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陽鄧士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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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箭囊摸出箭矢,劉煦目光如炬,數次瞄準賊人,幾十餘步,完全在強弓的射程內。
    或許是在許都時隱藏得太好,劉煦給人的印象一直是白麵儒生,該當不擅長射術才對,怎會武藝出眾!
    其實這就是扶必自我認知誤區了,擁有強大武力,且證明過自己的桀驁頑固者,更容易陷入隻相信自己認定的事的陷阱中去。
    鬆懈下便可能滿盤皆輸。
    單論君子六藝,在許都的“劉煦”也是有練習的,即使好似並不出眾。
    站定,拈矢,上弦,搭箭,屈展動作,瞄準,發力,勁射,一套動作宛若行雲流水。
    射透其額頭,鑲嵌入骨髓,崩裂的破風聲帶著殷紅黏稠被風順得老遠。
    “主君,神射呀!”伏山被這出神入化的一擊斃命折服,由衷讚歎道。
    尤其是劉煦拔出身上所中的箭矢後神色如常。
    盡管幸好沒有滲透骨髓,卻也鑽入皮肉,止完血的拉弓動作牽扯傷口,不可能完全無動於衷。
    主君僅抽動嘴角,而精準發射,如此韌勁令人動容。
    “彩!”
    孫狼等渠帥也跌跌撞撞得跑了過來,附和地笑著。
    未曾想到這被俘質子竟有如此精湛的射術,看這動靜,怕是能挽強弓,甚至披甲步射都不成問題。
    他遂即收起了輕視之心,想起他拉攏來的這些官軍,更覺劉煦出手鬼斧神工,有化腐朽為傳奇的能量,神情難得有了變化,拋去隨意和蔑視,肅然起敬。
    劉煦自然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個民人頭領的細微改變,有些欣慰。
    但旋即意識到棘手所在,心內一沉。
    緊接著,劉煦又表演了速射箭,姿勢不變,接力射出兩支,乃至三支的鋒利箭矢,且沒有虛發,連珠戲賊,次次射中目標。
    伏山雙目異彩漣漣,有些驚詫,跟著主人也有幾年了吧!
    愣是沒發現他武德充沛到這等境地。
    本以為他隻是心思深沉,善於謀劃。
    思緒拉回到三年多前,那時他還是伏家養的死士,家主伏完臨死前,派人傳訊息叮囑他們這些官府校事追捕下僥幸逃脫的“漏網之魚”,敘述劉煦設策救下伏氏性命的始末,讓他們替伏家報恩,認這劉玄德之子為主。
    漢代崇尚俠義,主家受了恩德,於情於理,作為附庸的門客、僮仆便也有報恩的責任。
    更何況作為死士,他們早是以氣相投,心智堅定、重視道義之人,怎能不感念劉煦危難之中對伏後的施恩,甘願效命。
    說起這個,他便覺得神奇,那些偵察和反偵察的手段簡直巧奪天工,比如什麽書頁加密,酒肆交接,廚子信使,溝通裏外而不被細作發現的手段和方式層出不窮,保密中沒有紕漏,堪稱登峰造極。
    作為執行者,伏山與曹公麾下的校事間諜鬥智鬥勇,玩得不亦樂乎!
    要知道,曹孟德父子在主君身邊安插了多少奸細啊,他們能始終悄無聲息的似影子一般存在,而又不被察覺,全靠劉煦高度防範的法子。
    借此,他們按照主君的意思,聯係到一些地方賊寇,如孫狼等不滿時局,意圖造反的民人渠帥,提前勾連,約定起事日期。
    特別是此次在許都惹起滔天大禍的太醫令吉本父子,他們按主君吩咐,與之暗中謀劃交流甚久,潛藏得很好。
    相比於前家主伏完父女的簡單泄密,他們的整個計策可稱為天衣無縫。
    可惜施行過程中,仍功虧一簣,未能扭轉乾坤,還險些讓主君喪命……
    “督將!”
