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天不應 第十章 世界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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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關在了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屋裏。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隔絕了外麵世界的光與聲,也隔絕了我自己。手機被我扔在床角,屏幕朝下,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它偶爾會震動,發出嗡嗡的聲響,像垂死昆蟲的哀鳴。我知道,是林慧打來的。她已經打了幾十個,從最初的擔憂,到後來的焦急,再到現在的憤怒和絕望。我不接。我一個字都不想說。接了又能說什麽?告訴她,我去找了文毅,被他用“自願”兩個字抽了耳光?告訴她,我去找了陳國棟,被兩千元打發?告訴她,我半生的“善行”,在別人眼裏,不過是可笑的、可以隨意踐踏的蠢事?不,我不能。我怕我的聲音會暴露我內心的崩潰,我怕她會看到我眼裏的死寂。我隻想一個人,在這片黑暗裏,被自己的回憶淩遲。
我翻出那個舊鐵盒,裏麵裝著過去二十多年的所有“罪證”。泛黃的合影,上麵的笑臉此刻看來無比刺眼;手機裏加密保存的聊天記錄,那些“老李,沒你我真不行”、“兄弟,我記你一輩子”的文字,像淬了毒的針,紮進我的眼睛;還有那幾張早已失效的轉賬憑證,是我一筆筆匯出的“善款”,是我用血汗換來的、對“情義”的投資。我一張張看,一條條讀。每一次,都像有人用鈍刀,一下一下,緩慢地割開我過去的皮肉,露出裏麵早已腐爛的“善行”骸骨。我曾以為的“雪中送炭”,在文毅口中是“自願施舍”;我曾以為的“救命之恩”,在陳國棟眼裏是“需要打發的麻煩”。我的“善”,成了我最大的原罪,是我愚蠢的鐵證。我蜷縮在床角,抱著鐵盒,像抱著自己殘破的屍體。黑暗中,我開始聽見笑聲。起初很輕,像耳鳴,我以為是幻聽。可那笑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是男聲,是女聲,是無數個模糊的、帶著嘲諷的笑聲,在我耳邊回蕩。“李善,你真傻啊!”“二百萬?打水漂了!”“人家都發財了,你還在這兒做夢?”“活該!誰讓你心太軟!”我猛地抱住頭,把臉埋進膝蓋,可那笑聲如影隨形,穿透我的顱骨,直擊靈魂。我多想大喊“閉嘴”,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心在笑,是我對自己徹底的否定和嘲諷。
林慧終於破門而入了。不是用鑰匙,而是用身體撞開的。門鎖早已鏽蝕,經不起她幾次衝撞。“李善!”她衝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和怒火,手電筒的光束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黑暗的房間,最終定格在我身上。我蜷縮在角落,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像一具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活屍。“你幹什麽?!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有多嚇人?!我……我……”她氣得渾身發抖,手電筒的光在我臉上晃動,刺得我睜不開眼。我一動不動,像一塊石頭。我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她。她撲過來,奪過我手中的鐵盒,那些照片、憑證散落一地。“夠了!李善!你醒醒吧!什麽兄弟?什麽情義?他們早就忘了!你現在這樣,除了毀了自己,毀了這個家,還有什麽用?!”她哭喊著,聲音撕心裂肺。
“沒用?”我終於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對,是沒用。我這輩子,就是個笑話。”我抬起頭,直視著她通紅的眼睛,“林慧,你說,我是不是很蠢?我是不是活該?我掏心掏肺對人,換來的就是今天?我為了幫別人,賣了房子,欠了一身債,連累你跟我受苦……我是不是……是不是根本不配當個男人?”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成了囈語。我多想得到她的安慰,哪怕一句“不,你不是蠢,你隻是太好”。可她看著我,眼神裏充滿了絕望和一種陌生的疏離。她沒說話,隻是蹲下身,默默地、一張張撿起地上的照片和紙片。那一刻,我感覺最後一絲暖意也從房間裏消失了。她的沉默,比任何責罵都更冷。
