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天不應 第九章 徹底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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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雲層壓在城市上空,像一塊浸了水的髒抹布。我從鄰居聊天中得知了一些文毅的消息,沒有事先打招呼,揣著最後的一絲希望,來到廣東。
    我騎著一輛稍顯破舊的小黃車,在城西這片高檔小區裏兜兜轉轉。導航在手機上失靈,信號時斷時續,我隻能靠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和路邊模糊的門牌號辨認。紙條上寫著“梧桐苑3棟B座”,字跡是我在城中村小診所門口,花了五十塊錢,從一個專門打聽消息的“黃牛”嘴裏撬出來的。五十塊,是我三天的飯錢。
    梧桐苑。這名字聽著就透著股假模假式的小資味。鐵藝大門緊閉,保安亭裏坐著個穿製服的小夥子,正低頭刷手機,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推著車,站在門外,像條被拒之門外的野狗。寒風鑽進我單薄的外套,直往骨頭縫裏鑽。我摸了摸口袋,裏麵除了幾張皺巴巴的零錢,還有一張泛黃的合影——我和文毅,想起他在廠子重新開業時,那種激動的聲音,跪在我麵前喊親大哥,想起我被眾人抬起飄飄欲仙的樣子!”
    我深吸一口氣,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爛熟於心、卻五年沒敢撥的號碼。鈴聲響了很久,久到我幾乎要掛斷。終於,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帶著睡意和不耐煩:“誰啊?”我喉嚨發緊,聲音幹澀:“弟妹吧……是我,李善。我……我想見見文毅。”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一聲驚疑的“啊?”,然後是匆忙的低語,像是在叫人。接著,電話被搶了過去。
    “李善?”文毅的聲音傳來,比記憶裏沉了,也冷了,像塊凍硬的石頭,“你……你怎麽知道這兒的?”我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看著裏麵修剪整齊的草坪和停在樓下的嶄新SUV,那車通體漆黑,線條流暢,在灰暗的天色下依舊泛著冷硬的光澤,像一頭沉默的猛獸。“文毅,”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哀求,“我……我找你有事,很重要。你……你出來一下,就一下,行嗎?”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是壓抑的、帶著怒氣的低語,像是在跟誰爭吵。接著,文毅的聲音再次響起,又冷又硬:“我現在很忙,沒空見你。你回去吧,有事電話裏說。”“電話裏說不清!”我幾乎是喊了出來,引得保安亭裏的小夥子抬起頭,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文毅!是錢的事!是當初你借的那200萬!我家等著的救命錢!你不能……”“砰!”一聲巨響,電話被掛斷了。忙音像針一樣紮進耳朵。
    我站在門外,渾身發冷。200萬。那不是一筆小數目。那是我大半輩子的家當,是我和林慧省吃儉用攢下的血汗錢。當年,他哭著求我:“老李,兄弟,就差這一口氣了!你信我,等這波活下來,我連本帶利還你,咱們接著幹!”我信了。我把錢全給了他,沒打借條,就憑著兄弟情義。可後來,疫情過後,麵對經營困難。我信了他第二次,替他扛下了所有債務,自己背了債,房子也賣了。我以為,等他緩過來,總會還我。可等來的,是他跑回廣東,像人間蒸發。
    現在,我親眼看見了。他不僅活著,還活得這麽好!新車,新家,這他媽的“一貧如洗”?一股血猛地衝上頭頂,燒得我眼睛發紅。我推著自行車,繞著小區圍牆走,想找一個能翻進去的缺口。圍牆很高,爬不上去。我像個瘋子一樣在門口徘徊,嘴裏喃喃自語:“文毅……你不能這樣……你不能……”保安終於不耐煩了,走出來,語氣生硬:“先生,你在這裏幹什麽?請離開,這裏是私人住宅區。”
    “我要見文毅!3棟B座!他欠我錢!”我衝他喊,聲音嘶啞。保安皺眉:“業主信息不能透露。請你立刻離開,否則我報警了。”“報警?好啊!你報啊!”我反而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讓他警察來!來查查這個騙了我二十萬、讓我家破人亡的混蛋!”我指著那棟樓,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枯葉,“他就在裏麵!他有新車!他老婆孩子熱炕頭!他過得好著呢!他憑什麽?憑什麽啊!”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小區門口回蕩,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絕望。保安被我的樣子嚇住,猶豫了一下,真的拿出對講機說了幾句。
    沒過多久,一輛警車緩緩駛來,停在路邊。下來兩個警察,一個年輕,一個年長。年長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保安,語氣還算平和:“怎麽回事?”
    “警察同誌!”我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撲上去,把那張合影塞到他手裏,“這個人!文毅!他欠我200萬!當初說好救急,現在他有錢了,買了新車,住豪宅,卻不認賬!他老婆孩子都在裏麵!他……他不能這樣!”我語無倫次,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手指著那棟樓,“你們進去查!查他的車!查他的存款!他騙我!他騙了我半輩子!”
    年長的警察皺了皺眉,把照片還給我,語氣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同誌,你先冷靜。我們了解情況了。這是經濟糾紛,屬於民事案件,我們公安機關無權介入私人借貸。你有借條嗎?有轉賬記錄嗎?”