    與敵方的興高采烈不同,嚴匡等人身形搖晃,忍著傷口的劇痛,大驚失色道。
    眾人親眼目睹了帳下督扶必的死亡,後繼的騎兵們和嚴匡部下的屯田兵此前仍舊受命艱難向前,這一刻還活著的無不肝膽俱裂,銳氣盡喪。
    而新加入戰場的“叛軍”,駕馭著上百匹戰馬甚囂塵上,接續進入衝鋒狀態。
    對於軍心疲憊且萎靡的曹軍來說,無外乎是毀滅性的打擊,許多軍士無精打采,虛於應對,全部都想著怎樣脫離戰場尋求保命。
    漫山遍野的金鼓聲響徹雲霄,戰馬嘶鳴,衣著迥異的賊人與黑甲軍服的官兵融為一體,共同配合的戰鬥衝殺,顯得十分怪異。
    嚴匡等人清晰察覺到,扶必中箭落馬後,賊軍氣勢陡然高漲。
    於是,恐懼的氣氛在曹軍彌漫,抵抗的意誌越來越薄弱,許多屯田兵幹脆丟下武器,跪在路旁。
    飽經戰陣,經驗豐富的精銳騎卒也覺回天無力,逐漸放棄了戰鬥,紛紛調轉馬頭,渴求逃離,準備亡命遠遁。
    但峽穀幽徑,閉塞狹窄,倉促間擠成一團,這時完全變成了賊人的活靶子,鋪天蓋地的箭矢又陸續襲來,所到之處嘶吼一片。
    嚴匡知道絕望已經悄然來臨,再不走真要永遠留在這裏了。
    他竭力勒轉馬頭,放棄追逐的目標和戰功,眼瞳處隻有對活命的原始本能。
    他敲出鞘內的環首刀,銀輝傾灑,往攔路的自己人身上劈砍而去,一個長著胡渣、滿麵褶子的中年屯田兵再回首時,腦袋已經飛出老遠。
    軍士們滿是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們中郎將瘋了!
    “撤軍!”
    躲過幾支流矢,控馬避讓,嚴匡擠出人潮後,撕破喉嚨般地大喝道。
    他這一出手,軍士們受到的衝擊更加直觀,戰力和鬥誌都到了臨界點,難以再去支撐,俱作鳥獸散,拔腿就跑的曹軍,此時已經沒有了建製。
    潰散下,賊人馬軍衝撞上來,而前邊衝太猛的騎士,這回難以脫身,退路被堵塞,唯有拒敵,也是膽氣橫生,搏命廝殺,相互間的捅刺撕咬無可避免,躲閃間,被拽落下馬的那個就是死人。
    撤退命令下達後,前軍便作了斷後之人,眼看著尾巴處的騎兵被糾纏上了,急需救援。
    可這時候人人都想逃出這片修羅場,誰肯回轉馬頭去尋死呢!那辛苦脫離苦海不成了徒然?
    都抱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信念。
    自尋出路、自求多福吧!
    嚴匡暗歎一聲。
    “中郎將,救救我們呐!”
    “帶上我們吧。”
    “嚴匡,汝不得好死。”
    急於擺脫追逐的嚴匡臉色鐵黑,頭也不回。
    兵敗如山倒,賊人兩處山穀湧來的反賊就不下千人,還沒算上戰力強悍,明顯是叛軍的馬隊,勝利的希望渺茫,尤其是騎兵統將帳下督扶必死後,局勢糜爛到極端惡劣,戰鬥已然無可挽回了。
    劉煦也盯上了這個奪命狂奔,疾速衝刺的曹軍將領,隻是距離有些遠,抓起一支鐵箭就往他後背射去,咚!
    正中左肩,嚴匡身心一頓,兜鍪落地,黑幘下的發絲紊亂稀疏,他來不及管,強忍疼痛,堅定地奪命而逃。
    咄!日汝母的扶必,害人害己,乃公倒了血黴,次次和汝並肩作戰。
    早前叫你廣置斥候,小心謹慎,偏偏不聽!
    讓你彎弓搭箭射一波又不肯。
    利欲熏心作祟,偏要活捉。
    又立功心切,輕佻莽撞,強自去衝,給人家可乘之機。
    這下好了吧!
