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9章香江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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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風號”犁開萬頃碧波,船尾的浪花在正午陽光下碎成滿目金屑。林默涵倚在艙室舷窗邊,後背的傷口被醫生重新包紮過,滲血的紗布換成了潔淨的白布,但每一次呼吸仍牽扯著火辣辣的痛。他望著窗外飛掠的海鳥,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懷表表鏈——表針依舊停在八點十五分,像一道刻進時光的傷痕。
    蘇曼卿端著碗薑茶推門進來,瓷碗擱在桌上時發出輕響:“醫生說你得吃點東西。”她將薑茶推到他麵前,熱氣氤氳裏,鎖骨下方的傷口繃帶隱約可見,是撤離時被荊棘劃破的舊傷。
    林默涵接過碗,薑茶的辛辣混著海風的鹹腥鑽入鼻腔。他喝了一口,溫熱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暖意稍稍驅散了骨縫裏的寒意:“接應的船還有多久到?”
    “阿海說,傍晚就能進維多利亞港。”蘇曼卿坐在床沿,手指撫過懷表冰涼的金屬外殼,“王副書記發來消息,‘雷霆計劃’的微縮膠卷已經通過特殊渠道送往香港,交接地點在……”她頓了頓,從貼身口袋裏掏出張字條,上麵是王副書記剛勁的筆跡——“銅鑼灣避風塘,漁舫‘海遼號’”。
    林默涵的瞳孔猛地一縮。他當然知道“海遼號”——那是1949年從香港起義歸航的第一艘海輪,如今雖已退役,卻仍是香港地下黨傳遞情報的重要據點。他抬頭看向蘇曼卿,她的眼睛在艙室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兩簇跳動的火苗。
    “魏正宏的人肯定在盯著避風塘。”蘇曼卿的聲音壓得很低,指尖在字條上輕輕敲擊,“他既然能派巡邏艇攔截我們,就一定能在香港布下天羅地網。”
    林默涵放下碗,從懷裏掏出***。屏幕上,“雷霆計劃”的文字早已被他背得滾瓜爛熟:1950年1月15日淩晨四點,炸毀廈門、汕頭、湛江第三港,破壞福州、汕頭、海口空軍基地,刺殺三位東南沿海將領……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刀,懸在新中國的頭頂。
    “我們必須趕在他們前麵。”他將***塞進懷裏,金屬外殼貼著胸口,硌得生疼,“計劃關係到數萬軍民的性命,絕不能有失。”
    蘇曼卿點頭,從包裏拿出個小鏡子,對著鏡麵檢查自己的妝容。她的頭發剪短了,染成了深棕色,臉上撲了層薄粉,遮住了蒼白的氣色。這是陳明月教她的偽裝技巧——在香港,一個普通的短發女職員,遠比長發飄飄的旗袍女郎更不容易引人注目。
    “我跟你去。”她說,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林默涵看著她,忽然笑了:“好。”
    傍晚的維多利亞港,霓虹燈次第亮起,將海水染成一片迷離的彩色。東風號緩緩駛入港口,遠處的太平山頂籠罩在薄霧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阿海站在駕駛艙裏,對著無線電低語:“王副書記說,接應的人會在銅鑼灣碼頭等我們。記住,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林默涵和蘇曼卿換上便裝——他穿著件灰色中山裝,她穿著件藏青色列寧裝,兩人看起來像一對普通的香港市民夫妻。他們提著個帆布包,裏麵裝著***、懷表和那隻藏著微縮膠卷的戒指盒,走下船舷。
    碼頭上人來人往,幾個穿黑雨衣的男人混在人群中,目光銳利地掃過下船的乘客。林默涵拉著蘇曼卿的手,裝作不經意地靠近她,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東側第三個貨箱後麵,有兩個人。”
    蘇曼卿的指尖在他掌心輕輕劃過——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兩人,持槍,右側包抄。
    林默涵咳嗽兩聲,將手裏的舊報紙往地上一扔。報紙飄落在一個穿黑雨衣的男人腳邊,男人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就在這瞬間,林默涵拉著蘇曼卿拐進旁邊的小巷,鑽進一輛早就等候在那裏的黃包車。
    “銅鑼灣避風塘。”林默涵對車夫說,聲音平靜。
    黃包車在霓虹閃爍的街道上穿行,窗外的香港繁華而喧囂,舞廳裏飄出周璿的《夜上海》,酒館裏傳出醉醺醺的劃拳聲。蘇曼卿坐在他身邊,手指緊緊攥著帆布包的帶子,指節泛白。
    “別怕。”林默涵握住她的手,掌心裏全是汗,“到了避風塘,我們分開行動。你去‘海遼號’接頭,我去引開尾巴。”
    蘇曼卿搖頭:“不行,要走一起走。”
    林默涵還想說什麽,黃包車忽然停了下來。車夫回頭說:“前麵堵車,得走過去。”
    兩人付了車錢,下車往前走。避風塘就在前麵,密密麻麻的漁船停泊在港灣裏,船頭的燈在暮色中像一隻隻螢火蟲。遠處的“海遼號”靜靜地停在那裏,船身斑駁,甲板上空無一人。
    “就是那裏。”蘇曼卿指著“海遼號”,聲音發顫。