**從那以後,我們之間陷入了一種可怕的“靜默戰爭”。**
最開始是生活細節。我習慣性地把濕毛巾搭在床頭,這是多年的老毛病。以前林慧會嘮叨,但總會順手拿去晾好。現在,她隻是冷冷地瞥一眼,然後自己去拿一條新的,用完後,故意把濕毛巾扔在洗漱池裏,任由水滴答滴答地落著,像計時的秒針,計算著我們之間不斷擴大的裂痕。那滴水聲,在寂靜的夜裏,成了我無法忍受的噪音,可我寧願忍受,也不願起身去擰幹。
吃飯成了最折磨人的儀式。她會做好飯,放在小桌上,然後坐在對麵,低頭吃飯,從不抬頭看我。我機械地往嘴裏扒拉著食物,味同嚼蠟。桌上的沉默像一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我幾次想開口,想說,可話到嘴邊,看到她緊繃的下頜線和空洞的眼神,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害怕我的聲音會打破這脆弱的平靜,引來新一輪的爭吵,或者,更可怕的是,換來她更深的沉默和失望。有一次,我夾菜時,筷子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碗,發出清脆的響聲。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一抖,手裏的筷子掉在桌上。我們倆都僵住了。她迅速撿起筷子,換了雙新的,然後端起碗,轉身進了臥室,把門輕輕關上。那輕輕的一聲“哢噠”,像一把鎖,鎖死了我們之間所有的可能。我盯著那扇門,手裏還捏著那雙碰過她碗的筷子,一股巨大的悲涼和自厭湧上心頭。我成了連碰一下她的碗都會讓她驚恐的“
最痛的矛盾,是關於“錢”。我知道錢是火藥桶,可我又無法回避。催款單像催命符,貼在冰箱上。林慧每天都會看一眼,眉頭緊鎖。我知道她在想辦法,去借,去打零工。可每次她疲憊地回家,我非但不能安慰,反而會陷入更深的自責和憤怒。我恨自己無能,恨自己連累她們。這種恨意無處發泄,最終會扭曲成一種病態的“清高”。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信封,裏麵是她東拚西湊借來的兩千塊,聲音很輕:“善子,先……先拿去,別的我再想辦法……”那兩千塊,像燒紅的烙鐵。我猛地站起來,一把打翻了信封,錢散落一地。“拿開!誰要你的錢?!”我嘶吼著,聲音扭曲,“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廢物?覺得我連累你?覺得我這輩子就是個笑話?!滾!都給我滾!”我像一頭受傷的困獸,砸著房間裏僅有的幾件破家具。林慧縮在牆角,渾身發抖,眼淚無聲地流。她沒再說話,隻是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我。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我們之間最後那點溫情的紐帶,被我親手扯斷了。我癱坐在地,看著滿地狼藉,看著她恐懼的眼神,我多想衝過去抱住她們,說對不起。可我的身體像被釘住,我的喉嚨像被堵住。我隻能看著,看著我的家,在我的“善行”帶來的反噬中,分崩離析。
夜深人靜,我常常一個人坐在黑暗裏,聽著隔壁夫妻的笑語,聽著樓下嬰兒的啼哭。我摸出藏在床墊下的安眠藥瓶,倒出幾粒,放在手心。白色的藥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吃下去,就能睡了,就能逃離這無邊的痛苦和自厭了。我的手指顫抖著,慢慢向嘴邊移去。就在這時,臥室門“吱呀”一聲開了。林慧站在門口。月光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她沒開燈,就那麽靜靜地站著,看著我手裏的藥片。我們誰都沒說話。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她輕輕地說了一句,聲音輕得像夢囈:“我們的以前呢…。”然後,她關上門,重新陷入黑暗。
我手裏的藥片,一顆,一顆,滾落回瓶中。我把它塞回床墊下。黑暗中,我無聲地流著淚。我知道,我不能死。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我連死,都成了對她們的又一次“拖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災難。我活著,是痛苦;我死了,留給她們的,是更沉重的痛苦和一個“拋妻棄女”的惡名。這,就是我的“善行”換來的最終審判——一個被自己信念背叛、被世界拋棄、連死亡都成為奢侈的囚徒。悲涼,不是一種情緒,而是我呼吸的空氣,是我血液的顏色,是我靈魂深處,那片永遠無法被照亮的、冰冷的荒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