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0章鴻門茶局,血色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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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沉沉地壓在台北的屋脊之上。
    陳明月坐在黑暗裏,感官被無限放大。她能聽見自己平穩的心跳,能聽見窗外老榕樹上夜梟調整羽翼的窸窣聲,更能聽見巷口那輛黑色轎車裏,特務們換班時壓抑的咳嗽聲。
    他們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鬣狗,圍在獵物的巢穴外,耐心,而又殘忍。
    她沒有點燈,隻是靜靜地感受著黑暗帶來的安全感。在這片黑暗中,她不再是那個溫婉知性的“林文君”,也不是林默涵手中那枚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她是陳明月,一個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女人。
    她摸了摸發間的玉蘭簪,冰冷的觸感讓她徹底清醒。
    那幅《秋興八景》此刻正躺在她書桌的暗格裏。她沒有打開看過,但她知道,那幅畫的夾層中,藏著比任何珍寶都更要命的東西——一份關於基隆港駐軍布防的詳細手繪圖,以及一份潛伏人員的代號名單。
    林默涵把這顆雷,親手埋在了她這裏。
    這是一步險棋,也是唯一能將計就計的活路。魏夫人貪財,更貪功。她會把這幅畫當成自己斂財或固寵的工具,從而放鬆對“沈先生”和“林文君”之間真正關係的追查。而當這幅畫最終被軍情局的技術科鑒定出問題時,所有的矛頭,都會指向那個早已消失無蹤的“沈先生”。
    至於她這個保管人,不過是被蒙蔽的棋子罷了。
    前提是,她必須演得足夠像一個被卷入風波的無辜者。
    遠處,教堂的鍾聲敲了十二下。午夜已至。
    陳明月起身,走到書桌前,借著月光,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裏麵是半截紅藍鉛筆,和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薄草紙。
    這是她為自己準備的後路。
    她不能坐以待斃,更不能完全依賴林默涵的安排。她要用這半截鉛筆,在草紙上,憑著驚人的記憶力,將那幅《秋興八景》上的每一個細節,包括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印章、題跋、甚至紙張的紋理,都一絲不苟地複刻下來。
    如果原畫被拿走,或者被銷毀,這份複刻稿,就是唯一的備份。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如同春蠶食葉,又如同死神的鐮刀在磨刀石上輕刮。
    次日,天剛蒙蒙亮。
    一陣急促而粗暴的砸門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開門!軍情局辦案!”
    陳明月早已穿戴整齊,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刻。她打開門,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與惶恐。
    門口站著四五個身穿黑衣的便衣特務,為首的正是魏正宏的副官,趙鐵鷹。他那張臉像是一塊風幹的臘肉,眼神陰鷙,帶著一股濃重的煞氣。
    “林文君?”趙鐵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是……我是。”陳明月的聲音微微發顫,“長官,不知……”
    “搜!”趙鐵鷹懶得廢話,一揮手。
    身後的特務立刻如狼似虎地衝進屋裏,翻箱倒櫃,片刻間,房間就被弄得一片狼藉。
    陳明月站在門口,臉色蒼白,雙手緊緊絞著衣角,一副驚恐萬狀的模樣。她的眼神卻在不經意間,掃過趙鐵鷹身後的那輛黑色轎車。
    車窗半開,裏麵坐著一個人。
    是魏夫人。
    她穿著一身絳紫色的旗袍,手裏把玩著一隻小巧的琺琅鼻煙壺,臉上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笑容。她沒有下車,隻是靜靜地坐在車裏,仿佛在欣賞一出好戲。
    陳明月的心沉了下去。
    魏夫人親自坐鎮,說明她對這幅畫的重視程度,超出了預期。她不隻是想要畫,她更想看看,在這幅畫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麽秘密。
    “報告!沒有發現違禁品!”一名特務跑出來報告。
    趙鐵鷹冷哼一聲,大步走到陳明月麵前,幾乎是貼著她的臉,惡狠狠地問道:“林老師,昨兒個水榭裏,沈先生交給你的那幅畫呢?”
    “畫……畫在書房的桌上。”陳明月像是被他的氣勢嚇到了,往後退了一步,聲音發抖,“沈先生說那是董其昌的真跡,托我暫為保管,等魏夫人派人來取……我……我什麽都沒做啊……”
    “哦?什麽都沒做?”趙鐵鷹獰笑一聲,“那為何有人舉報,你這院子裏,藏著**的秘密電台?”
    “秘密電台?”陳明月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長官,這……這怎麽可能?我是教書的,我……”
    “是不是,搜過了才知道!”趙鐵鷹一把推開她,大步走進書房。
    他徑直走到書桌前,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放在顯眼位置的錦盒。
    他沒有立刻去拿,而是示意手下用長棍挑開盒蓋。
    錦盒裏,那幅《秋興八景》靜靜地躺著。
    趙鐵鷹揮了揮手,一名特務立刻上前,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將畫取出,鋪在書桌上,開始用放大鏡一寸一寸地檢查。
    陳明月站在門口,心髒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她知道,軍情局的技術科裏,確實有能人。他們能用化學藥水檢測紙張夾層,能用特殊的燈光照射出隱形墨水。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書房裏靜得可怕,隻有放大鏡在紙麵上移動的細微摩擦聲。
    突然,那名特務的手停住了。
    他盯著畫作右下角的一處印章,眉頭緊鎖。
    “怎麽了?”趙鐵鷹立刻湊過去。
    “這枚印章……”特務的聲音有些發顫,“印泥的成分有些不對。裏麵似乎摻雜了某種……金屬粉末。”
    陳明月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那是什麽。那是林默涵特製的“磁性墨粉”,隻有在特定的酸性溶液和高溫下,才會顯現出隱藏的坐標數字。
    趙鐵鷹的眼神瞬間變得像餓狼一樣:“拿去化驗!立刻!”
