五一勞動節的宣傳稿。
“今天五一了。”劉廣誌說,“城裏很熱鬧,遊行的隊伍從長安街一直排到天橋。”
李宇軒點點頭。他想起了1908年在柏林過的第一個五一節,那時他還是個十多歲的青年,和幾個留德同學擠在工人集會的角落裏,聽著那些激昂的德語演講,半懂不懂,卻熱血沸騰。
“第一次全國經濟保衛工作會議也在五月開。”劉廣誌繼續說道,“華夏要穩定物價,打擊投機,這些都是新課題。”
“戰時經濟到和平經濟的轉型,從來都不容易。”李宇軒說。
他說這些時,語氣平淡,像是在敘述一段與己無關的曆史。但劉廣誌知道,這位“景公”和羅斯福的私交匪淺——1938年武漢會戰時,正是通過李宇軒的私人關係,美國第一批對華援助才能那麽快到位。
“您的經驗很寶貴。”劉廣誌真誠地說。
李宇軒擺擺手:“經驗是好東西,也是壞東西。經驗太多的人,容易固於成見,看不見新事物的生機。”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幾個穿著囚服的人被管教幹部帶出來放風,他們看見李宇軒,都遠遠地點頭致意,有人低聲稱呼“主任”,有人喊“景公”。
李宇軒一一回禮,動作從容,沒有半分窘迫。
“那位昨天來電話了。”劉廣誌忽然壓低聲音說,“問起您的近況,說如果方便,他想月底過來看看。”
李宇軒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
“他總是這樣,”他輕聲說,“念舊。”
“老大也說,等海南解放了,要請您去他那裏坐坐,喝喝茶。”
“劉所長,”李宇軒忽然開口,“我想給一個人寫封信。”
“按規定,您所有的通信都需要審查。”
“我知道。我想寫給他,通過正式渠道。”
劉廣誌愣了一下:“您說。”
“我想建議,在解放海南後,妥善安置島上的國民黨軍眷屬,尤其是那些老弱婦孺。海南孤懸海外多年,很多家庭的男人已經戰死沙場,剩下的人……”他頓了頓,“都是華夏人。”
劉廣誌沉默了很久,才說:“我會向上級轉達。”
“多謝。”
時間結束了。李宇軒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朝宿舍走去。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功德林斑駁的磚牆上。
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對劉廣誌說:“對了,如果《婚姻法》的宣傳材料有多餘的,能不能給我一份?我想看看。”
劉廣誌驚訝地看著他。
李宇軒難得地露出一個微笑:“我的字‘景行’,是段之泉取的,出自《詩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今天的華夏在推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恐怕要感慨時代真的變了。”
那天晚上,李宇軒在昏黃的燈光下,仔細閱讀著新頒布的《婚姻法》。
廢除包辦強迫、男尊女卑、漠視子女利益的封建婚姻製度。實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
他的目光在“一夫一妻”四個字上停留了很久。
他想起了很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