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命字掌陀,金雞落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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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邋遢道士站在雕花的鐵藝大門前,抬手按下門鈴。那“叮咚”一聲在過分安靜的環境裏顯得格外清脆,甚至有些突兀,驚飛了不遠處梧桐樹上幾隻寒鴉。
    片刻之後,門內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厚重的實木大門無聲地向內開啟。
    門後站著一個約莫三十歲的年輕男子。身形挺拔,穿著一件質地柔軟舒適的淺灰色羊絨衫,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溫潤平和,帶著一種飽覽群書沉澱下來的儒雅氣度,整個人幹淨得像一塊溫潤的玉。然而,當他的視線掃過門口三人或者說兩人一貓)時,那溫潤的眼底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極幽邃的光芒,仿佛平靜湖麵下驟然閃過的暗流,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了然與難以言喻的滄桑感。他的目光在蘇念臉上略作停留,隨即,竟饒有興味地落在了被蘇念抱在懷裏的布歐身上。
    那眼神,並非看一隻普通寵物的好奇,更像是在審視一件久遠而有趣的器物,帶著一絲探究,一絲了然,甚至還有一絲……意味深長。
    “喵嗚——!”
    幾乎就在陸衍目光觸及布歐的瞬間,原本在蘇念臂彎裏慵懶蜷縮的布偶貓猛地炸開了毛!它像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了一下,脊背高高弓起,全身雪白蓬鬆的長毛根根豎立,使它看起來瞬間膨脹了一圈。那雙平時如同藍寶石般清澈無辜的大眼睛,此刻瞳孔縮成了兩條驚懼的細線,死死盯住門內的陸衍,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充滿威脅和極度不安的嗚咽聲,整個小小的身體都繃緊到了極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彈射出去。
    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讓蘇念和林晚都嚇了一跳。蘇念下意識地收緊手臂,低聲安撫:“布歐?怎麽了?” 林晚更是緊張地湊近:“布歐,別怕別怕……”
    邋遢道士卻似乎早有預料,隻是嘿嘿幹笑了兩聲,撓了撓他那頭亂發,打破瞬間緊繃的氣氛:“咳…陸老弟,好久不見啊!看你這氣色,在‘體製內’混得挺滋潤嘛!” 他話裏話外,毫不掩飾對這“軍區大院洞府”的調侃。
    陸衍臉上的訝異神色一閃而過,隨即又恢複了那溫文爾雅的笑容,仿佛剛才布歐那充滿敵意的反應隻是一個小插曲。他對著布歐輕輕點了點頭,那眼神深處的一抹探究迅速隱去,隻剩下溫和的笑意:“好有靈性的貓兒。” 隨即,他側身讓開通道,聲音清朗溫和,如同上好的瓷器輕輕相碰,“張道長,蘇小友,還有這位姑娘,外麵寒氣重,快請進吧。”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蘇念,那溫和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平靜湖麵。“貴客臨門,想必是為蘇小友身上那樁……關乎生死的劫數而來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蘇念心湖裏激起了滔天巨浪。他抱著仍在微微顫抖、喉嚨裏咕嚕作響的布歐,腳步下意識地頓在門口,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衝頭頂。
    他……他竟然連寒暄都省略了,直接點破了此行最核心、最隱秘的目的!
    邋遢道士倒是渾不在意,大喇喇地率先一步跨進門檻,熟門熟路地朝裏走:“嘿,就知道瞞不過你這雙眼睛!省事兒,省事兒!”
