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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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雪相依高聳峻嶺,萬籟深寂不鳴。
    無聲的詭異雖有,但扶必管不了這麽多,他已篤定主意,兵貴神速,要以泰山壓頂的氣勢將賊人湮滅,把俘虜收入囊中。
    見扶必怒氣不休,即將揮手下令,欲猛然攻擊,嚴匡臉色變了,搖搖頭,說起一樁舊事:
    “建安十九年,伏氏與其父伏完的密信被魏王查獲,逼迫天子廢黜皇後,並鴆殺兩位皇子。”
    “那時,大王命尚書令華歆與禦史大夫郗慮持節策詔,統兵入宮逮捕伏後,收伏氏於掖庭暴室處死。害怕的伏皇後緊閉門戶,匿藏牆壁中,被華歆伸手強行拉出。當時天子在外殿,郗慮就坐在他身旁警告。”
    “伏後披發赤腳徒步而行,哭泣著經過天子麵前,懇求天子救命,然天子懦弱不敢動,言語拒絕。值此之際,不知是誰勸諫天子,言曹孟德豈敢當庭弑君,教唆天子以身軀遮擋伏後,大聲疾呼,‘世上安有造反的皇帝,曹孟德欲弑君乎!’然後便沒人敢動,皇後最終給廢黜到冷宮幽禁,算是保住了性命。”
    “可魏王那時候大開殺戒,誓要揪出教天子這般莽撞無賴的奸賊,一度將天子身邊的近侍、宦官、宮女收監下獄,輪番拷打鞭笞,卻一無所獲。”
    見扶必榆木腦袋似的不明所以,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前方道:“帳下督不妨再想想,今日觀之,我們以有心算無心,當時膽大包天,能與天子交往者,還有誰?”
    “你是說乃這逆賊劉煦所教?”扶必驟然緊張道。
    對麵賊人已經開始拉弓上弦,嚴匡點點頭:“聯係賊寇挾持金鄉公主作為人質,在許都束縛吾輩手腳,一度投鼠忌器,致使我等不敢集中軍力去全力圍剿,而被他們逃脫。由此可見,此賊心機深沉,不可不防呀!”
    想起這事,扶必就氣惱,當時賊人將金鄉公主作為斷後之人。礙於其王女身份,無人異動。
    光天化日之下當庭射殺公主,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般癲狂。倘若射殺,金鄉公主可是有親兄弟的,報複過來,大功也變作了大罪。
    於是,我方箭矢哪敢齊發,一度畏手畏腳,以至錯失良機,眼睜睜看著賊人逃離許都。
    “哼!王長史有言在先,混戰之中,賊人早已殺死王女,我等不可再有包袱。”
    沉吟一會兒,還是戰功太動人,扶必下意識地雙臂用力,摩拳擦掌,狠辣道。
    他作為跟隨曹公征戰多年的軍將,自兗州起便跟隨在側,乃心腹親信,二十餘年來,戰功赫赫,從一介丘八逐漸混到今日獨領一軍的帳下督,更是被交付防備許都的重任,掌管這支自魏王中軍處分得的精銳兵馬。
    遙想當初,他還隻是個十餘歲會騎馬的遊俠,在鄉裏廝混,惹人厭煩。
    黃巾之亂後,因吃不飽飯而投軍,何曾想能在征呂布、奪冀州的戰役中脫穎而出,一步步從隊率、屯伯、軍侯之任,積攢功勳受恩拔擢到今日地步!
    可人一旦上去了,就不會再想下來,權勢這東西太令人癡迷。
    作為魏王寄予厚望的軍將,他在許都之亂的表現卻不盡如人意,從而這次將功贖罪的機會,對他而言異常重要,絕不容有失,他急需洗刷自己的罪狀。
    “弟兄們,逆賊在此,隨我衝!”扶必手掌一揮,拔出鐵刀,慷慨激昂,橫衝直撞上去,大喝道。
    他已無需再徘徊,審時度勢隻會浪費時間,他注意到劉煦虛弱的軀體,看到紮在他肩膀的箭矢還在劇烈晃動,就知道賊人已是強弩之末。
    要知道,同樣肩膀中箭的王必,此刻正命若遊絲,指不定什麽時候就隕落了。
    那縷縷鮮血緩緩流淌滴落,沾染甲胄衣物,豈會有假?
