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天不應 第七章冰冷的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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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開那扇厚重的玻璃門時,我的手心全是汗。電梯直達頂層,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天際線,陽光刺得人眼暈。我站在辦公室門口,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當年那個總把泡麵分我一半的學弟,如今竟成了這棟大樓的主人。我攥著皺巴巴的簡曆,指節發白,喉嚨幹得發不出聲音。大學時,他總說“以後發達了請我喝咖啡”,可現在,我連一杯廉價的速溶都買不起。我深吸一口氣,按響門鈴,指尖冰涼得像剛從冰窖裏撈出來。
    “請進。”門內傳來的聲音溫和得像在招待貴賓,卻讓我渾身一僵。推開門的刹那,我愣住了。辦公室大得能跑馬,落地窗將整個城市盡收眼底,玻璃幕牆反射著刺眼的光,映出我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西裝。他正背對著我整理文件,剪裁合體的深灰西裝,領帶一絲不苟,連發梢都透著精英的利落。聽見聲響,他轉過身,笑容溫潤得像精心調製的咖啡。“老李?真沒想到。”他站起身,伸手相握,指尖冰涼,卻沒半分溫度。我張了張嘴,想說“還記得咱們在宿舍通宵打遊戲嗎”,可話還沒出口,就被他溫和地打斷:“坐,慢慢說。”
    我坐在真皮沙發上,喉嚨發幹。這沙發軟得像陷進棉花堆,可我的屁股卻像坐了塊冰。窗外的雲影掠過,他的影子被拉長,投在光潔的地板上,也投在我心上。我掏出手機,屏幕亮起,上麵是林慧發來的消息:“早回家,別累著。”我手指一抖,差點把手機摔在地上。我清了清嗓子:“學弟,我……我家裏愛人病了,手頭有點拮據。想問問,能不能……借點錢周轉?”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他靜靜聽著,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著,像在數著秒針。我盯著他修長的手指,突然想起大學時他總用這雙手幫我修自行車鏈條。那會兒他還在校門口擺攤賣二手書,我幫他搬貨,他分我半塊麵包。現在,他指尖的戒指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像一道無形的牆。“公司規章很嚴,”他終於開口,聲音平穩得像在念財務報表,“不能破例,最近項目壓力大,連陪家人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我喉頭一哽,想說“當年你發燒到39度,我用自行車載你去急診,車把上還掛著兩碗剛買的熱湯麵”,可他已轉向電腦屏幕,目光專注得仿佛在處理生死攸關的機密。秘書推門進來,他頭也不抬:“把上周的報表拿來。”那聲音裏連一絲波瀾都沒有,仿佛我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天氣。
    我攥緊了口袋裏的紙條,上麵是銀行的催款單。大學時,他住院,我守了三天三夜,就為給他熬一碗白粥。那時他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卻還笑:“老李,你這粥比食堂的強。”現在,他連看我一眼都嫌麻煩。我忽然覺得窒息,手指掐進掌心。“那……能不能通融一下?就五萬,我簽借條……”話沒說完,他輕輕搖頭,眼神裏透著疲憊,卻毫無溫度。“不是不幫你,是規矩不能破。上個月有個同事,也是這樣,我隻能按流程走。”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你知道的,現在公司裁員,我連自己都顧不過來。”這句話像刀子紮進耳朵。我猛地想起他朋友圈發的“深夜加班,為夢想拚盡全力”,配圖是咖啡杯和電腦屏幕。原來,他的“夢想”就是把舊情誼熬成一杯冷掉的咖啡。
    秘書端來一個紅緞麵小盒,他輕輕推過來:“這點心意,別見外。”我盯著那紅包,指尖發涼。五千元,薄薄的,卻重得像塊鐵。我下意識想推回去,可他已起身,笑容依舊,卻已隔著一道透明的牆。“以後有事,直接找行政部。”他語氣輕快,像在安排一場尋常會議。我僵在原地,喉嚨像被砂紙磨過。想說“當年你媽生病,我陪你去掛號”,可他已拿起手機,對著屏幕低語:“王總,會議改到下午三點……”我成了背景音。
