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3章風聲鶴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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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聲鶴唳
    1952年12月7日清晨,台北市衡陽路的騎樓還籠罩在薄霧中,墨海貿易行的黃銅招牌剛被夥計擦拭得發亮,三個身著中山裝的男子便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走來。為首者公文包上別著的銀色徽章在晨光中閃過——那是保安司令部外事組的鷹徽,林默涵透過辦公室百葉窗的縫隙,指尖無意識地在南洋進口的柚木桌麵上劃出細紋。
    “沈先生,奉命核查貴行近半年對港貿易賬目。“李維康將蓋著朱紅官印的公文遞給林默涵時,喉結在鬆弛的皮膚下滑動。這個四十歲的少校說話總帶著鼻腔共鳴,像老式留聲機卡了殼——林默涵在南京陸軍大學的檔案裏見過他:1948年上海肅奸行動中誤判情報,導致三名同僚在法租界霞飛路的伏擊圈裏被滅口,從此得了審查癖,連公文紙的纖維走向都要拿放大鏡照三遍。林默涵注意到他身後兩人的皮鞋邊緣沾著泥漿,顯然是從城外憲兵營直接趕來。
    會計陳慶元端來的烏龍茶在骨瓷杯裏漾出波紋。這個平日裏總愛用算盤珠子計算茶葉斤兩的福建人,此刻右手小指微微顫抖,將賬冊壘成整齊的方塊。林默涵翻開10月的報關單,香港怡和洋行的提單編號在眼前跳動——那是他三天前用密寫藥水偽造的,紙張做舊處理時特意用茶汁浸染出泛黃的褶皺。
    “李先生好像對轉口貿易很感興趣?“林默涵將賬冊推過去時,袖口露出的浪琴表恰好反射陽光。李維康眯起眼睛,指腹摩挲著提單上的火漆印,那是林默涵讓汕頭街的刻章師傅仿造的。窗外突然傳來消防車尖銳的鳴笛聲,林默涵看見對街布莊的夥計正將“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的標語貼在櫥窗上,紅色油墨在晨霧中洇成模糊的血痕。
    暗室交易
    當晚九點,林默涵站在中山北路三段的法國梧桐下,皮靴碾過被雨水泡脹的落葉。王啟年的黑色別克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路邊,後座飄來威士忌混著雪茄的味道。這個軍法處的上校總愛在官邸養熱帶魚,林默涵曾在一次酒會上見過他用銀質魚網撈起錦鯉,網眼在燈光下像極了監獄的鐵柵欄。
    “沈老板的香港關係很靈通?“王啟年晃動著水晶杯,冰塊撞擊聲在密閉車廂裏格外清晰。林默涵指尖觸到膠卷的棱角,突然想起蘇州河畔的那個黎明——報務員小張被反綁著跪在結冰的河灘上,藍布工裝浸透鮮血,發報機的銅旋鈕在他胸前晃蕩,像墜著枚廉價徽章。槍聲響起時,小張奮力將加密本嚼成血團,那本《新約聖經》現在還鎖在林默涵的保險櫃底層。他從公文包抽出微縮膠卷,用手帕裹著塞進對方西裝內袋——那是昨天深夜從“海燕“電台收到的指令,要求獲取左營軍港的艦艇調度表。車窗外,兩名憲兵正舉著電石燈巡邏,光柱掃過法國梧桐的影子,在車身上投下晃動的柵欄圖案。
    “淡水河碼頭明晚有批禁運西藥。“王啟年突然按住林默涵的手腕,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齊,虎口卻有常年握槍的老繭。林默涵想起三天前在華西街夜市,看見這個男人用同樣的姿勢按住一個扒手,銀質袖口鏈扣在燈籠光下泛著冷光。雨絲斜斜地打在車窗上,將街對麵“美孚石油“的霓虹燈暈染成彩色光斑。
    雙麵算盤
