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1章審訊室的探弋,迷霧中的微光

字數:10781   加入書籤

A+A-


    軍情局大樓,審訊科。
    這裏沒有窗戶,隻有兩盞瓦數極高的白熾燈,將狹小的審訊室照得如同白晝。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混合了劣質煙草、汗味和陳舊檔案的黴味。
    陳明月被帶到了這裏。
    林默涵——此刻的沈巍顧問,並沒有陪她進來。他在大廳就與她分開了,隻留下一個冰冷而意味深長的眼神,隨即被一群迎接他的技術人員簇擁著,走向了位於大樓深處的技術科實驗室。
    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她“無罪釋放”,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舞台,一個能讓魏正宏的人確信“林文君”隻是一個被利用的棋子,而真正的“大魚”正在別處遊動的舞台。
    “坐下。”
    負責看守她的特務,像推麻袋一樣將她推進了審訊椅。冰冷的金屬椅背觸碰到皮膚,激起了她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門被關上了。
    她獨自一人,在這片慘白的光下,等待著風暴的降臨。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是一種心理戰術,試圖用孤獨和未知來瓦解她的意誌。陳明月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開始在腦海中複盤那幅《秋興八景》的每一個細節,那半截紅藍鉛筆在草紙上的觸感,還有昨夜寫下的那首詩。
    “舊業已隨征戰盡,更堪江上鼓鼙聲。”
    她不是在等死,她是在等一個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門鎖“哢噠”一聲響了。
    進來的不是想象中麵目猙獰的審訊官,而是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人。他看起來斯斯文文,手裏抱著一個文件夾,像是個剛從醫學院畢業的學生。
    他沒有看陳明月,徑直走到桌子對麵坐下,翻開文件夾,拿起鋼筆,開始在紙上寫著什麽。
    審訊室裏隻有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這種反常的安靜,比任何咆哮都更讓人窒息。
    過了許久,年輕人才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用一種近乎平淡的語氣問道:“林文君,女,三十二歲,香港聯合書院文學碩士,專攻古典詩詞。上個月剛從香港來台,受聘於台北女子師範學校國文組。對嗎?”
    “是。”陳明月的聲音有些幹澀。
    “你認識沈先生?”年輕人問。
    “昨天在中山堂的茶會上認識的。”陳明月按照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回答,“他說他是個畫商,從上海來。”
    “他給了你一幅畫,讓你保管。”
    “是。他說那是董其昌的真跡,想賣給魏夫人,但因為來路有些敏感,不方便親自交接,所以托我暫為保管。”
    “你覺得,他為什麽要找你?一個素昧平生的女教師?”
    陳明月苦笑了一下:“或許……是因為我昨天在雅集上吟誦的那首《采桑子》?沈先生說,他最喜歡‘斷腸聲裏憶平生’這句,覺得我是個有故事的人,所以信得過我。”
    年輕人的筆停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她:“有故事的人,往往也容易惹上麻煩。”
    他合上文件夾,站起身:“你在這裏待著。別亂動。”
    說完,他轉身就走,留下陳明月一個人麵對著那兩盞刺眼的燈。
    這隻是一個開始。她知道,這間屋子的某個角落,一定有雙眼睛在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在椅子上調整了一個稍微舒服一點的姿勢,閉上眼睛,再次進入了假寐狀態。
    她必須保存體力。
    二
    與此同時,技術科實驗室。
    林默涵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和手套,正站在顯微鏡前,神情專注地看著玻片。
    在他身後,站著技術科科長,一個禿頂、幹瘦、眼神像老鼠一樣滴溜溜亂轉的中年男人——錢伯鈞。
    “沈顧問,這印泥裏的金屬粉末,成分分析出來了嗎?”錢伯鈞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和戒備。
    “有些眉目了。”林默涵頭也不抬,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有些沉悶,“這是一種很特殊的合金粉末,含有微量的鈷和鎳。我懷疑,這不是用來寫字的,而是用來……定位的。”
    “定位?”錢伯鈞愣住了,“怎麽定位?”
    “如果我沒猜錯,這幅畫在特定的高溫和酸性環境下,這些金屬粉末會發生化學反應,顯現出一組數字。”林默涵直起身,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嚴肅的臉,“這應該是某種坐標的加密方式。”
    錢伯鈞的眼睛亮了:“坐標?是基隆港的布防圖嗎?”
    “這就要問畫的主人,或者……保管人了。”林默涵意味深長地看了錢伯鈞一眼,“錢科長,這幅畫現在是絕密證物,必須二十四小時專人看管。我建議,立刻成立專案小組,徹查這幅畫的來源,以及那個‘沈先生’的真實身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錢伯鈞連連點頭,心裏卻在盤算著如何把這份功勞搶到自己手裏,“沈顧問,你看這化驗和解密的工作……”
    “我來負責。”林默涵的語氣不容置疑,“局長已經授權給我了。不過,審訊那個女教師林文君的工作,還得麻煩錢科長你的人。她可能知道一些關於‘沈先生’的線索。”
    錢伯鈞心中一喜,以為林默涵是想把“得罪人”的審訊工作推給他,而自己獨占“破譯”的功勞。他連忙應承下來:“好說,好說。那個女人,就交給我吧。我保證,讓她把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吐出來!”