    能被識人善任的曹孟德信用,他無疑是一名出色的將領,但偌大的戰功容易蒙蔽人的理智。
    兩百騎蜂擁而至,緊密的陣列,嗷嗷叫喚的刺耳鳴啼,劃破天際一般,呼嘯著越過鄙塞的通道,直指那處開闊地。
    就這樣,莽山荒林間,黑色洪水開閘般傾斜而入。
    就在騎隊預測能輕鬆收割勝利的時刻,灘地兩處的穀林旌旗招展,無數密密麻麻箭矢,仿似撈魚捕鯨的巨網從天而降。
    箭簇一捆又一捆的從防禦弱側席卷而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鐵質的箭鏃能破甲而入!
    他們居高臨下,距離測量的剛剛好,不遠不近,猛烈的射擊足以帶來最致命的殺傷。
    霎時間,箭雨升起,人仰馬嘶,曹軍倒下一片,損失慘重。
    鬼哭狼嚎的尖叫無濟於事,甚至許多中箭的駿馬疼痛難忍,四處亂竄,要將背上的健卒抖落,馬與人橫亙在道途,擠進來出不去,唯有一往無前。
    可受阻之下,無法加速,許多騎兵受到馬蹄的踩踏,落馬倉皇下無助哭喊,旋即被鐵騎淹沒,被踐踏於淤泥碎石中。
    哀嚎聲絡繹不絕地傳來,逼仄魚腸般的泥濘山道頓時白骨滿地,血水衝天。
    玄色雲旗,鼓聲震天!
    “怎會有朝廷軍將?”
    帳下督扶必目眥欲裂,險些慘叫出聲來。
    一頭霧水的何止是他,身側的嚴匡等俱是膽顫心驚!
    賊人不是貴胄奴仆、部曲出身麽!
    就算加上孫狼等未逃散的起義民賊,附逆之下也是烏合之眾,不該有旗幟金鼓,成建製的軍隊啊。
    先前,扶必膽敢無畏賊人陰謀詭計,完全不怕劉煦等人設伏,看似頭腦簡單,實則自有考量。
    憑依的便是曹軍騎兵的強悍素質,吳蜀官兵與之陸戰尚且不如,更何況拋下農具,倏忽間拿起刀矛的農夫、田奴、僮仆呢!
    在絕對實力麵前,任何的陰謀詭計都沒有用。
    鐵蹄能粉碎所有。
    但若是,賊人也有一支成建製的精銳,局勢就會變得截然不同。
    他們清楚的看到,潛藏隱匿的賊人此起彼伏,立起的瞬間,已經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手執兵刃,隊列分明,橫縱有序。
    這時候,伍長執饒,嚴肅軍紀。
    而鼓行鳴鐲者,即掌管五十人,又稱士吏的隊率在全力指揮士卒有序射殺。
    “裨將軍,衝吧!”賊軍狂吼道。
    敵方即將吹響衝鋒的號角。
    “叛軍!”
    這時候,嚴匡和扶必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後,驚訝喊道!
    原來,漢代軍製,實施的乃是二五進製,五人為伍,設伍長;兩伍為什,十人設什長;五什為隊,即五十人設隊率;兩隊為一屯(又稱一官)共百人,設屯長;五屯(有時兩屯)為曲,兩百人或五百人一曲設軍侯;兩曲或五曲為部,設司馬。
    漢末以來,軍製紊亂,一軍一部人數各有差。
    劉備等傳統漢軍編製的,一軍人馬有四千左右,而曹軍則不同,多數人馬一軍有三千兩百人。
    而一軍之下的裨將軍則領一裨一千六百人。
    曹魏多此建製,這還不是最好分辨的,兩側披堅執銳者的軍服與扶必等人無異,這些官軍顯然是己方人馬。
    可為何會與逆賊同流合汙,給他們雷霆一擊。
    定眼一瞧,其中還夾雜有郡兵。
    莫非是南陽郡太守東裏袞投敵叛變了?