    陳慶元的算盤聲在深夜的辦公室格外刺耳。林默涵站在儲藏室門口,看著月光從氣窗漏進來,在賬冊上切割出菱形的亮斑。這個總愛穿藏青色長衫的會計,此刻正用毛筆蘸著朱砂在賬簿上圈點,林默涵注意到他圈出的全是與香港有關的交易記錄——那些恰好是真實業務的部分。
    “沈先生知道"抓放曹"的戲碼嗎?“陳慶元突然轉過身,算盤珠子劈裏啪啦落回槽中。他從抽屜取出個牛皮紙袋,倒出三枚銀元在掌心滾動。月光照亮他左耳後那顆綠豆大的朱砂痣,林默涵想起檔案裏記載的保密局線人特征,心髒驟然縮緊。福建老家的祖宅浮現在眼前,去年秋天收到堂弟的信,說憲兵隊征用了三進院落養軍馬,父親傳下來的宋代瓷瓶被當兵的用來醃鹹菜——那天夜裏他在鼓浪嶼菽莊花園的十二洞天,把這個消息告訴穿碎花旗袍的聯絡員時,鳳凰木的落蕊正粘在對方油亮的發髻上。窗外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三更天的梆子聲在寂靜的街道上蕩開,驚飛了屋簷下的夜鷺。
    當陳慶元用閩南語哼唱《雨夜花》時,林默涵終於看清他攤開的掌心——那裏用鋼筆寫著“明晚碼頭見“。會計的指甲縫裏還嵌著紅色印泥,顯然剛蓋過私章。林默涵突然想起白天李維康翻閱賬冊時,陳慶元故意碰倒墨水瓶,將關鍵的11月對賬單浸成一片模糊。雨又下了起來,打在鐵皮屋頂上像無數隻手指在叩門。
    碼頭殘燈
    淩晨三點的淡水河碼頭,浪濤拍打著石階的聲音裏混著遠處軍艦的汽笛。林默涵將煤油燈掛在倉庫的鐵鉤上,昏黃的光暈中,幾十箱盤尼西林的標簽在海風中簌簌作響。這些本該運往大陸的救命藥,此刻卻要被付之一炬。他劃著火柴時,看見陳慶元從霧中走來,長衫下擺沾著泥漿,懷裏抱著個沉重的木箱。
    “沈先生可知"燭龍"計劃?“陳慶元掀開箱蓋,泛黃的軍事地圖上用紅鉛筆標注著軍港布防。林默涵認出那是左營基地的最新圖紙,圖釘的位置正是潛艇泊位。遠處突然傳來巡邏艇的馬達聲,陳慶元迅速將地圖塞進防水油布,兩人合力將木箱推入火堆。火焰騰起的瞬間,林默涵看見會計手腕上的銀鐲——那是蘇區特有的打製工藝,內側刻著模糊的鐮刀錘頭。
    “魏正宏的人一直在跟蹤你。“陳慶元的聲音被火焰的劈啪聲吞沒。林默涵順著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倉庫轉角處有個煙頭的紅點明明滅滅。火舌竄上國防部信箋的燙金徽章,嘉禾圖案先蜷成焦黑的蝦須,黨徽上的青天白日漸漸融成暗紅的糖漿,順著紙頁褶皺流淌。當巡邏艇的探照燈掃過時,他看見李維康正舉著望遠鏡,軍帽簷下的眼睛像鷹隼般銳利。那些印著“參謀總長辦公室“的文件在火中卷曲如黑蝶,灰燼隨風飄散,落在陳慶元藏青色的長衫上,像撒了一把細碎的雪。
    餘波未平
    12月10日的《中央日報》社會版角落,刊登著“墨海貿易行合規經營獲嘉獎“的短訊。林默涵將報紙折成方塊塞進西裝內袋,指尖觸到王啟年昨晚送來的通行證——燙金的“軍眷物資優先“字樣在陽光下格外刺眼。陳慶元今天沒來上班,桌上留著串紫檀木算盤,算珠停在“八一“的位置,旁邊壓著半張香港船期表。
    “沈老板的貿易行真是洪福齊天。“魏正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這個保安司令部的中將總愛穿馬靴配長衫。林默涵轉身時,看見對方把玩著黃銅打火機,火焰在防風罩裏明明滅滅。窗外的麻雀突然驚飛起來,撞在“戡亂救國“的標語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當林默涵在通行證上蓋章時,注意到魏正宏的副官正用微型相機偷拍賬冊。他故意將咖啡潑在對方手背上,褐色液體在軍綠色製服上洇出不規則的圖案。遠處傳來教堂的鍾聲,十二響過後,林默涵聽見自己平穩的呼吸聲——就像七年前在上海外灘,看著日本憲兵搜查法國領事館時那樣。雨又開始下了,這次是冰冷的冬雨,打在玻璃上匯成蜿蜒的細流,仿佛無數條隱秘的線索在黑暗中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