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1章晨光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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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士敦道18號的清晨,是被一縷陽光喚醒的。
那縷光,穿過窗上蒙塵的玻璃,越過簡陋的桌椅,最終,落在林默涵緊閉的眼瞼上。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像是被陽光刺痛,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是斑駁掉皮的天花板,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味和灰塵的氣息。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房間。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台北的雨,鍾表廠的暗格,方枕流倒在血泊中的微笑,還有……蘇曼卿。
“明月……”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像破舊的風箱。
“維哥!”
一聲帶著哭腔的驚呼傳來。蘇曼卿從門口撲過來,手裏還拿著半塊濕毛巾。她的眼睛紅腫著,顯然哭過很久,臉上帶著疲憊的倦容,但此刻,那雙眼睛裏卻閃爍著驚喜的光芒。
“你醒了!你終於醒了!”她將毛巾敷在他滾燙的額頭上,冰涼的觸感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林默涵轉動眼珠,看到了她。她穿著那件藏青色的列寧裝,上麵還沾著幹涸的泥點和暗紅的血跡。她的頭發亂蓬蓬的,幾縷發絲黏在濕潤的臉頰上。
“我……”他想坐起來,但後背的傷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別動!”蘇曼卿按住他的肩膀,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醫生說你傷口剛縫合,不能亂動。”
林默涵這才感覺到後背傳來的火辣辣的痛感,以及身體深處湧上的虛弱。他放棄了掙紮,重新躺了回去,目光落在蘇曼卿的臉上:“我們……在哪?”
“在香港,灣仔區,莊士敦道18號。”蘇曼卿輕聲說,“是王副書記安排的安全屋。”
林默涵的記憶漸漸清晰。他記得自己在出租車上昏迷了過去,把最後的希望托付給了蘇曼卿。他看著她憔悴的臉,忽然笑了:“你做到了。”
蘇曼卿的眼淚掉了下來,她別過頭去,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聲音悶悶的:“是我該謝謝你。要不是你撐著最後一口氣,我們早就被抓住了。”
她轉回頭,看著他,眼睛裏滿是關切:“你感覺怎麽樣?餓不餓?我給你煮了點粥。”
林默涵確實感到腹中空空,他點了點頭。
蘇曼卿立刻起身,去廚房端來一碗溫熱的小米粥。她坐在床沿,用勺子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送到他嘴邊。
林默涵看著她,沒有拒絕。他張開嘴,喝下了這口帶著她體溫的粥。溫熱的米粥順著喉嚨滑下,暖意從胃裏蔓延開來,驅散了身體裏的一些寒意。
“好吃嗎?”蘇曼卿問,眼睛裏帶著一絲期待。
“好吃。”林默涵說,聲音依舊沙啞,但比剛才有力了些。
蘇曼卿笑了,繼續一勺一勺地喂他。房間裏很安靜,隻有勺子碰觸碗沿的清脆聲響,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陽光在地板上緩緩移動,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吃完一碗粥,林默涵感覺身體恢複了一些力氣。他看著蘇曼卿,忽然問:“‘雷霆計劃’呢?”
蘇曼卿的臉色一正,從懷裏掏出那個戒指盒,放在他手裏:“在這裏。昨晚那個醫生走的時候,說計劃已經安全送到了組織手裏。”
林默涵接過戒指盒,金屬外殼上的冰涼觸感讓他感到一陣心安。他打開盒蓋,裏麵的微縮膠卷完好無損。他合上盒蓋,輕輕摩挲著,仿佛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魏正宏呢?”他問,聲音裏帶著一絲寒意。
“聽說他被軍情局內部調查了。”蘇曼卿說,“‘雷霆計劃’泄露,他作為主要負責人,脫不了幹係。”
林默涵冷笑一聲:“調查?他勾結外部勢力,意圖顛覆國家,這可不是簡單的調查能了事的。”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魏正宏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軍官,最終還是被權力和欲望吞噬了。
“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林默涵睜開眼睛,目光銳利如刀。
蘇曼卿點頭:“王副書記也這麽說。他讓我們暫時待在這裏,不要外出,等風頭過了再做安排。”
林默涵看著窗外,陽光已經灑滿了整個房間,驅散了昨夜的陰霾。他輕聲說:“這場雨,終於要停了。”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便蝸居在這間小小的房子裏。
