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天不應 第六章 第一次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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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陽台上,手指夾著一支燃了一半的煙,火光在夜色裏明明滅滅,像我此刻搖搖欲墜的尊嚴。屋內,林慧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如紙,眼窩深陷,嘴唇幹裂起皮。她沒說話,隻是用那雙空洞的眼睛望著他,仿佛在問:“還有希望嗎?”
那目光像刀一樣,一刀刀剜在我的心上。
我已經三天沒合眼了。銀行的催款短信像幽靈一樣在淩晨三點準時跳出來,一條接一條,冷冰冰地寫著:“您的賬戶已逾期,請立即還款,否則將采取法律措施。”手機一震,他整個人就跟著抖一下,像被抽了一鞭子。親戚朋友的電話打了一圈,回應他的,要麽是沉默,要麽是委婉的推脫,要麽幹脆不接。人情這東西,平日裏熱絡得像一鍋滾水,真到你落水時,卻連一根浮木都不肯遞。
“去找你表弟吧。”林慧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像風中的灰燼,“你以前幫過他那麽多……他結婚時你掏了兩萬,他開店你也借過五萬,沒要利息,連借條都沒寫。他現在做建材生意,聽說……挺紅火的。”
我沒說話。
他不是沒想過表弟。可正因太親近,才更不敢開口。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尤其是向一個你曾資助過的人低頭。
可現在,我沒有選擇了。
我掐滅煙,回到客廳,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沙發上,打開微信,手指懸在表弟的頭像上,遲遲不敢點下。
那頭像是一張他在三亞旅遊時拍的照片,陽光燦爛,笑容滿麵,背景是碧海藍天。而我的頭像,是我和林慧的合影,如今妻子病了,那笑容,也早已成了舊夢。
我深吸一口氣,點開對話框。
打了幾個字,又刪掉。
“表弟,最近還好嗎?”——太虛偽。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太沉重。
最後,他隻寫下一句:“在嗎?有點急事。”
發送。
等待。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長。
十分鍾過去了。
二十分鍾。
我盯著屏幕,眼睛幹澀,心跳卻越來越快。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害怕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親人。怕他不回,怕他推脫,怕他露出那種“你也有今天”的神情。
終於,手機震動。
表弟回了:“哥,剛在工地開會,才看到。怎麽了?”
我的手指微微發抖。
“我……最近手頭特別緊。銀行催得緊,林慧又病了,吃不下東西,瘦得不成人樣。能不能……借我兩萬,就周轉一個月,我一定還你。”
我按下發送,然後立刻把手機扣在桌上,仿佛那是個燙手的炭火。他不敢看,不敢聽,不敢呼吸。
又過了五分鍾。
手機又響了。
表弟發來一段語音。
我點開。
“哥,我真不是不想幫,可你也知道,我現在這壓力有多大。房貸每月八千六,車貸三千二,孩子國際幼兒園,一個月光學費就一萬五。老婆全職帶娃,我沒敢讓她上班,怕孩子沒人管。我這生意看著還行,可都是應收款,壓了七八十萬在工地,半年沒回款了,我自己都在借網貸撐著……”
他語氣誠懇,甚至帶著點委屈,仿佛他才是那個走投無路的人。
我聽著,心一點點沉下去,像墜入無底深淵。
然後,表弟說:“不過哥,你是我親哥,我能看著你難嗎?這樣,我卡裏還有點活錢,我先轉你兩千,你先應急。剩下的……等我這邊回款了,再看情況。”
緊接著,微信“叮”的一聲。
【某某向你轉賬2000元。】
下麵還跟著一句:“**不用還。**”
“不用還”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針,狠狠紮進李善的眼睛。
我盯著那三個字,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不用還?
