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0章暗夜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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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哥,這邊!”
    蘇曼卿的聲音壓得極低,像一根繃緊的弦。林默涵聞聲看去,隻見她躲在巷口的陰影裏,列寧裝上沾著泥點,平日裏溫婉的眉眼此刻卻寫滿了焦灼與決絕。
    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朝著她的方向衝了過去。後背的傷口隨著每一次奔跑都被撕裂,鈍痛如影隨形,但他不敢停下。身後,是軍情局特務們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壓低嗓音的嗬斥。
    “別讓他們跑了!”
    “分頭追!”
    林默涵一頭紮進巷子的黑暗中,蘇曼卿立刻拽著他的胳膊,將他拖向更深的陰影。兩人的呼吸在狹窄的空間裏交織,急促而滾燙。
    “阿江的船還在等。”蘇曼卿貼著他的耳朵,用氣音飛快地說,“方船長……他……”
    “我看見了。”林默涵的聲音沙啞,他握緊了蘇曼卿的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冰冷得像塊石頭,“走,別辜負了他。”
    他們不再多言,貓著腰,借著停泊在路邊的貨車和雜物的掩護,朝著避風塘的另一側潛行。遠處,“海遼號”方向傳來的槍聲漸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嘈雜的人聲和警笛的呼嘯,顯然,方枕流的犧牲成功地將大部分追兵吸引了過去。
    繞過一個堆滿漁網和浮標的角落,一艘不起眼的小漁船靜靜地係在一根木樁上,船頭站著一個穿著水手服的年輕人,正焦急地朝他們張望。正是阿江。
    “快上船!”阿江的聲音裏帶著哭腔,他認出了林默涵懷裏那件染血的中山裝——那是他大哥阿海常穿的款式。
    兩人一前一後跳上小船,阿江立刻解纜,發動了引擎。小船如離弦之箭,劃開平靜的水麵,朝著維多利亞港深處那片璀璨的燈火駛去。
    引擎的轟鳴聲中,林默涵終於得以喘息。他靠在船舷上,任由帶著鹹味的夜風吹拂著臉頰,試圖驅散腦海中那片揮之不去的血腥。方枕流倒在甲板上,嘴角帶著微笑的畫麵,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他的神經。
    蘇曼卿默默坐在他身邊,從懷裏掏出那塊染血的紗布,想要替他重新包紮後背的傷口。
    “別動。”林默涵抓住了她的手。
    他從懷裏摸出那隻懷表,表蓋打開,八點十五分的指針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用手指輕輕摩挲著表蓋內側那四個幾乎被磨平的字——“革命必勝”。
    “方船長說,帶著船票去香港島。”林默涵將那張從方枕流懷裏掏出的船票遞給蘇曼卿。
    蘇曼卿接過船票,指尖觸到上麵尚未幹涸的血跡,那是一種粘稠而溫熱的觸感。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一顆顆砸在船票上,暈開了暗紅的血跡。
    “他是為了我們……”她的聲音哽咽。
    “是為了更多的人。”林默涵輕聲打斷她,“‘雷霆計劃’若是實施,死傷的將是數萬軍民。我們背負的,不隻是方船長的命,還有千千萬萬人的希望。”
    他的話像一劑強心針,讓蘇曼卿混亂的心緒稍稍安定。她用力點了點頭,將船票和懷表緊緊攥在手心。
    小船已經駛入了維多利亞港的主航道,兩岸的霓虹燈倒映在水中,隨著波浪扭曲晃動,像一片流動的星河。遠處,香港島的輪廓在夜色中巍峨聳立,那便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阿江,還有多久到?”林默涵問。
    “快了,前麵就是中環碼頭。”阿江頭也不回地答道,聲音裏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汽笛聲從側後方傳來。林默涵猛地回頭,隻見一艘掛著軍情局標誌的巡邏艇正從側後方的航道疾馳而來,探照燈的光柱如同利劍一般,劈開夜色,直直地掃向他們這艘小船。
    “快!加速!”林默涵吼道。
    阿江將油門一推到底,小船猛地一震,速度再次提升。但民用小船的動力如何比得上軍用巡邏艇,那刺眼的光柱越來越近,已經能清晰地照見巡邏艇甲板上持槍站立的特務。
    “停下!否則我們開槍了!”巡邏艇上,一個拿著擴音器的聲音嘶吼著。
    “維哥,怎麽辦?”蘇曼卿的臉色在探照燈的強光下慘白如紙。
    林默涵的腦子飛速運轉。硬拚是死路一條,跳海也逃不過對方的追捕。他的目光掃過兩岸繁華的夜景,忽然定格在一處——那裏是香港著名的“天星小輪”碼頭,一艘渡輪正緩緩離岸,準備開往下一站。
    “阿江,朝著那艘渡輪開!”林默涵指著遠處的渡輪,聲音裏帶著一絲決絕。
    “什麽?”阿江愣了一下。
    “照做!”林默涵的語氣不容置疑。
    阿江咬了咬牙,猛地一打方向盤,小船一個急轉彎,朝著那艘巨大的渡輪衝了過去。
    巡邏艇上的特務顯然沒料到他們會這麽做,探照燈的光柱一時失去了目標。等他們反應過來,小船已經衝到了渡輪的陰影之下。
    “他們想登船!”巡邏艇上的人驚呼。
    渡輪的船舷很高,小船根本無法直接靠上去。林默涵盯著渡輪船身側麵懸掛的救生圈和纜繩,對蘇曼卿吼道:“準備跳!抓住纜繩!”