    兩名特務立刻捧著畫作,如獲至寶地衝了出去。
    趙鐵鷹轉過身,死死地盯著陳明月,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林老師,看來,你這‘暫為保管’,保管得不太幹淨啊。跟我們走一趟吧。”
    兩名特務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陳明月的胳膊。
    “長官……我真的不知道……”陳明月掙紮著,聲音裏充滿了絕望。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突然從巷口疾馳而來,嘎吱一聲停在了院門口。
    車門打開,林默涵——不,此刻的他,是軍情局新任的“技術顧問”,沈巍,從車上走了下來。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中山裝,胸前口袋裏插著一支金筆,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
    “趙副官,這是在做什麽?”他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趙鐵鷹顯然沒料到他會突然出現,愣了一下,隨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原來是沈顧問。沒什麽,抓一個私藏違禁品的**嫌犯。”
    “哦?”林默涵的目光掃過陳明月,眼神裏閃過一絲“驚訝”和“痛惜”,“這位不是女師的林老師嗎?她怎麽了?”
    “她私藏了一幅有問題的畫。”趙鐵鷹不想多說,畢竟涉及技術機密,“這是我們內部的案子,就不勞沈顧問費心了。”
    “趙副官此言差矣。”林默涵慢條斯理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手,“局長剛剛下達了新命令,所有涉及‘磁性編碼’的案件,一律移交技術科全權處理。這是命令。”
    他將一張蓋著軍情局大印的公文,遞到趙鐵鷹麵前。
    趙鐵鷹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他當然知道這個新命令,但他沒想到,上麵的動作會這麽快。
    “沈顧問,這……”趙鐵鷹有些不甘心,“這女人是我太太介紹的,我總得給我太太一個交代。”
    “趙副官放心。”林默涵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親熱,“人,我帶走審問。畫,我拿去化驗。如果真有問題,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如果沒問題,我也好還林老師一個清白,你說是不是?”
    他的話滴水不漏,既搬出了局長的命令,又給了趙鐵鷹台階下。
    趙鐵鷹咬了咬牙,看了一眼不遠處轎車裏的魏夫人。
    魏夫人不知何時已經下了車,正站在車旁,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憤怒和不甘,但麵對軍情局的正式命令,她也無可奈何。
    “好!”趙鐵鷹終於鬆口,“人你帶走。但我警告你,沈顧問,如果這女人真有問題,你可別想獨善其身!”
    “那是自然。”林默涵微微一笑,“公事公辦。”
    兩名特務鬆開了陳明月。
    林默涵走到她身邊,低聲說道:“林老師,為了你的清白,還得請你跟我去局裏走一趟,做個筆錄。放心,隻要你配合,沈某一定盡力而為。”
    他的眼神裏,沒有絲毫溫度。
    陳明月低著頭,順從地點了點頭:“全憑沈先生安排。”
    她跟著林默涵上了那輛福特轎車。
    車門關上,隔絕了趙鐵鷹和魏夫人充滿怨毒的目光。
    轎車緩緩啟動,駛離了那條充滿殺機的小巷。
    直到車子轉過街角,林默涵臉上的冷漠才瞬間褪去。他轉過頭,看著陳明月,眼神裏充滿了關切和一絲後怕。
    “你沒事吧?”他低聲問,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明月抬起頭,看著他。窗外的陽光透過車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忽然覺得一陣眩暈,仿佛剛才經曆的不是一場生死劫難,而是一場荒誕的夢。
    “我沒事。”她搖了搖頭,聲音沙啞,“畫……”
    “畫是假的。”林默涵打斷了她,眼神銳利,“真正的信息,在你這裏。”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陳明月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
    那幅畫,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個誘餌。一個用來引出軍情局內部那些真正懂行的“技術專家”的誘餌。而真正的絕密情報,從來就不在畫裏,而在她的腦子裏。
    林默涵昨晚讓她複刻畫作,就是為了此刻。
    他要讓她成為那個唯一掌握真相的人。
    “接下來……”陳明月剛想問。
    “接下來,你什麽都不用做。”林默涵的聲音變得無比嚴肅,“你隻需要記住,你是一個被卷入風波的無辜女教師。你什麽都不知道,你隻是被一個自稱‘沈先生’的騙子利用了。你的任務,就是裝傻,裝可憐,直到我們把你‘無罪釋放’。”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明月,這可能是最艱難的一段路。你可能會被關押,可能會受審,甚至可能會受刑。但你必須撐住。因為隻有你撐住了,我們才能把這潭水徹底攪渾,才能把那些藏在暗處的‘大魚’,一條一條地釣出來。”
    陳明月看著他,看著這個她愛了半輩子,也恨了半輩子的男人。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不再是夫妻,不再是同誌,而是這場殘酷棋局中,兩個背靠背的戰士。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我明白。”她輕聲說,“我準備好了。”
    轎車在晨光中疾馳,駛向那座令人聞風喪膽的軍情局大樓。
    而在他們身後,那座小院的屋頂上,一隻黑色的夜梟,正展開翅膀,無聲地滑入雲端。
    暴風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