    嗝屁了。
    他心內暴躁憤懣,恨不得鞭屍扶必,罵了人家祖宗十八代所有的母係親屬。
    隻是,此人現在哪還有意識?早和先祖團圓了,屍首現在怕是都被馬蹄踐踏得分辨不出。
    賊兵人潮層疊,仿似天上的烏雲,一片壓著一片。
    圍三缺一下的地勢,實在不利於曹軍騎兵列陣發揮,損失主將的情況下落荒而逃,實在是迫不得已。
    逃出去老遠,已在安全地帶,最前麵的嚴匡才敢回首遠眺。
    這時他發現,動作迅捷,及時衝出圍困的曹軍騎兵不到百人,沒馬的屯田客能逃出生天者,更是寥寥無幾。
    因喪失主將又遇埋伏而崩潰的人馬頃刻死傷慘重,灰頭土臉的殘兵敗將們垂頭喪氣。
    一時間,寒風颯颯吹動殘枝枯葉,好似嘲諷的口哨聲,慚愧與憤怒交加中,嚴匡喉嚨著火,臉色發燙,好似攤上了大事。
    離開峽穀,來到廣闊的田野,嚴匡臉色愈加蒼白,環顧四周,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旋即意識到危機來臨。
    扶必的死,乃至此役損兵折將還不是最嚴重的事,真正會造成恐慌,有可能顛覆局勢的,乃是賊眾和叛軍聯合。
    甚至南陽郡太守東裏袞可能都叛變了。
    一旦勾連聚兵屯駐江陵的關羽,雙方裏應外合,後果將不堪設想。
    “還需趕緊稟報王長史才成。”
    不再拖遝,他夾緊馬腹,策馬趕路。
    而戰場處的呻吟慘叫聲也漸漸低迷,山林恢複了往日的靜謐。
    孫狼觀摩了會收拾戰場,收攏降兵的場景,眼神漸變狠辣,獻言道:“這些降人家眷全在曹軍的控製下,不會真的歸心,留下活口,日後賊軍卷土重來,很難不會倒戈,要不全殺了省事?”
    飛鳥滑翔似的在空中勾勒曲線,而濃烈的血腥氣霧靄騰騰,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劉煦忽然勒住韁繩,停下緩緩巡視檢索的步伐,處理完的箭傷還隱隱作痛。
    朝左右望了望,他不帶情緒的淡淡問道:“你們也是這麽想的?”
    “孫渠帥言之有理,不能心軟,該殺!”
    說話的是一個體態中等的青年,眉清目秀,此時挎刀披甲,實則能看出乃是一位文士,倒豎冷眉,雙眸迸發出強烈的仇恨。
    吉邈一閉上眼睛,腦海就會回憶起慘烈的情形,率先起事的父親是如何被賊軍用慘絕人寰的手段虐殺,他永生難忘,急需殺賊泄憤。
    清場快要完成了,除去將俘虜押到一處看管外,還按步驟地將屍首挖坑就地掩埋,同時幫敵方裝死或重傷的軍士補刀,當然己方傷重難治者也同樣如此。
    好在突襲的效果明顯,守方依仗地勢的傷亡很輕。
    劉煦下馬問候起己方傷員,命人趕緊救治,噓寒問暖。
    期間,殺俘的建議相繼傳來,好幾個義軍渠帥支持將邪惡狠毒的曹軍殺光,血債血償。
    劉煦不置可否,活命的威壓已將任何憐憫和軟弱葬送,沒有仁慈,隻有利弊。
    “不……能……能……殺!”
    站得稍遠些的一個青年不顧危險,趁著守衛鬆懈,將身體扔出去,蹦跳過來,竄到劉煦麵前,急促道。
    伏山等人就要揮刀將他砍死,被劉煦及時攔住,他隱約覺得這人與眾不同。
    當然直覺可能是錯的,但那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浮現腦海,特征太明顯的人很容易被人記住,尤其是他還有一定的光環。
    “汝是何人?”
    “南陽鄧士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