    小船從渡輪下方穿過,林默涵猛地站起身,在小船與渡輪船舷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縱身一躍,一把抓住了懸掛在船舷邊的纜繩。身體的重量驟然懸空,後背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他悶哼一聲,差點脫手。
    “維哥!”蘇曼卿緊隨其後,也抓住了另一根纜繩。
    “快!拉他們上來!”渡輪上,有乘客發現了他們,幾個好心人立刻伸手,將兩人拽上了甲板。
    幾乎在他們踏上甲板的同時,小船被渡輪巨大的船身撞開,阿江對著他們大喊了一句什麽,但聲音被轟鳴的引擎聲吞沒。下一刻,巡邏艇已經追了上去,將那艘失去目標的小船團團圍住。
    林默涵和蘇曼卿癱倒在渡輪甲板上,大口喘著氣。他們看著遠處,巡邏艇將阿江的小船截停,特務們持槍登船,卻隻找到了空無一人的船艙。
    “人呢?”
    “搜!他們肯定跳船了!”
    特務們在海麵上展開了搜索,而載著林默涵和蘇曼卿的渡輪,正平穩地駛向香港島。
    踏上中環碼頭的那一刻,兩人幾乎虛脫。林默涵的後背血流如注,將整件中山裝都浸透了。蘇曼卿扶著他,按照王副書記事先約定的暗號,在碼頭出口處找到了一輛掛著“空車”牌子的出租車。
    司機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他從後視鏡裏打量著兩人狼狽的模樣,平靜地問:“去哪,先生?”
    “去……”蘇曼卿正要報出接頭地點的名字。
    林默涵卻搶先一步,聲音虛弱但清晰:“去聖約翰大廈。”
    蘇曼卿愣了一下,聖約翰大廈是香港最高建築,位於中環核心地帶,離他們的接頭地點在地理上完全是兩個方向。
    司機沒有多問,發動了汽車。
    車子匯入繁華的街道,林默涵靠在後座,臉色蒼白如紙。他從懷裏掏出那枚藏著微縮膠卷的戒指盒,塞進蘇曼卿手裏。
    “聽著,”他湊到她耳邊,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如果我出事,你拿著這個,去聖約翰大廈頂層的旋轉餐廳。王副書記會在那裏安排新的接頭人。密碼是……‘虹吸咖啡’。”
    蘇曼卿緊緊攥著戒指盒,淚水模糊了視線:“維哥,你不會有事的,我們馬上就到了……”
    林默涵笑了笑,笑容慘淡:“記住……革命……”
    他的話沒有說完,頭一歪,徹底失去了意識。
    “維哥!”蘇曼卿驚恐地喊道,探他的鼻息,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出租車在聖約翰大廈前停下。蘇曼卿付了車錢,幾乎是拖著林默涵,跌跌撞撞地衝進大廈。她沒有時間去坐觀光電梯欣賞風景,而是直接衝向了員工通道,那裏有直達頂層的貨梯。
    在頂層旋轉餐廳昏暗的燈光下,她找到了一個穿著侍者製服的男人,將“虹吸咖啡”這個暗號說了出來。
    男人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問,隻是接過她手中的戒指盒,然後遞給她一張新的字條和一把鑰匙。
    字條上寫著一個新的地址——“灣仔區,莊士敦道18號,4樓”。
    “王副書記在那裏等你們。”侍者低聲說,“快走,巡邏艇的人很快就會查到這裏。”
    蘇曼卿不敢耽擱,扶著昏迷的林默涵,再次衝進夜色中。她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了新的地址。
    車子在霓虹閃爍的街道上穿行,林默涵靠在她肩上,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脖頸上。她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緊緊攥著那張字條,仿佛攥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莊士敦道18號是一棟老舊的唐樓。蘇曼卿扶著林默涵,踉踉蹌蹌地爬上四樓,用鑰匙打開了那扇斑駁的鐵門。
    房間裏空無一人,隻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扇對著後巷的小窗。
    蘇曼卿將林默涵放在唯一的那張床上,他的呼吸依舊微弱,臉色白得像紙。她顫抖著手,解開他後背的紗布,傷口因為長時間的顛簸和海水浸泡,已經嚴重潰爛,邊緣泛著不祥的白。
    她衝進狹小的廚房,接了盆清水,用毛巾蘸著,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傷口周圍的血跡和汙垢。每擦一下,林默涵的身體都會因為疼痛而微微抽搐。
    “維哥,忍一忍……”她哽咽著,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背上。
    處理完傷口,她又翻遍了整個屋子,在廚房的櫃子裏找到了一些簡單的藥品和繃帶。她將消炎藥粉撒在傷口上,再用幹淨的繃帶重新包紮好。
    做完這一切,她已經筋疲力盡,癱坐在床邊的地板上,背靠著牆壁,大口喘著氣。窗外,香港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遠處傳來隱約的音樂聲和人聲,與這間小屋裏的死寂形成鮮明對比。