    林默涵點了點頭,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光。
    他知道,錢伯鈞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小人,但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貪功。隻要把陳明月這顆“誘餌”扔給他,他就會像聞到腥味的貓一樣,死死咬住,而忽略了真正的獵手,正在暗處窺視著他。
    “對了,”林默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遞給錢伯鈞,“這是我在那幅畫的畫軸裏發現的一點點殘留物,像是某種特殊的香料。你拿去化驗一下,或許能從香料的來源,順藤摸瓜找到那個‘沈先生’的下落。”
    錢伯鈞如獲至寶地接過玻璃瓶:“沈顧問真是明察秋毫!我這就去辦!”
    看著錢伯鈞急匆匆離去的背影,林默涵臉上的嚴肅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那個玻璃瓶裏的香料,是他從陳明月那間小院裏,特意從她枕頭上沾取的一點點味道。他把它說成是從畫軸裏發現的,就是要讓錢伯鈞誤以為,那個“沈先生”曾經長時間接觸過這幅畫,甚至可能就在台北的某個上流社會圈子裏。
    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迷魂陣。
    他要讓軍情局的人,把矛頭對準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沈先生”,從而為陳明月爭取到寶貴的時間和空間。
    三
    審訊室的門再次被推開時,進來的是趙鐵鷹。
    他沒有穿製服,而是換上了一身黑色的練功服,手裏還拿著一條浸了水的牛皮鞭。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殘忍的、迫不及待的笑容。
    “林老師,久等了。”
    他走到陳明月麵前,將那條濕漉漉的皮鞭,“啪”地一聲,抽在了桌子上。
    陳明月的身體本能地顫抖了一下。
    “我問你,那個沈先生,住在哪裏?”趙鐵鷹的聲音像砂紙打磨著鐵鏽。
    “我不知道……”陳明月的聲音帶著哭腔,“他隻說他是從上海來的,沒說住在哪裏……”
    “啪!”
    皮鞭抽在了陳明月身後的牆壁上,發出一聲巨響。
    “別跟我裝傻!你是他選中的人,你一定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給了我一個聯係方式,是一個公用電話亭的號碼……”陳明月哭著說。
    “電話號碼?是多少?”
    “是……是23874……”
    趙鐵鷹立刻轉身,對角落裏的記錄員吼道:“去!立刻派人去查這個電話亭!給我調取所有通話記錄!”
    記錄員連忙跑出去了。
    趙鐵鷹轉過身,看著陳明月,眼神裏充滿了懷疑:“就這些?”
    “就這些……”陳明月抽泣著,“趙長官,我真的隻是個教書的……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趙鐵鷹盯著她看了許久,似乎在判斷她話裏的真假。他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但他現在更急於去追查那個“沈先生”的下落。
    他冷哼一聲,轉身走向門口。
    “把她給我看好了!別讓她死了!”
    門再次被關上。
    陳明月癱軟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
    她知道,自己剛才報出的那個電話號碼,是林默涵事先告訴她的。那是一個廢棄的電話亭,根本查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這足以讓趙鐵鷹和魏正宏的人,在台北的大街小巷裏忙上好幾天。
    她成功地把水攪渾了。
    四
    夜幕降臨。
    審訊室的燈依舊亮著,但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似乎隨著趙鐵鷹的離開而減弱了不少。
    陳明月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她又餓又渴,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緊繃,讓她幾乎支撐不住。
    就在這時,門鎖又響了。
    進來的不是特務,而是一個端著托盤的年輕女護士。她戴著口罩,低著頭,將托盤放在桌上,然後默默地轉身離開。
    陳明月看著桌上的托盤。
    裏麵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稀飯,一碟鹹菜,還有一杯溫水。
    在這樣一座人間地獄裏,這碗稀飯和這杯水,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沒有立刻去動它們。她知道,在這裏,任何“善意”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她仔細地觀察著那碗稀飯,觀察著那杯水,觀察著那碟鹹菜。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碟鹹菜上。
    鹹菜被切成了細絲,整齊地碼放在碟子裏。但在那些細絲之間,似乎夾雜著一根顏色稍有不同的“菜絲”。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撥開周圍的鹹菜。
    那根“菜絲”露了出來。
    它不是菜絲。
    它是一根極細的、被卷成了細筒狀的紙條。
    陳明月的心跳瞬間加速。她看了看門口,又看了看牆角的監視孔,確認沒有人注意這裏後,她迅速地將那根“紙條”夾起,藏進了手心裏。
    她端起那碗稀飯,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同時用身體擋住了手裏的動作。
    她將紙條展開,攤在掌心。
    借著碗沿的遮擋,她看清了紙條上的字。
    那是一行用極細的鉛筆寫下的蠅頭小字,字跡清秀而熟悉。
    “別怕,我在。今晚子時,會有‘雷雨’。堅持住。——H”
    H。
    是林默涵英文名字的縮寫。
    一股暖流瞬間湧遍了陳明月的全身。她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將紙條塞進嘴裏,慢慢地嚼碎,咽了下去。
    “雷雨”。
    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語。意味著一場混亂,一場足以掩蓋一切行動的混亂。
    林默涵在告訴她,救援馬上就要來了。
    她端著那碗稀飯,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此刻,這碗稀飯變得無比香甜。
    她必須吃飽,必須有力氣,去迎接那場即將到來的“雷雨”。
    五
    午夜時分。
    台北的天空,不知何時聚攏來了厚厚的烏雲。一場醞釀已久的台風,終於在這一刻,裹挾著狂風暴雨,席卷了整個城市。
    “轟隆!”