林默涵的傷恢複得很快,得益於年輕和頑強的生命力。他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蘇曼卿則負責照顧他的起居,同時,也負責“放風”。
每天清晨,蘇曼卿都會去樓下巷口的茶餐廳買兩份叉燒包和兩杯絲襪奶茶。回來的時候,她會順便帶一些外麵的消息。
“維哥,今天街上很平靜,沒什麽異常。”
“維哥,聽說軍情局在全港搜捕可疑分子,但好像沒什麽進展。”
“維哥,方船長的‘海遼號’被拖走了,聽說要拆解。”
每一條消息,都像一顆石子,在林默涵平靜的心湖裏激起漣漪。他知道,風暴並未平息,隻是暫時潛伏在了水麵之下。
第五天的清晨,蘇曼卿照例去買早餐。這次,她回來的時候,臉色有些異樣。
“怎麽了?”林默涵正在窗邊活動筋骨,看到她蒼白的臉色,立刻警覺起來。
蘇曼卿關上門,背靠著門板,聲音有些發抖:“樓下巷口,有兩個穿黑雨衣的男人,一直在盯著這棟樓。”
林默涵的心猛地一沉。他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掀起窗簾的一角,朝下望去。果然,巷口的陰影裏,站著兩個男人,他們戴著帽子,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麵容,但手裏夾著的香煙,在清晨的陽光下明明滅滅。
“是軍情局的人。”林默卿的聲音很肯定。這種監視手法,和他們在台北碼頭遇到的一模一樣。
蘇曼卿走到他身邊,看著窗外的兩個男人,聲音發顫:“他們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林默涵的腦子飛速運轉。安全屋的地址隻有王副書記和少數幾個人知道,而且,那個醫生離開後,他們幾乎沒有和外界接觸過。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個醫生有問題。
“我們被出賣了。”林默涵的聲音冰冷。
蘇曼卿倒吸一口冷氣:“是誰?”
“不知道。”林默涵鬆開窗簾,轉身走到床邊,從床墊下摸出那把勃朗寧手槍,檢查著彈夾,“不管是誰,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蘇曼卿點頭,立刻開始收拾東西。她將僅有的幾件換洗衣物塞進帆布包,又把那隻懷表和戒指盒仔細地收好。
“維哥,我們怎麽走?”她問,聲音裏帶著一絲緊張。
林默涵走到窗邊,看了看樓下。那兩個男人依舊站在巷口,一動不動。這裏是四樓,跳窗是不可能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房間唯一的那扇門上。門是木製的,有些年頭了,門板並不厚實。
“等我信號。”他低聲說,舉起了手槍。
他走到門後,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門。
門外,空無一人。
那兩個男人並沒有在門口,而是在樓下巷口。林默涵立刻衝了出去,蘇曼卿緊隨其後。
“他們出來了!”巷口傳來一聲驚呼。
兩個穿黑雨衣的男人立刻朝著唐樓衝了過來。
“快跑!”林默涵吼道,拉著蘇曼卿的手,朝著樓梯口衝了下去。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男人的吼聲:“站住!”
兩人衝下樓梯,衝出唐樓的大門,一頭紮進清晨的街道。街上已經有了行人,他們混在人群中,拚命地往前跑。
“在前麵!別讓他們跑了!”身後的追兵緊追不舍。
林默涵拉著蘇曼卿,拐進旁邊的一條小巷。巷子裏堆滿了雜物和垃圾,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分開跑!”林默涵吼道,“老地方匯合!”
“老地方”是他們之前約定的一個備用接頭點——銅鑼灣時代廣場的鍾樓。
蘇曼卿咬了咬牙,猛地拐進另一條小巷。林默涵則繼續往前跑,將追兵引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跑得飛快,後背的傷口因為劇烈的運動而再次裂開,血滲出來,在灰色中山裝上洇出暗紅的痕跡。但他不敢停,他知道,隻要他停下,一切就都完了。
他拐過一個街角,忽然看見前麵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門打開著,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正站在車邊,對他招手:“快上車!”
林默涵愣了一下,那男人不是軍情局的人,也不是王副書記的人。他不認識他。
“快!是我,王副書記派我來的!”男人急促地喊道。
林默涵猶豫了一秒,還是選擇了相信。他衝到車邊,鑽進了後座。
男人立刻關上車門,對司機吼道:“開車!”
轎車猛地發動,朝著相反的方向駛去。車窗外,那兩個穿黑雨衣的男人追了過來,但已經來不及了。
林默涵靠在後座上,大口喘著氣。他看著身邊這個男人,他戴著一頂禮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麵容。
“你是誰?”林默涵問,手已經摸向了腰間的槍。
男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張堅毅的臉。他看著林默涵,笑了笑:“我叫李明,是王副書記的聯絡員。”
林默涵盯著他,沒有說話。他從他的眼神裏,沒有看到敵意,隻看到一種熟悉的、屬於同誌的關切。
“王副書記說,你們被出賣了。”李明說,“安全屋的地址泄露了,軍情局的人很快就找到了那裏。”
“是誰出賣了我們?”林默涵問,聲音裏帶著一絲寒意。
李明搖搖頭:“還不知道。王副書記正在調查。”
轎車在繁華的街道上穿行,林默涵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忽然問:“我們去哪?”