我李善,四十有五,曾經也是單位裏的骨幹,家有妻兒,有房有車,逢年過節親戚都說“老李家出息了”。我幫他,從沒想過要還。表弟結婚,我掏錢;他開店,我擔保;他孩子出生,我包了最大的紅包。我從沒把那叫“借錢”。
可現在,表弟卻用兩千塊,輕飄飄地打發了,還說“不用還”。
這不是幫忙。
這是施舍。
是憐憫。
是居高臨下地,把我從“哥哥”的位置上,一把按進了泥裏。
我忽然想起去年春節,表弟來家裏拜年,穿著一身名牌,手腕上戴著塊勞力士,進門就掏出一個大紅包塞給林慧:“嫂子,拿著給孩子買點好的。”那時的他,笑著接過,連推辭都沒有。而今天,我卻要跪著求這同一個人,施舍他兩千塊救命錢。
我的手指死死掐進掌心,指甲幾乎嵌進肉裏。
我想罵,想吼,想把手機摔了,想衝到他麵前,把那兩千塊砸回他臉上。
可我不能。
林慧還在等錢買藥,房東還在催租,銀行還在等著把我告上法庭。
我不能毀了最後一點可能。
深吸一口氣,手指顫抖著,點開收款。
【已接收2000元。】
然後,打字:“謝謝。”
兩個字,寫得比刀割還痛。
想加一句“我一定會還”,可“不用還”三個字還在那裏刺著我,最終隻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嘴角上揚,眼睛卻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發完,我把手機扔到沙發上,整個人癱下去,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我抬頭看向天花板,眼睛幹澀,卻有一股熱流在眼眶裏打轉。
想起小時候,背著比他小五歲的表弟去上學,下雨天把唯一的雨衣披在他身上,自己淋得渾身濕透。他發燒,我背著他在雪夜裏走了三公裏去醫院。表弟媽走的時候,是我操辦的後事,掏光了積蓄。
可現在呢?
我落難了,他卻用兩千塊,把他當成了一個需要“救濟”的外人。
“不用還”——這三個字,不是寬慰,是羞辱。它在說:“你已經不是那個能幫我的人了,你是我可憐的對象。我施舍你,不是因為情分,而是因為我‘善良’。”
我忽然覺得可笑。
笑自己太傻,以為血緣能抵過現實的冰冷;笑自己太天真,以為幫過的人,會記得恩情;笑自己太懦弱,連拒絕這份“施舍”的勇氣都沒有。
慢慢站起身,走到洗手間,擰開水龍頭。
嘩嘩的水聲中,他抬頭看向鏡子。
鏡子裏的男人,頭發花白,眼窩深陷,臉頰凹陷,胡子拉碴,眼神渾濁,像一個被生活碾過無數遍的陌生人。
我伸手摸了摸臉,指尖冰涼。
忽然想哭。
可我不能。
我知道,一旦哭出來,就再也停不住了。會崩潰,會倒下,會再也爬不起來。而林慧,還在等他撐著。
我關掉水龍頭,回到臥室。
林慧已經坐了起來,手裏拿著手機,看到我進來,輕聲問:“怎麽樣?”
沉默了幾秒,然後點點頭:“表弟……轉了兩千。”
“兩千?”她愣了一下,“不是說兩萬嗎?”
“他……壓力也大。”我聲音幹澀,“房貸、車貸、孩子……一堆事。他自己也在借錢周轉。”
林慧沒說話,隻是低頭看著那條轉賬記錄。
【某某向你轉賬2000元。】
下麵,是那句刺眼的“不用還”。
她盯著那三個字,忽然笑了,笑得淒涼。
“不用還……”她喃喃道,“他這是在可憐我們啊。”
我沒說話。
她懂。
她比誰都懂。
那不是錢,是標簽——貼在他們身上的“窮”“慘”“失敗者”的標簽。從此以後,在表弟眼裏,在所有親戚眼裏,他們不再是“老李家的體麵人”,而是“那個倒了黴的、需要接濟的可憐蟲”。
林慧把手機放下,輕輕靠在我肩上。
“睡吧。”她輕聲說,“至少……還有兩千。”
我摟住她,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聞到她頭發裏淡淡的藥味。
我沒說話。
可心裏,有什麽東西,徹底碎了。
不是對他們的失望,不是對人情的寒心,而是對自己尊嚴的徹底埋葬。
終於明白,從今天起,不再是那個可以挺直腰板說話的“哥”,而是一個需要仰視別人施舍的“求人者”。
而那兩千塊,不是救命錢。
是買他尊嚴的價碼。
我付出了最後一點驕傲,換來了兩千元。
天亮時,雨又下了起來。
我站在窗前,看著那兩千塊的轉賬記錄,忽然覺得,這場雨,可能再也不會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