    當他們再度驚恐的朝著四下望去,耳邊馬蹄聲滾滾,猶如雷電轟隆,潮水般洶湧的賊騎從斜側被蘆葦草葉遮擋的山穀下方駛出。
    林蔭的斑駁光點宛若黑洞,被覆蓋的鐵海如流星趕月般直衝襲來。
    身側許多部下倒地後一聲不吭,發不出一絲哀鳴,扶必青紅交加的糙臉怒目圓瞪,燦若雷綻道:“殺過去,將賊首擒獲,敵人必可不攻自破!”
    “屯田兵遵督將令。”手臂鐵甲葉片插著幾根箭矢,嚴匡心驚肉跳,肅然道。
    他握住鐵刀,舉起圓盾,抵禦天旋地轉般射來的箭矢。
    突然加入的賊軍打亂了一切部署和僥幸,嚴匡也知道這是唯一扭轉的戰機。
    他們已沒法再像麵對奴仆、農民那般有恃無恐、優勢在我了。
    扶必壓抑鬱悶,全神貫注直視前方賊首處,雙腿夾緊馬腹,極力扯動韁繩,戰馬朝前飛馳而去。
    他提著長矛狠狠的衝了上來,宛若長虹貫日般從天而降,駿馬與騎者連為一體,其馬術確是鶴立雞群,銳不可當。
    緊促的軍令下,治軍有方的曹軍將領,如臂使指,騎兵們悍不畏死地奮勇向前,擠出通道讓帳下督驅馳,暴亂的血花、臂肉、皮骨,擊打在他的甲胄上,噌噌作響,扶必眼都不眨一下。
    刀矛相逼,激起四濺的星火,扶必拔出嗜血的環首刀,一連斬殺幾個欲圖堵塞,來飛蛾撲火的賊人,擦擦臉上濃稠的血水,他心內狂跳不止,略略揣度,賊人可能比他們人數還多。
    超千人了吧!
    趁他們不穩,賊人已經陸續衝下來收割戰果,己方的潰敗在一線之間。
    旋即,想起中原空虛的軍力布防,他就頭皮發麻,若是南陽郡守東裏袞也要叛變,形勢將岌岌可危。
    這場對戰根本輸不起。
    瞧著對方軍民夾雜的陣容,他就無語凝噎,你說衣衫襤褸的農民受到壓迫受不了造反也就算了,如何軍容齊整,鎧甲、武器充足的自己人也要反叛?
    他們猶如燎原的星火,填充在這片穀地,必須將他們留下來。
    劉煦此人煽風點火的功夫太可怕了,不然若是讓他回歸蜀賊那裏,堪稱心腹大患。
    退潮後的再漲潮,背後的力量便是無邊無際的汪洋!
    再飛馳幾息,扶必覺得應能看到劉煦臉上的毛孔了,高速疾馳下,短距離的衝刺對他這種沙場宿將而言,簡直是家常便飯。
    這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必讓賊人防不勝防,他憑借馬術和勇力,能在曹軍中有一席之地,豈會浪得虛名!
    收起神思,他預備挺身,將長矛刺向劉煦心髒,來個一擊斃命!
    嗯!千鈞一發之際,賊人怎麽沒逃竄,亦或者衝來與之對戰。
    賊人除了這兩個選擇,還能有其他?
    清風拂過臉頰,眯眼去瞧,一道冷漠的眼神刺入扶必心髒。
    劉煦鬆開弓弦,扯出嘴角的弧度,有道意味深長的笑意。
    “叱!”
    扶必冰冷的身軀突兀僵硬難動。
    再發不出一聲厲喝責罵,扶必驚慌錯愕的表情永遠定格,他感覺額頭被什麽插入,紅的白的流瀉下來,漸漸遮掩口鼻,眼皮重重地往下垂,手臂氣力消散,長矛墜地,他也飛了起來。
    身體漸漸變空,最後見到的模糊影像是坐騎哀鳴而飛旋馬蹄,在他身軀周邊轉圈。
    完了!
    這是他最後的意識。
    一支破空的羽箭飛來,尾羽震顫,已將他射落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