    林默涵點頭,目光掃過避風塘的入口。幾個穿黑雨衣的男人正站在那裏,手裏拿著照片,對著過往的行人挨個比對。
    “我引開他們。”林默涵說,從帆布包裏拿出懷表,塞進她手裏,“如果我出不來,你拿著懷表去找王副書記,他會在香港接應你。”
    蘇曼卿抓住他的手:“維哥,你一定要回來。”
    林默涵笑了笑,轉身往避風塘入口走去。他故意走得很快,帆布包在肩上晃來晃去。一個穿黑雨衣的男人立刻注意到他,對著同伴使了個眼色。
    “站住!”男人喊道,舉著槍追了過來。
    林默涵猛地拐進旁邊的小巷,往相反的方向跑去。穿黑雨衣的男人緊追不舍,槍聲在狹窄的巷子裏回蕩,子彈打在牆壁上,濺起一串串火花。
    蘇曼卿躲在暗處,看著林默涵消失在巷子盡頭,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她咬了咬牙,轉身往“海遼號”跑去。
    “海遼號”的船舷上掛著軟梯,蘇曼卿抓住軟梯,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甲板上空無一人,隻有海風卷著鹹腥味撲麵而來。她跑到船艙門口,輕輕敲了敲門——三長兩短,是約定的暗號。
    船艙門開了條縫,露出張陌生的臉——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穿著件褪色的藍布衫,手裏拿著個煙鬥:“找誰?”
    “我找方船長。”蘇曼卿說,聲音發抖,“是王副書記讓我來的。”
    老頭盯著她看了兩秒,側身讓開一條路:“進來吧。”
    蘇曼卿走進船艙,裏麵很暗,隻點著一盞煤油燈。老頭關上門,從懷裏掏出張照片——是林默涵和蘇曼卿在香港拍的合影,照片上的他們穿著便裝,笑得很自然。
    “王副書記說,你們會帶著這個來。”老頭將照片遞給她,“我是方枕流,‘海遼號’的船長。”
    蘇曼卿接過照片,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方船長,維哥……他為了引開軍情局的人,被追進了小巷……”
    方枕流的臉色變了:“軍情局的人來了?”
    “來了。”蘇曼卿從帆布包裏拿出***和戒指盒,“‘雷霆計劃’在這裏,維哥說,必須馬上送出去。”
    方枕流接過***,屏幕上的文字讓他眼神一凜:“計劃是真的?”
    “是真的。”蘇曼卿說,“魏正宏勾結外部勢力,準備在1月15日發動襲擊。”
    方枕流握著***,指節發白:“我們必須馬上行動。”
    他轉身從船艙的暗格裏拿出個防水布包,將***和戒指盒放進去:“跟我來。”
    兩人走出船艙,方枕流帶著蘇曼卿往避風塘的另一頭走去。那裏停著艘小漁船,船頭站著個年輕的水手,正等著他們。
    “這是阿海的兄弟,阿江。”方枕流說,“他會送你去香港島,王副書記在那裏等你。”
    蘇曼卿看著他:“方船長,維哥怎麽辦?”
    方枕流從懷裏掏出個哨子:“你走後,我會吹響這個哨子,引開軍情局的人。維哥要是回來,我會告訴他,你安全了。”
    蘇曼卿的眼淚掉了下來:“方船長,謝謝你。”
    方枕流笑了笑,露出滿口黃牙:“姑娘,記住,革命的路上,總有人要犧牲。老漁夫犧牲了,維哥要是……你也得往前走。”
    蘇曼卿點頭,跟著阿江上了小漁船。漁船發動引擎,朝著香港島的方向駛去。她站在船尾,看著“海遼號”漸漸遠去,方枕流站在甲板上,手裏拿著個哨子,對著她揮手。
    忽然,避風塘的方向傳來一聲清脆的哨音,像一隻鳥的鳴叫。緊接著,是幾聲槍響,夾雜著男人的怒吼。
    蘇曼卿的身體猛地一顫,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她轉身看向阿江:“阿江,維哥……”
    阿江搖搖頭,將引擎推到最大:“方船長說,我們必須走。”
    小漁船在海麵上劃出一道白色的浪痕,朝著香港島的方向駛去。遠處的太平山頂,薄霧漸漸散去,露出一輪皎潔的明月。
    蘇曼卿站在船尾,看著漸漸遠去的避風塘,輕聲說:“維哥,你一定要回來。”
    林默涵躲在小巷的垃圾桶後麵,聽著穿黑雨衣的男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後背傷口又裂開了,血滲出來,在灰色中山裝上洇出暗紅的痕跡。他咬著牙,從懷裏掏出勃朗寧手槍,檢查著彈夾——隻剩三發子彈。
    “出來吧,沈墨。”男人的聲音在巷口響起,“魏副局長說了,隻要你投降,他可以既往不咎。”
    林默涵沒有回答,他貼著牆壁,慢慢移動到巷子另一頭。那裏有扇小門,是家裁縫鋪的後門。他輕輕推開門,溜了進去。
    裁縫鋪裏空無一人,隻有縫紉機上放著件未完成的旗袍。林默涵躲在門後,聽著外麵的腳步聲。穿黑雨衣的男人追進了小巷,腳步聲越來越近。
    “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男人吼道。
    林默涵從門縫裏看見,三個穿黑雨衣的男人舉著槍,慢慢靠近裁縫鋪的後門。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門,對著最前麵的男人開了槍。
    子彈打在男人的胸口,他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另外兩個男人反應過來,舉槍就射。林默涵就地一滾,躲到縫紉機後麵。子彈打在縫紉機上,濺起一串火花。
    “沈墨,你跑不掉的!”男人吼道,“魏副局長已經封鎖了整個銅鑼灣!”