    她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林默涵,又看了看窗外那片繁華的夜色,忽然覺得無比疲憊。從台北到香港,一路的追殺、逃亡、犧牲,像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她從懷裏掏出那隻懷表,表針依舊固執地停在八點十五分。她輕輕摩挲著表蓋內側的“革命必勝”四個字,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維哥,我們到了……”她輕聲說,仿佛在對他,又仿佛在對自己說,“我們到了……”
    她的頭一點一點,最終,疲憊戰勝了一切,她靠著牆壁,沉沉地睡了過去。睡夢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南京,回到了1948年的那個春天,櫻花樹下,她穿著旗袍,笑著,跑著,身後傳來魏正宏溫柔的呼喚:“卿卿……”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敲門聲將她驚醒。
    蘇曼卿猛地睜開眼睛,警惕地望向門口。敲門聲很有節奏,三長,兩短,又三長——是組織內部的緊急聯絡暗號。
    她立刻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抄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藏在身後。
    “誰?”她壓低聲音問。
    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王副書記派我來的。”
    蘇曼卿鬆了口氣,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戴著一頂禮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麵容。他手裏提著一個醫藥箱。
    “林默涵呢?”男人問,聲音急促。
    “在裏麵,他昏迷了。”蘇曼卿讓開身子。
    男人走進屋,將醫藥箱放在桌上,打開。裏麵是各種藥品和手術器械。他走到床邊,檢查了一下林默涵的狀況,眉頭緊鎖:“失血過多,傷口感染,必須馬上手術。”
    “我能幫忙嗎?”蘇曼卿問。
    “你去門口守著,別讓任何人進來。”男人一邊說,一邊熟練地準備手術器械。
    蘇曼卿點點頭,走到門口,透過門上的貓眼,警惕地觀察著外麵的樓道。
    屋內,傳來男人打開手術燈的聲音,以及器械碰撞的清脆聲響。她背靠著門,手裏緊緊攥著那把水果刀,聽著屋內的動靜,心懸到了嗓子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她能聽到男人低聲的自語,能聽到剪刀剪開紗布的聲音,能聽到他用鑷子夾起棉球擦拭傷口的聲音。
    終於,屋內的燈光暗了下來。男人走出來,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堅毅的臉。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對蘇曼卿說:“暫時脫離危險了。我給他輸了血,也清理了傷口。接下來,就看他自己的意誌了。”
    蘇曼卿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謝謝……謝謝您……”
    男人擺擺手:“不用謝我。這是我的任務。”他收拾好醫藥箱,走到門口,“王副書記讓我轉告你們,‘雷霆計劃’已經安全送達,上麵非常重視。你們的任務完成了。”
    “那……魏正宏呢?”蘇曼卿問。
    男人的眼神一凜:“他勾結外部勢力、意圖顛覆國家的罪證確鑿,組織上已經啟動了對他的抓捕程序。很快,他就會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說完,他提著醫藥箱,打開門,消失在了樓道的陰影裏。
    蘇曼卿關上門,回到床邊。林默涵依舊昏迷著,但呼吸似乎平穩了許多。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依舊冰涼,但脈搏在有力地跳動。
    她看著他蒼白的臉,輕聲說:“維哥,我們成功了……方船長、阿海、老漁夫……他們都瞑目了……”
    窗外,東方的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她握著他的手,伏在床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在陷入沉睡之前,她最後的念頭是:終於,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這間小小的屋子,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斑。光斑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林默涵緊握的拳頭上。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那縷溫暖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