    “借條?”我愣住了,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沒……沒有。是……是兄弟之間,信得過……”我聲音越來越小。
    “沒有憑證?”警察搖頭,“那這就更難處理了。建議你去法院起訴,收集證據,走法律程序。”他拍了拍我的肩,像在安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別在這兒鬧了,影響不好。回去想想辦法,別做傻事。”
    “傻事?”我猛地抬頭,眼睛瞪得通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你們知道什麽?你們知道我為了這筆錢,賣了房子,現在我失業了,家就要沒了!他文毅呢?他住著豪宅,開著新車,老婆孩子圍著他轉!你們說走程序?我走得起嗎?打官司要錢!要時間!銀行能等嗎?”我的聲音拔高,尖利得刺破清晨的寂靜,“你們警察,就是幫有錢人看門的!他報警,你們就來!我被逼得走投無路,你們讓我回去?回哪兒?!”
    我失控了,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對著兩個無辜的警察咆哮著我所有的冤屈、憤怒和絕望。年輕警察有些動容,但年長的隻是歎了口氣,示意同事把我拉開。我被他們半推半架地帶離了小區門口。我掙紮著,回頭死死盯著3棟B座的窗戶,像要把那棟樓燒穿。就在這時,那棟樓的一扇窗戶“嘩啦”一聲被推開。
    文毅探出了頭。他穿著嶄新的居家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惱羞成怒和厭惡。他指著我,聲音尖利,穿透了整個小區:“李善!你夠了!別再糾纏我們!當初是你自願借的!白紙黑字都沒有!現在你想逼死我們全家嗎?啊?!你還有沒有人性?!”他吼著,脖子上青筋暴起,“滾!立刻給我滾!再讓我看見你,我真報警了!讓警察抓你!”
    “自願?”我像被雷劈中,渾身僵住,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我呆呆地看著他,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自願?是啊,我是自願的。因為我信他是兄弟,信他的人品,信他那句“有錢一起賺,有難一起扛”!可現在,這份“自願”,成了他反咬我的刀!成了他脫罪的借口!成了他將我釘在恥辱柱上的理由!
    “文毅……”我的聲音輕得像一縷遊魂,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你……你說什麽?自願?那你……那我賣房子替你還債……我老婆……我,我……”我語無倫次,巨大的荒謬感和背叛感像海嘯般將我淹沒。我看到的不是那個落魄的兄弟,而是一個衣冠楚楚的騙子,一個用“自願”二字來粉飾自己無恥行徑的畜生!
    “對!就是自願!”文毅不耐煩地打斷我,眼神冰冷,“我沒逼你!現在你沒錢了,就來找我鬧?想訛錢?告訴你,沒門!我家也不富裕,孩子上學,車貸房貸,哪樣不要錢?你別想用舊情來綁架我!滾!”他“砰”地一聲關上窗戶,窗簾猛地拉上,將我和他,將過去與現在,徹底隔絕。
    我站在街對麵,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警車開走了,保安回到了亭子,世界恢複了平靜。可我的世界,徹底崩塌了。信念。我一直支撐著我的,就是這份信念——相信人性尚有底線,相信兄弟情義重於泰山,相信惡有惡報。可現在,這信念被孫偉那句“自願”和那扇關上的窗戶,砸得粉碎。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那輛破自行車旁。手指僵硬地握住車把,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稍微清醒。我推著車,漫無目的地走。街上的行人匆匆而過,沒人多看我一眼。我像個幽靈,遊蕩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文毅的那句“你想逼死我們全家嗎?”像魔咒一樣在我耳邊反複回響。逼死?哈!他有新車,有新家,有老婆孩子,有體麵的生活!誰逼死誰?是我被他逼到了絕路!可在他口中,我倒成了那個十惡不赦的加害者!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荒謬感攫住了我。我忽然覺得可笑,笑得渾身發抖。我笑自己傻,傻得可悲,傻得可笑!為了一個“兄弟”的名分,我搭上了半輩子!為了一個“行善”,我把自己和家人推入深淵!而對方,早已把這一切,連同我的信任和犧牲,當成了可以隨意踐踏的垃圾!
    我走到一座天橋下,停了下來。橋上車水馬龍,橋下是昏暗的角落,堆著幾個流浪漢的破被子。我靠著冰冷的水泥墩,慢慢滑坐到地上。掏出那張合影。照片上的文毅笑得那麽真誠,那麽燦爛。我盯著他,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不是悲傷,而是心死後的麻木。我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將照片撕開。從中間撕開,撕成兩半。然後是四半,八半……碎片像雪片一樣飄落在肮髒的地麵上,被風吹得四處亂滾。
    200萬。一個數字。一輛車。一套房。一個被“自願”二字徹底否定的半生。我的信念,我的尊嚴,我的對“情義”二字的所有幻想,在這一刻,隨著照片的碎片,被徹底埋葬。我抬起頭,看著灰暗的天空。原來,有些人的底線,比紙還薄;有些人的“家”,是建立在別人的屍骨之上;而有些人的“逼死”,不過是讓施暴者良心不安的奢望。
    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推起自行車,準備離開。就在這時,一輛嶄新的黑色SUV從天橋上駛過,車窗貼著深色膜,看不清裏麵。但它經過我身邊時,似乎慢了一下。我下意識地抬頭,透過那深色的車窗,仿佛看見文毅那張冰冷、厭惡的臉一閃而過,隨即,車子加速,絕塵而去,隻留下一股刺鼻的汽油味。
    我站在原地,看著車子消失的方向,嘴角慢慢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信念崩塌了,但路,還得走。隻是從此以後,我的眼裏,再也不會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