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6章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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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潑灑在“福安村”低矮的土牆上。炊煙嫋嫋,混雜著柴火和飯菜的香氣,這人間煙火氣讓林默涵緊繃的神經終於有了一絲鬆動。他攙扶著陳明月,兩人互相支撐著,踉蹌地走在村口的黃土路上。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孩童正嬉鬧著,看到兩個衣衫襤褸、滿身血汙的陌生人,頓時嚇得四散跑開,隻留下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樹後,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有人來了!”陳明月低聲說,身體下意識地繃緊。
    林默涵點點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四周。他能感覺到,平靜的村莊下,暗藏著警惕的目光。這裏是他們計劃中的備用聯絡點,代號“蜂巢”,負責人是位被稱為“老周”的地下黨員,以貨郎身份為掩護。但經曆了高雄的劇變,他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按計劃行事。”林默涵在陳明月耳邊低語,聲音沙啞卻沉穩。
    兩人裝作一對逃難的夫妻,跌跌撞撞地走向村中唯一一家看起來像小診所的屋子。門楣上掛著一塊褪色的木牌,寫著“仁心藥局”。
    林默涵停下腳步,看似隨意地整理了一下陳明月被汗水浸濕的鬢角,實則用手指在她耳後快速地敲擊了三下——這是他們剛在山洞裏約定的暗號,代表“保持警惕”。
    陳明月會意,順勢靠在他懷裏,發出一聲痛苦的**,偽裝成傷勢加重的模樣。
    林默涵這才扶著她,走到藥局門口,用指關節在門上輕叩了四下,停頓片刻,又叩了三下——這是接頭的暗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門內毫無動靜。林默涵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難道“蜂巢”也暴露了?還是說,這隻是個圈套?
    就在他準備帶著陳明月撤離時,那扇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探了出來,是一位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老婦人,她眼神渾濁,卻帶著審視。
    “看病啊?”她的聲音幹澀,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
    “不,”林默涵搖搖頭,用同樣流利的閩南語回答,“我娘子腿傷了,想討碗水喝。”
    老婦人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目光在陳明月包紮得有些簡陋的小腿上停留了幾秒,又看了看林默涵吊在脖子上的左臂,渾濁的眼珠轉了轉。
    “進來吧。”她側過身,讓開一條路。
    藥局內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草藥和黴味混合的氣味。老婦人引著他們穿過前堂,來到後院一間小屋。
    “我家老頭子去鎮上買藥了,要傍晚才回來。你們先在這兒歇著,我給你們熬點草藥。”老婦人說完,便轉身出去了,順手帶上了門。
    林默涵扶著陳明月在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上坐下,自己則站在窗邊,看似在觀察院內的情況,實則耳朵豎了起來,仔細聆聽著周圍的動靜。
    “你覺得她可信嗎?”陳明月壓低聲音問。
    林默涵沒有立刻回答。他注意到,老婦人雖然表現得像個普通的農村婦人,但她的雙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那是常年握槍才會留下的痕跡。而且,她在關門時,手指在門框上一個不起眼的凸起處輕輕按了一下——那是一個簡易的機械開關。
    “靜觀其變。”林默涵隻說了四個字。
    整個下午,老婦人都沒有再出現。院外偶爾傳來幾聲雞鳴狗吠,還有村民路過時的閑聊聲,一切都顯得那麽自然。但林默涵知道,在這平靜的表象下,暗流正在湧動。
    太陽西斜時,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是老婦人的聲音:“老頭子,你可算回來了。”
    一個蒼老的男聲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後,是貨郎擔子放在地上的聲音。
    林默涵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看去。隻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著鹹菜喝著一碗地瓜粥。他看起來和普通的鄉下老人沒什麽兩樣,但林默涵注意到,他的右手,始終沒有離開過放在膝上的煙袋杆。
    那根煙袋杆,是實心的,分量不輕,是近身格鬥的好武器。
    “同誌,”林默涵推開門,走了出去,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老頭耳中,“我們是從‘高雄港’來的,想搭‘去北方的船’。”
    這是他們與“蜂巢”聯絡的暗語。
    老頭舀粥的動作一頓,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精光。他沒有說話,隻是盯著林默涵看了許久,才慢吞吞地開口:“高雄港風大,容易翻船啊。”
    “風再大,也得往前走。”林默涵回答。
    老頭放下碗,站起身,走到林默涵麵前。他比林默涵矮了半個頭,但氣勢卻不弱。他伸出布滿皺紋的手,在林默涵的右臂上輕輕一捏。
    林默涵身體一僵,隨即放鬆下來。老頭的手法很巧妙,看似隨意的一捏,實則是在試探他肌肉的緊實度和反應速度——這是對一個戰士身體素質的快速評估。