“去見王副書記。”李明說,“他要見你。”
轎車最終停在了一棟普通的居民樓前。李明帶著林默涵,走進樓道,乘電梯上了頂樓。
頂樓的房間裏,王副書記正站在窗邊,看著遠處的維多利亞港。他轉過身,看著林默涵,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微笑:“你來了。”
林默涵點頭,走到他麵前:“王副書記。”
王副書記看著他,目光落在他後背的血跡上,眉頭一皺:“你的傷……”
“小傷。”林默涵說,“‘雷霆計劃’已經送到了,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王副書記點頭,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遞給林默涵:“這是組織上的嘉獎令。你和蘇曼卿同誌,都是好樣的。”
林默涵接過嘉獎令,卻沒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是誰出賣了我們?”
王副書記的臉色一沉:“是……阿海。”
“什麽?”林默涵愣住了。
“我們查了那天晚上的所有行動路線。”王副書記的聲音很沉重,“隻有阿海,知道我們所有的計劃。他失蹤了,軍情局那邊也沒有他的消息。”
林默涵的腦子嗡的一聲。阿海……那個憨厚的、總是笑著的、和他們一起從台北逃出來的阿海……怎麽會是他?
“不可能。”他搖頭,“阿海不是這樣的人。”
“事實就是這樣。”王副書記說,“他失蹤了,帶著我們的一些資料。”
林默涵沉默了。他想起阿海在“東風號”上那張憨厚的臉,想起他在香港碼頭焦急等待的眼神,想起他為了掩護他們而獨自引開追兵的背影……
“我不信。”他輕聲說。
王副書記看著他,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事實就是事實。”
房間裏陷入沉默,隻有窗外傳來的海風聲。林默涵站在原地,腦子裏一片混亂。他不知道該相信誰,不知道該去哪裏,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蘇曼卿呢?”他忽然問。
“她沒事。”王副書記說,“她甩掉了追兵,現在在另一個安全屋。”
林默涵鬆了口氣:“我要見她。”
“好。”王副書記說,“等你的傷好了,你們就可以見麵了。”
他走到林默涵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休息。革命的道路還很長,我們需要你。”
林默涵點頭,看著王副書記的背影,忽然覺得他有些陌生。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王副書記,此刻看起來,卻像一座冰冷的山。
李明帶著林默涵,走出了房間。他將林默涵帶到另一間屋子,裏麵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你先在這裏休息。”李明說,“我會給你送飯來。”
林默涵點頭,坐在床沿。李明關上門,走了出去。
房間裏很安靜,林默涵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腦子裏一片空白。他想起老漁夫,想起方枕流,想起阿海,想起蘇曼卿……他們的臉,在他眼前一一閃過。
他閉上眼睛,陷入了沉睡。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敲門聲將他驚醒。
林默涵猛地睜開眼睛,警惕地望向門口。敲門聲很有節奏,三長,兩短,又三長——是組織內部的緊急聯絡暗號。
他立刻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後,低聲問:“誰?”
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蘇曼卿。”
林默涵鬆了口氣,打開門。蘇曼卿站在門口,手裏提著個食盒,臉上帶著疲憊的微笑。
“維哥,我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叉燒。”她走進屋,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裏麵是熱氣騰騰的叉燒飯,還有幾樣精致的小菜。
“快吃吧。”她將筷子遞給他,“涼了就不好吃了。”
林默涵接過筷子,卻沒有吃。他看著蘇曼卿,忽然問:“你相信阿海是叛徒嗎?”
蘇曼卿的臉色一變:“誰說的?”
“王副書記。”林默涵說,“他說阿海失蹤了,帶著我們的資料。”
蘇曼卿搖頭:“我不信。阿海不是這樣的人。他要是叛徒,早就把我們出賣了,何必等到現在?”
林默涵點頭:“我也不信。”
蘇曼卿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維哥,我們得查清楚。阿海是我們的同誌,我們不能讓他蒙冤。”
林默涵看著她,眼睛裏滿是堅定:“好。”
兩人相視一笑,仿佛又回到了當初並肩作戰的日子。
窗外,夕陽的餘暉灑進房間,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的維多利亞港,船隻的汽笛聲隱隱傳來,像一首悠揚的歌。
林默涵拿起筷子,夾起一塊叉燒,放進嘴裏。肉香四溢,是他熟悉的味道。
“好吃。”他說,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蘇曼卿也笑了,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吃飯,眼睛裏滿是溫柔。
房間裏,充滿了食物的香氣和兩人輕聲的交談。窗外的夕陽,漸漸沉入海平麵,夜幕,悄然降臨。
新的一天,即將到來。而他們的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