    林默涵沒有回答,他從地上撿起塊碎玻璃,對著門縫扔了出去。玻璃砸在牆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兩個男人立刻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追了過去。
    林默涵趁機從後門溜出去,往避風塘的方向跑去。他的後背傷口疼得厲害,每跑一步都像有把刀在剜。但他不敢停,他知道,蘇曼卿還在等他。
    遠遠地,他看見“海遼號”靜靜地停在避風塘裏,船頭的燈在暮色中像一隻溫暖的眼睛。他朝著“海遼號”跑去,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哨音。
    他猛地回頭,看見方枕流站在“海遼號”的甲板上,手裏拿著個哨子。幾個穿黑雨衣的男人正朝著“海遼號”追過去,方枕流吹著哨子,對著他們揮手。
    “方船長!”林默涵喊道,朝著“海遼號”跑去。
    方枕流看見他,臉上露出笑容:“維哥,蘇曼卿安全了!她已經去香港島了!”
    林默涵的心猛地一鬆,他跑到“海遼號”下麵,抓住軟梯往上爬。忽然,一聲槍響,方枕流的身體猛地一顫,哨子從他手裏掉了下來。
    “方船長!”林默涵吼道,爬得更快了。
    方枕流倒在甲板上,胸口湧出大片鮮血。他看著林默涵,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林默涵爬上甲板,撲到方枕流身邊。他抱著方枕流的身體,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方船長……方船長……”
    方枕流的眼睛睜著,望著遠處的太平山頂,嘴角帶著一絲微笑。他的手裏,還攥著那隻染血的哨子。
    林默涵拿起哨子,放在嘴邊,吹響了——一聲清脆的哨音,像一隻鳥的鳴叫,劃破了避風塘的暮色。
    遠處的巷子裏,穿黑雨衣的男人聽見哨音,立刻朝著“海遼號”追了過來。
    林默涵放下哨子,從方枕流懷裏掏出個信封。信封裏是張“海遼號”的船票,還有張字條,是方枕流的筆跡:“維哥,帶著船票去香港島,王副書記在那裏等你。革命必勝——方枕流。”
    林默涵將信封塞進懷裏,看著方枕流的屍體,輕聲說:“方船長,你放心,我一定把計劃送出去。”
    他站起身,跳下“海遼號”,往避風塘的另一頭跑去。遠處的太平山頂,明月已經升起,月光灑在海麵上,像撒了一層碎銀。
    林默涵跑著跑著,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他猛地回頭,看見蘇曼卿站在巷口,手裏拿著把槍,眼睛裏滿是淚水。
    “維哥!”她喊道,朝著他跑過來。
    林默涵站在原地,看著她跑過來。她的列寧裝上沾著泥水,頭發亂蓬蓬的,但眼睛裏滿是笑意。
    蘇曼卿撲進他懷裏,眼淚打濕了他的中山裝:“維哥,我以為……我以為你……”
    林默涵抱住她,輕聲說:“我沒事。”
    蘇曼卿從他懷裏抬起頭,看著他後背的血跡,眼淚掉得更凶了:“你的傷口……”
    “小傷。”林默涵笑了笑,從懷裏掏出懷表,塞進她手裏,“方船長犧牲了,他讓我們帶著船票去香港島。”
    蘇曼卿接過懷表,金屬外殼上的“革命必勝”四個字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她看著林默涵,忽然笑了:“維哥,我們走。”
    兩人轉身往避風塘的另一頭跑去。遠處的“海遼號”上,方枕流的屍體靜靜地躺在甲板上,手裏還攥著那隻染血的哨子。
    遠處的太平山頂,明月越來越高,月光灑在維多利亞港,將海水染成一片銀白。
    林默涵和蘇曼卿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巷子盡頭,隻留下那隻染血的哨子,在月光下泛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