    走出大樓,我站在街角,攥著那張薄薄的紙。五千元的數字在陽光下刺眼,可我分明記得,大學時他發燒到39度,我用自行車載他去急診,車把上還掛著兩碗剛買的熱湯麵。那時的熱氣,如今連同他的情誼,都被這玻璃幕牆隔成了兩半——一邊是西裝革履的總裁,一邊是攥著紅包的流浪漢。我慢慢把紅包塞進包裏,指尖抖得厲害。原來,不是錢能買斷情誼,而是社會的台階,早已把人推到了看不見彼此的深淵。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霓虹燈次第亮起,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手機又響了,是妻子發來的語音:“怎麽樣,我一個人在家很孤獨……”我按下靜音,眼淚突然湧出來。這城市太大了,大得讓我找不到自己。路過街角的便利店,櫥窗裏擺著一盒速溶咖啡,標簽上印著“給奮鬥者的溫暖”。我鬼使神差地推門進去,買了最便宜的那包。咖啡粉在杯底沉澱,像我此刻的心。我坐在路邊長椅上,盯著杯中渾濁的液體,想起大學時我們常去的那家小館子。他總點一碗牛肉麵,說“這味道,能讓我想起家”。現在,家就在那,我確懼怕回去,我正在慢慢的毀了它。
    突然,手機震動,是學弟發來的消息:“李哥,剛想起來,你上次說的舊書攤,我讓秘書查了,可能有存貨。需要我安排人送過去嗎?”我盯著屏幕,手指懸在發送鍵上,卻發不出一個字。這算什麽?施舍?還是諷刺?我回了個“不用”,然後把手機塞進包裏。窗外的車流聲像潮水般湧來,我忽然想起那個雨夜。大三那年,他自行車壞了,我倆淋著雨推車回宿舍,他笑得像個傻子:“老李,以後咱倆開個車行!”現在,他坐在能俯瞰整座城市的辦公室裏,而我連一輛二手電動車都買不起。情誼?早被這城市的鋼筋水泥碾碎了。
    我站起身,把沒喝完的咖啡倒進路邊的垃圾桶。抬頭時,看見寫字樓的玻璃上倒映出我的樣子:頭發淩亂,眼睛紅腫,像一個被時代拋棄的影子。我摸了摸口袋裏的紅包,突然笑了。五千元,可它買不回那個在宿舍裏分我半碗泡麵的人。我掏出手機,撥通了妻子的電話。聲音沙啞:“老婆,我……我找了個臨時工,明天能開工。”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壓抑的抽泣:“你……別勉強。”我掛了電話,眼淚終於掉下來。不是因為委屈,而是突然明白:他不是冷漠,他是被這社會馴化成了機器。當年那個會為一碗麵笑出聲的少年,如今連“老李”兩個字都得用“李哥”來稱呼。
    第二天,我去了工地。工頭是老張,認識我十年。他遞來一罐啤酒:“老李,聽說你找學弟了?”我點頭,喉嚨發緊。他歎氣:“那小子啊,去年還說要幫咱修路,結果呢?人一走,連影子都沒了。”我仰頭灌了口酒,苦得直皺眉。老張拍我肩膀:“別想多了,這世道,誰還沒個坎兒?”他頓了頓,“我兒子去年也住院,我蹲在醫院門口哭了一宿,可沒找誰借錢。”他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這是我攢的,先用著。”我攥著那幾張零錢,手抖得厲害。老張說:“你小子,別把自己逼死。”這話像針紮進心裏。我忽然想起,當年學弟也是這樣,總說“別怕,有我在”。可現在,他連“有我在”都懶得說了。
    深夜,我躺在工棚的鐵架床上,聽著隔壁的鼾聲。窗外,寫字樓的燈光亮到淩晨。我盯著天花板裂縫,想起學弟辦公室的落地窗——他一定能看到整座城市的燈火,卻看不到街角那個在工地上搬磚的人。社會的鴻溝不是一道牆,而是一道深淵。你爬得越高,越聽不見下麵的哭聲。大學時,他總說“我們是兄弟”,可兄弟這詞,早被鍍了金,變成了一張不能兌現的支票。我摸出那張五千元的紅包,紙幣硬得紮手。我把它塞進枕頭底下,不是因為感激,而是因為害怕。害怕自己會哭出來,害怕自己會跪下來求他。
    天亮時,我醒了。工棚的陽光照在臉上,暖烘烘的。我起身,把紅包放在床頭。今天,我要去領第一筆工錢。老張說,工地活多,能多掙點。我走到窗邊,看遠處的寫字樓。玻璃幕牆反射著朝陽,刺眼得像在嘲笑。我忽然覺得輕鬆了。原來,情誼不是靠錢買斷的,是靠心來守的。他守不住,我不守了。
    下樓時,我遇見了小王,工地新來的。他問我:“哥,你剛才在笑什麽?”我指指遠處的高樓:“在看太陽。”他抬頭,眼睛亮亮的:“真好看。”我點點頭,轉身走向工棚。陽光照在手上,暖的。我忽然想起,大學時他總說“陽光照在身上,就是希望”。現在,這希望在我手裏,不是靠別人施舍,是靠我自己搬磚搬出來的
    我走出工地大門,陽光灑在臉上。手機響了,是學弟發來的:“李哥,公司新項目招人,你來試試?”我盯著屏幕,沒回。把手機關掉,放進褲兜。遠處,寫字樓的玻璃幕牆依舊閃著冷光,可我的影子卻在陽光下站得筆直。五千元的紅包還在枕頭下,但我知道,真正的錢,是這雙手能撐起的明天。社會的鴻溝再寬,也跨不過人心裏那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