    林晚擔憂地看了蘇念一眼,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蘇念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抱著依舊警惕地盯著陸衍的布歐,邁步走進了這棟軍區深處的“玄門洞府”。
    門在身後輕輕合攏,將冬日的凜冽徹底隔絕在外。
    別墅內部的空間遠比外麵看起來更為開闊。裝飾風格是簡約而內斂的新中式,線條幹淨利落,幾件深色實木家具沉穩大氣。然而,與這現代化簡約風格形成奇異對比的,是空氣中彌漫的淡淡、卻揮之不去的古老氣息——那是線裝古籍陳年紙張混合著幹燥草藥、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檀香卻又更加清冽的冷香氣息。
    更引人注目的是房間裏的陳設。靠牆的博古架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並非古董花瓶或名貴玉石,而是一些形態古拙奇特的龜甲、獸骨,其上隱約可見刀刻斧鑿的痕跡;幾卷顏色深沉的竹簡隨意地擱在架子上;一個青銅鑄造、布滿了複雜星辰紋路的羅盤靜置在茶幾中央,旁邊卻赫然放著一台超薄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亮著。牆上掛著一幅筆力遒勁、意境蒼茫的水墨山水,落款處一枚小小的朱砂印章古意盎然。角落裏,一尊半人高的青銅香爐造型奇特,三足鼎立,爐身上浮雕著鳥獸蟲魚的古老紋路,爐腹內並未燃香,卻自然地散發出那清冽悠遠的冷香。
    現代科技與古老傳承在這裏以一種奇異的方式並存、交融,非但不顯突兀,反而營造出一種深不可測的氛圍。陽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窗照射進來,將空氣中細微的塵埃映照得如同流動的金粉,更添幾分神秘。
    陸衍引著眾人在客廳中央一組舒適又不失雅致的沙發落座。林晚小心翼翼地挨著蘇念坐下,目光好奇又帶著幾分拘謹地打量著四周,手還下意識地輕輕撫摸著蘇念懷裏依舊有些不安、但稍微放鬆了些的布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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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稍候。”陸衍溫言道,轉身走向一側的吧台,動作嫻熟地開始準備茶具。他的姿態從容優雅,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生死劫數”不過是尋常問候。
    邋遢道士毫不客氣地把自己陷進柔軟的沙發裏,翹起二郎腿,對著陸衍的背影嚷嚷:“陸老弟,別整那些虛的,趕緊的!我們小蘇念這心啊,可都提到嗓子眼了!那勞什子‘十八死劫’,到底是個什麽章程?你給斷斷!” 他直截了當,毫無鋪墊地再次把話題拉回了核心。
    “張道長還是這般快人快語。”陸衍背對著他們,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情緒。他取水,溫杯,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蘇小友身負‘懸壺一脈’渡魂醫的傳承,行走於陰陽邊緣,化解災厄,引渡亡魂,積攢陰德以抗衡命格帶來的詛咒。這‘十八死劫’,便是懸在渡魂醫頭頂最鋒利的一把刀,一劫一死關,熬過了相當於得到天地承認,就像考行醫資格證一樣。熬不過,沒有“重考”機會便是身死道消,魂飛魄散。” 他的話語清晰而平靜,如同在敘述一件早已熟稔於心的曆史舊事,卻將蘇家一脈最沉重的宿命赤裸裸地攤開在眾人麵前。
    蘇念抱著布歐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幾分。他能感覺到布歐柔軟的身體傳遞來的微弱顫抖,不知是貓兒本身的恐懼,還是自己指尖的冰涼。懸壺一脈,渡魂醫,十八死劫……這些深埋於血脈、幾乎成為他生命一部分的沉重枷鎖,此刻被一個初次見麵的外人如此平靜地道出,帶來的衝擊力依舊巨大。他抿緊了嘴唇,喉嚨有些發幹,沉默地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陸衍的論斷。林晚則聽得臉色微微發白,下意識地抓住了蘇念的胳膊,眼中滿是心疼與憂慮。
    陸衍端著托盤走了回來,將三盞清亮澄澈、茶香嫋嫋的白瓷杯放在幾人麵前的茶幾上。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居高臨下地看著蘇念,鏡片後的目光溫和依舊,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能看進蘇念靈魂的最深處,觸及那縈繞不散的焦慮根源。
    “蘇小友眉宇間劫氣縈繞,隱帶血光,心緒不寧,並非僅僅擔憂那未來尚未降臨的死劫。”陸衍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入玉盤,“你真正憂懼的,是那已然被引動、就在眼前、甚至可能提前引爆你命劫的‘人劫’吧?”
    “人劫”二字,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敲在蘇念的心頭。他猛地抬頭,迎上陸衍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頭那根緊繃的弦幾乎要斷裂。對方不僅知道“十八死劫”,更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當下最深的恐懼——那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未來命數,而是實實在在、迫在眉睫的殺身之禍!
