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2章墨海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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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海初潮
    高雄港的晨霧還未散盡,林默涵已經站在鹽埕區五福四路的騎樓下。1952年11月的海風裹挾著魚腥味掠過“墨海貿易行“的鎏金招牌,他下意識將風衣領口緊了緊,指尖觸到內襯暗袋裏那疊用牛皮紙包裹的美元——二十張百元鈔,邊緣已經被體溫焐得發軟。
    玻璃門內,會計陳慶元正用算盤劈啪計算注冊費用。這個戴玳瑁眼鏡的福建人是父親老友的遠房侄子,昨天剛從台南師範學校辭職來投奔“沈墨先生“。林默涵推開旋轉門時,正看見對方將兩枚印章在印泥盒裏仔細蘸勻,紅綢布包裹的“墨海貿易行“銅印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
    “沈先生,“陳慶元推了推下滑的眼鏡,“商業登記證已經從建設廳領回來了,但是......“他壓低聲音,將一份《台灣省進出口貿易管理辦法》推過來,用紅鉛筆圈出第七條,“蔗糖出口需要經濟部核發的"甲種外銷許可證",現在申請至少要等三個月。“
    林默涵的目光掃過文件抬頭的“中華民國四十年製“字樣,指節在桌麵輕輕叩擊。三個月足夠讓大陸錯過下季度的軍事情報匯總,更會讓“海燕“的潛伏計劃徹底擱淺。他從公文包裏抽出高雄港務局的船舶進出港記錄複印件,昨天深夜在旅社台燈下,那些用鉛筆標注的“太昭艦““信陽艦“等艦名已經深深烙在腦海裏。
    “先辦開業酒會,“他突然開口,鋼筆在信箋上寫下一串名字,“請港務處的人都來,特別是王處長。“陳慶元的筆尖在“王啟年“三個字上頓住——高雄港務處長,出了名的貪婪,上個月剛因收受賄賂被監察院約談過。
    暮色降臨時,林默涵站在大東酒家三樓包廂的窗前。霓虹燈牌在雨霧中暈開彩色光斑,樓下黃包車上插著的青天白日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表蓋內側貼著的妻兒照片已經泛黃,兒子周歲時抓周的紅布還係在照片邊角。
    包廂門被推開時,濃重的樟腦丸氣味撲麵而來。王啟年穿著筆挺的藏青色中山裝,金質領針在水晶燈下閃著賊光,身後跟著兩個穿卡其製服的隨員。林默涵注意到對方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翡翠戒指——質地渾濁的豆種,戒麵卻足有指甲蓋大,典型的暴發戶做派。
    “沈老弟年輕有為啊,“王啟年的胖手在林默涵肩上拍得生疼,“聽說從香港來的?難怪氣度不凡。“他的目光掠過桌上的茅台和金華火腿,喉結明顯滾動了一下。
    酒過三巡,林默涵借著敬酒的機會,將一個信封塞進王啟年的公文包。港務處長的手指在觸到厚度時微微一顫,隨即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油漬:“沈老弟是聰明人。許可證的事......“他拖長語調,從皮夾裏抽出張名片,“明天讓你會計直接去找我秘書,就說是我的朋友。“
    林默涵看著對方將名片在桌麵轉了半圈,突然注意到王啟年的袖口沾著白色粉末——不是麵粉,是蔗糖的細顆粒。這個發現讓他心髒猛地一縮,隨即不動聲色地給陳慶元使了個眼色。
    走出酒家時,夜雨已經淅淅瀝瀝落下。林默涵撐開黑布傘,看著王啟年的黑色轎車消失在雨幕中。後車廂牌照在路燈下閃過——“港務 003“,這個細節應該記下來。雨水順著傘骨滴落,在他腳邊積成小小的水窪,倒映著天空中盤旋的偵察機探照燈。
    糖倉暗碼
    三天後的清晨,林默涵站在第三號碼頭的糖倉前。空氣中彌漫著焦糖與海水混合的甜膩氣味,搬運工們赤著上身扛著麻包,汗珠在古銅色脊背上匯成溪流。他注意到每個麻包左上角都用紅漆標著“台糖高雄廠“字樣,右下角的阿拉伯數字從“1“一直排到“1500“。
    “沈先生,“陳慶元氣喘籲籲跑來,公文包裏的許可證邊角被雨水打濕,“王處長的秘書說,優先裝卸權已經安排好了,但是......“他將一張《港埠服務費明細表》遞過來,“要收"特別作業費",每噸......“