    “跟我來。”老頭說完,轉身走向藥局的後堂。
    林默涵回頭對陳明月點點頭,示意她留在原地,然後跟了上去。
    後堂裏,老頭點燃一盞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顯得更加溝壑縱橫。他從懷裏掏出一塊懷表,放在桌上。
    “這是‘海燕’的信物。”老頭的聲音低沉而沙啞,“組織上說,你會認得。”
    林默涵看著那塊懷表,瞳孔猛地一縮。這是老漁夫的懷表!老漁夫是他在高雄的上線,一個月前,老漁夫在傳遞情報時暴露,為了保護他,引開了特務,至今生死未卜。
    他走上前,拿起懷表,打開表蓋。背麵,刻著一行小字:“贈默涵,革命必勝。”
    是老漁夫的筆跡。
    林默涵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眶有些發熱。他抬起頭,看向老頭:“老漁夫同誌他……”
    “犧牲了。”老頭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痛,“三天前,在基隆碼頭。他用最後一顆子彈,射殺了追捕他的特務,然後……跳海了。”
    林默涵握緊了懷表,冰冷的金屬硌得他的掌心生疼。老漁夫,那個總是笑嗬嗬地叫他“小林”的老同誌,那個教會他如何在台灣這片土地上生存的引路人,就這樣走了。
    “他是好樣的。”老頭拍了拍林默涵的肩膀,“他用生命,為我們爭取了時間。”
    林默涵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悲痛。他知道,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
    “我叫老周,”老頭自我介紹道,“是這裏的負責人。組織上已經知道了高雄的情況,魏正宏的搜捕行動比我們預想的要猛烈。現在,整個台灣都在通緝你們。”
    “我們必須盡快把‘台風計劃’的情報送出去。”林默涵說,“這份情報關係到大陸沿海的防禦部署,絕不能有失。”
    老周點點頭:“我明白。但是,高雄的電台已經暴露,我們必須在其他地方建立新的聯絡點。”
    “我帶了備用發報機。”林默涵說。
    “發報機不是問題,”老周搖搖頭,“問題是,魏正宏已經控製了所有的通訊渠道。他的人,24小時監聽所有頻段。我們就算發出情報,也很難保證不被截獲。”
    林默涵沉默了。他知道老周說的是事實。魏正宏,那個陰鷙的軍情局處長,就像一隻狡猾的狐狸,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
    “還有一個辦法,”老周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決絕,“‘星光計劃’。”
    林默涵猛地抬起頭:“‘星光計劃’?那不是……”
    “是的,”老周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用最原始,也是最安全的方式——人力傳遞。”
    他走到牆邊,掀開一張褪色的年畫,露出後麵一個暗格。他從暗格裏取出一張泛黃的紙,遞給林默涵。
    紙上,畫著一條從台灣到香港的航線,旁邊標注著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這是‘星光計劃’的路線圖,”老周解釋道,“我們會在宜蘭的烏石港,安排一艘漁船,送你們到公海。在那裏,會有一艘開往香港的貨輪接應你們。到了香港,自然會有人接應你們,將情報送回大陸。”
    林默涵看著路線圖,眉頭緊鎖:“這條路……風險太大了。魏正宏肯定會在沿海布下重兵,嚴防死守。”
    “是的,風險很大,”老周承認,“但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選擇。而且,我們已經聯係了宜蘭的同誌,他們會全力配合你們。”
    林默涵沉默了。他知道,老周說的是對的。在目前的情況下,人力傳遞,雖然風險巨大,但卻是成功率最高的方式。
    “什麽時候出發?”他問。
    “明天晚上。”老周說,“漁船會在烏石港的廢棄燈塔下等你們。”
    林默涵點點頭,將路線圖收好。
    “陳明月同誌的傷……”老周有些擔憂地問。
    “她能堅持。”林默涵說,語氣堅定。
    他知道,這將是一場九死一生的旅程。魏正宏的天羅地網,宜蘭的崇山峻嶺,公海上的驚濤駭浪,每一步都充滿了未知的危險。但他別無選擇。
    為了完成任務,為了那些犧牲的同誌,他必須走下去。
    夜幕降臨,福安村籠罩在一片寧靜的黑暗中。林默涵坐在陳明月的床邊,看著她蒼白的睡顏。她的眉頭緊鎖,似乎在做著什麽噩夢。
    他伸出手,輕輕撫平她的眉頭。陳明月的眼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
    “怎麽了?”她輕聲問。
    “沒事,”林默涵握住她的手,“睡吧,明天,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陳明月點點頭,反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緊扣。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清冷的月光灑進屋內,在地上投下一片銀白。遠處,傳來幾聲犬吠,打破了夜的寂靜。
    林默涵坐在床邊,握著陳明月的手,一夜未眠。他的腦海中,不斷回想著老漁夫的音容笑貌,回想著老趙在愛河碼頭的決絕,回想著那些為了同一個信仰而犧牲的同誌們。
    他從懷裏掏出《唐詩三百首》,翻開。夾在書頁裏的,是女兒曉棠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天真爛漫。
    他用手指輕輕摩挲著照片上女兒的臉頰,然後,緩緩地,將照片翻了過來。背麵,是陳明月上次偷偷寫給他的一行小字: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林默涵的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許久,然後,他合上書,緊緊地攥在手裏。
    天邊,泛起了一絲魚肚白。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