    客廳裏陷入一片短暫的死寂。隻有布歐喉嚨裏發出的、低低的、不安的咕嚕聲在回蕩。
    蘇念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聲音裏仍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緊繃的幹澀:“陸先生……慧眼如炬。” 他頓了頓,整理著混亂的思緒,緩緩開口,“不久之前,我卷入了一場爭鬥。對手……是一個來自南洋的降頭師,名叫桑坤。手段極其陰毒狠辣,擅長操縱屍傀,豢養惡鬼,更精通各種詛咒厭勝之術,防不勝防。他為了奪取一件邪物,不惜害死無辜之人,甚至……以生人煉屍。”
    隨著蘇念的敘述,桑坤那陰鷙狠毒的形象仿佛再次浮現。他詳細描述了桑坤那詭異可怖的屍傀,那能吞噬生機的惡鬼,以及最後那場在廢棄倉庫裏的慘烈搏殺——鍾浩然那悍勇無匹的“破煞”符籙金光如瀑般傾瀉而下,自己則孤注一擲,將體內淬煉的“淬厄星力”化作至陽至剛的破邪針芒,狠狠打入桑坤體內。桑坤遭受重創,半邊身體幾乎被金光和星力撕裂,噴湧著腥臭的黑血,最後卻被他豢養的那頭凶戾惡鬼拚死拖入陰影,遁逃無蹤。
    “他逃走時,怨毒無比地留下了話……要我們付出代價。”蘇念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感,“自那之後,此人便如同人間蒸發。但我有種強烈的預感,他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在暗處,像一條毒蛇,隨時可能發動致命一擊。而且……他很可能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我與鍾浩然的關係。這,就是懸在我頭頂的利劍,是我眼下最直接、最凶險的‘劫數’!”
    當“桑坤”這個名字從蘇念口中清晰吐出時,一直安靜伏在他腿上、似乎因陸衍在場而顯得格外溫順的布歐,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雙藍寶石般的貓眼微微眯起,瞳孔深處閃過一絲極其人性化的、冰冷的厭惡和警惕光芒,仿佛對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存在有著源自本能的憎恨。它的小爪子無意識地抓緊了蘇念的褲腿。
    陸衍安靜地聽著,臉上始終掛著那副溫潤平和的微笑,看不出絲毫波瀾,仿佛蘇念講述的並非一場驚心動魄、關乎生死的搏殺,而是一個尋常的故事。直到蘇念說完,他才輕輕頷首,指尖在沙發扶手上若有所思地敲擊了兩下,發出幾不可聞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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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坤……南洋邪降……”他低聲重複了一遍,鏡片後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虛空,投向某個未知的維度,“怨毒纏身,邪法反噬,又被你們二人重創根基,此獠如今,不過是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喪家之犬,藏匿於陰溝穢土之中,舔舐傷口,積聚毒液,伺機反噬。”
    他的評價輕描淡寫,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精準判斷。隨即,他站起身,沒有再多言,徑直走向客廳深處靠牆擺放的一張寬大古樸的書案。書案由整塊的深色烏木製成,油潤沉穩,上麵並未放置現代辦公用品,隻零散地擺放著幾件古物:一塊龜甲,幾片獸骨,還有幾卷顏色深暗、顯然年代極為久遠的竹簡。竹簡的係繩早已腐朽更換,但簡片本身卻保存得相當完好,其上刻畫的文字古老而神秘,線條曲折如蟲鳥,充滿了洪荒的氣息——那赫然是古老的甲骨文!