    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整個軍情局大樓似乎都為之顫抖了一下。
    幾乎就在雷聲響起的同時,大樓的供電係統“滋啦”一聲,閃爍了幾下,徹底陷入了黑暗。
    審訊室裏瞬間一片漆黑。
    陳明月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警惕地靠在牆邊。
    黑暗中,她聽見了走廊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特務們的咒罵聲。
    “怎麽回事?!怎麽停電了?!”
    “快去發電機房看看!”
    “該死的台風!”
    混亂,開始了。
    她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
    突然,她聽到自己審訊室的門外,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有節奏的敲擊聲。
    篤、篤篤、篤。
    是林默涵約定的暗號。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門鎖傳來一聲輕微的“哢噠”聲,門被輕輕地推開了。
    一個黑影閃了進來,迅速關上門。
    “明月。”
    是林默涵的聲音。
    陳明月再也控製不住,撲進了他的懷裏。
    “默涵……”
    “別說話,跟我走。”林默涵的聲音急促而堅定。他拉著她的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倒出兩顆藥丸,塞進她嘴裏,“這是安眠藥,能讓你在短時間內保持鎮靜,也能掩蓋你身上的氣味,防止他們用警犬追蹤。”
    他將一件黑色的雨衣披在她身上,拉起兜帽,蓋住她的頭。
    “外麵很亂,發電機房被我做了手腳,他們至少要十分鍾才能恢複供電。我們隻有這十分鍾。”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
    “你怕嗎?”
    陳明月搖了搖頭,盡管他知道在黑暗中他看不見。
    “有你在,我不怕。”
    “好。”
    林默涵深吸一口氣,拉開了審訊室的門。
    走廊裏一片漆黑,隻有應急燈發出微弱的紅光,像是一雙雙惡魔的眼睛。
    他們貼著牆根,向著安全通道的方向移動。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就在他們即將到達安全通道門口時,一個手電筒的光束,突然從走廊的另一頭掃了過來。
    “誰在那裏?!”
    一聲厲喝劃破了黑暗。
    林默涵猛地將陳明月推進安全通道的門後,低吼道:“快走!下樓!我在外麵接應你!”
    “默涵……”
    “走!”
    陳明月咬了咬牙,轉身衝進了漆黑的樓梯間。
    身後,傳來了槍聲。
    “砰!砰!”
    子彈打在牆壁上,濺起一串火花。
    她不敢回頭,隻能拚命地往下跑。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但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活下去。為了他,也為了他們共同的信仰。
    她衝出了軍情局大樓的後門,衝進了外麵狂風暴雨的夜色中。
    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全身,但她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
    一輛黑色的轎車,正停在巷口,雙閃燈在雨夜裏閃爍著。
    車門打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車裏傳來。
    “快上來!”
    是江一葦。
    陳明月毫不猶豫地鑽進了車裏。
    “林默涵呢?!”她焦急地問。
    “他在後麵斷後!”江一葦一腳油門,轎車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他讓我們先走!他自有辦法脫身!”
    陳明月回頭望去,軍情局大樓的方向,警報聲大作,探照燈的光束在雨幕中瘋狂地掃射。
    她緊緊地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地掐進肉裏。
    默涵,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六
    軍情局大樓內。
    林默涵靠在一根柱子後,手中的槍冒著青煙。
    他擊倒了兩個追上來的特務,但自己的左臂也中了一槍。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地麵上匯成一小灘暗紅的水窪。
    他能聽見四麵八方傳來的腳步聲和叫喊聲。
    “他在那裏!”
    “封鎖所有出口!”
    “別讓他跑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那輛黑色的轎車已經消失在雨夜的盡頭。
    她安全了。
    他鬆了一口氣,隨即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他靠在柱子上,從口袋裏摸出那個微型發報機。這是他最後的手段。
    他按下發送鍵,電流在暴雨中微弱地跳動。
    電文隻有短短一行:
    “雁已南飛,孤鴻獨留。大火將起,望君珍重。”
    發完電文,他將發報機摔在地上,用腳碾得粉碎。
    然後,他站直了身體,舉起槍,對準了衝進來的第一個特務。
    “砰!”
    槍聲在空曠的大廳裏回蕩。
    雨,還在下。
    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