    “多少?“林默涵的目光鎖定在正在裝船的“海遼號“貨輪,甲板上堆放的木箱讓他想起昨天在港務局看到的船舶資料——三千噸級,卻在記錄裏寫成了五千噸。
    “每噸加二十元。“陳慶元的聲音發顫,“王處長說這是"加班費",要現金支付。“
    林默涵從內袋掏出那個牛皮紙信封,指尖觸到裏麵整齊碼放的銀元——五十枚袁大頭,是用十張百元美鈔從黑市換來的。他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銀元比紙幣安全,關鍵時刻能救命。“此刻這些帶著龍紋的銀幣正沉甸甸地壓在掌心,像壓著千斤重擔。
    裝船作業在暮色中開始。林默涵站在調度室的舷窗邊,看著吊臂將麻包一個個吊進貨艙。王啟年的親信李副官正拿著花名冊點名,每個搬運工領工錢時都要在《港埠工人出勤簿》上按手印。林默涵突然注意到,李副官在登記本上畫的勾大小不一,有的像問號,有的像逗號。
    “沈先生,“陳慶元拿著一疊單據進來,“這是今天的裝貨單,要送去海關蓋章。“林默涵接過時,鉛筆在“貨物重量“一欄停住——1500噸蔗糖,正好是“太昭艦“的標準排水量。他蘸了點印泥,在單據右下角蓋下私章,紅色印泥在“1500“後麵暈開一個小點,像個隱藏的**。
    深夜的貿易行裏,台燈將林默涵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用紅鉛筆在單據背麵畫著奇怪的符號:蔗糖數量旁標著“3/4“,船名“海遼號“上麵畫了個三角形,而在“卸貨港香港“幾個字下麵,鉛筆輕輕描出波浪線。這些符號來自《康熙字典》的部首檢字法,“3/4“代表第三卷第四頁,那裏記載著“艦“字的解釋。
    窗外突然傳來巡邏車的警笛聲,林默涵迅速將單據塞進《最新商業會計實務》的第142頁——那裏正好有篇關於“貨物重量誤差處理“的文章。他摸出懷表,表蓋內側的妻兒照片在燈光下模糊成一片暖色,兒子的小手似乎正從照片裏伸出來,想要抓住父親顫抖的手指。
    紙上傳真
    香港來的貨輪“永興號“進港那天,高雄下起了冷雨。林默涵站在碼頭的雨棚下,看著穿著雨衣的海關人員檢查貨艙。帆布覆蓋的木箱上貼著“玻璃器皿,小心輕放“的標簽,裏麵卻是用防潮紙包裹的貿易單據——三十份裝貨單,每份都在“貨物重量“欄藏著軍艦噸位數據。
    “沈先生,“陳慶元撐著傘跑來,公文包裏露出半截《香港工商日報》,“恒生銀行的人來了,說要見法人代表簽字。“林默涵想起昨天在旅社接到的密電——“母病需當歸,速寄“,這是讓他盡快將情報送回大陸的暗號。
    銀行經理是個戴金絲眼鏡的英國人,在簽署開戶文件時,鋼筆突然沒水了。林默涵遞過自己的派克金筆,筆尖在“沈墨“二字上停頓的瞬間,他注意到對方袖口繡著的小帆船圖案——和父親留給他的那塊懷表內側的標記一模一樣。
    “沈先生做蔗糖生意很久了?“英國人突然開口,用生硬的中文問道。林默涵的目光落在對方胸前的共濟會徽章上,想起出發前組織交代的暗號:遇到戴藍色領帶、左手戴銀戒指的人,就說“家父是福州茶商“。
    “家父是福州茶商,“他平靜地回答,“戰前在九龍開茶莊。“英國人的眼睛亮了一下,鋼筆在支票上劃出流暢的弧線,墨水顏色比普通墨水深得多,像摻了什麽特殊物質。
    離開銀行時,雨已經停了。林默涵沿著愛河河堤慢慢走,暮色中的河麵漂浮著垃圾和落葉,遠處橋上的霓虹燈將河水染成五顏六色。他摸出懷表看時間,表蓋內側的照片被雨水打濕,兒子的笑臉在水霧中漸漸模糊。
    回到貿易行時,陳慶元正對著電報發呆。電報紙上用毛筆寫著“貨已妥,盼速來“,落款是“香港 李“。林默涵知道,這是香港地下交通站發來的信號——情報已經安全送達。他突然想起昨天在碼頭看到的一幕:一個穿旗袍的女人將手帕掉在地上,彎腰去撿時,高跟鞋跟在地麵劃出奇怪的符號。
    “把這些單據整理好,“林默涵將一疊文件遞給陳慶元,“明天寄給香港的興隆行。“他特意將那張標著“1500噸“的裝貨單放在最上麵,紅色印泥點在燈光下像顆小小的紅豆。
    夜深人靜時,林默涵站在窗前。月光透過雨霧灑在“墨海貿易行“的招牌上,鎏金大字在夜色中泛著冷光。他想起出發前組織交代的任務:“潛伏下去,等待時機。“此刻,那些藏在貿易單據裏的秘密,正隨著貨輪駛向香港,駛向大陸,駛向勝利的曙光。
    窗外突然傳來公雞的啼叫聲,林默涵摸出懷表,表蓋內側的妻兒照片在晨曦中漸漸清晰。他輕輕吻了吻照片,將懷表貼在心口,那裏跳動的不僅是心髒,更是一個黨員的忠誠與信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