    陸衍的目光在書案上緩緩掃過,修長的手指如同拂過琴弦般輕盈,最終停在了一卷攤開的竹簡上。竹簡上的甲骨文在窗外透入的光線下,那些深刻入骨的線條仿佛活了過來,帶著亙古的玄奧氣息。他伸出食指,指尖並未真正觸及竹片,而是懸停在那些古老的文字符號上方,指尖縈繞著一縷極其微弱、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金色光暈。
    他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專注,深邃如星空。指尖那縷淡金光芒如同靈蛇般,隨著他意念的牽引,在竹簡上方尺許的空間裏無聲地遊走、勾勒。漸漸地,空氣中仿佛出現了一幅由淡金色光線構成的、極其簡略卻又玄妙無比的圖案——一個由三短橫陰爻)和三長橫陽爻)交錯組成的卦象雛形在虛空中隱隱浮現。
    他口中低低地吟誦著什麽,音節古老而晦澀,如同穿越了時空的風聲。隨著他的吟誦,那虛空中由淡金光痕勾勒的卦象開始緩緩旋轉、變化。三陽爻居於下,三陰爻覆於上,正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十一卦——“泰”卦的卦形!地天泰,三陽開泰,本是亨通吉順之象。
    然而,就在這“泰”卦虛影穩定下來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構成卦象的淡金色光痕驟然劇烈地閃爍、扭曲起來!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汙穢陰冷的力量強行幹擾、侵蝕。卦象上方代表“天”的三條陰爻光芒瞬間黯淡,如同被濃重的烏雲遮蔽,而下方代表“地”的三條陽爻更是劇烈地波動、明滅不定,其中居中的那條陽爻猛地一顫,光芒急劇收斂,竟隱隱透出一股沉滯、晦暗的氣息,仿佛大地深處湧動的汙濁泥沼,要將代表生機的陽氣徹底吞噬!原本平衡亨通的泰卦格局,被一股突兀而凶戾的力量強行扭曲、壓製,整個卦象都透出一種搖搖欲墜、根基受損的凶險征兆。
    “唔……”陸衍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發出一聲極輕的悶哼。懸停在竹簡上方的食指指尖微微一顫,那縷淡金色的光暈也隨之波動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種反震之力。他凝神注視著那扭曲變異的“泰”卦虛影,尤其是下方那條被汙濁晦暗氣息纏繞的中位陽爻九二爻),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層無形的陰霾。
    “金雞落井,困獸猶鬥……”他低聲自語,聲音帶著一絲冷冽的洞悉,“西南方位,近水之地,形如囚籠,穢氣盤結……此獠傷及根本,邪元潰散,已無力遠遁,必匿於這汙濁困頓之地,借水陰之氣苟延殘喘,同時滋養其邪法根基,以求恢複。”
    他指尖那縷淡金光芒倏然收斂,空中那扭曲的卦象虛影也隨之消散無形,仿佛從未出現過。陸衍緩緩收回手指,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蘇念身上,那溫潤的眼底深處,多了一絲凝重。
    “蘇小友,你的感應沒錯。”陸衍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此‘人劫’已被引動,其勢已成,如同離弦之箭,已無轉圜可能。這南洋降頭師桑坤,便是你命劫提前顯現的‘應劫之人’!他與你,已成不死不休之局。他一日不除,便是懸在你頭頂的利刃,隨時可能斬落,將你拖入那萬劫不複的‘死劫’之中。你與他,隻能存一。”
    “西南方位,近水之地,形如囚籠……”蘇念在心中反複咀嚼著陸衍給出的線索,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神經上。西南……近水……廢棄的工廠?倉庫?汙水處理廠?無數個可能的地點在他腦海中飛速掠過,又被一一排除。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決絕的火焰,聲音斬釘截鐵:“我明白了!此人必須解決!他在哪裏?請陸先生明示!”
    陸衍看著蘇念眼中那混合著焦慮、憤怒與堅定求生的光芒,臉上那溫潤平和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卻又隱隱透出一種難以捉摸的深意。他沒有立刻回答蘇念的問題,而是緩步踱回沙發前,姿態從容地重新落座,端起自己麵前那杯已經不再滾燙的清茶,輕輕啜了一口。
    “推演命數,窺探天機,尤其是指向這等邪魔外道的具體巢穴,並非易事。”陸衍放下茶杯,杯底與茶幾接觸,發出一聲極輕卻清晰的脆響。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直視著蘇念,那溫和的視線此刻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方才那片刻推演,已耗我心神,更觸及那降頭師臨遁逃前以自身精血怨念布下的反噬屏障。若非我命字一脈根基尚穩,恐已遭其汙穢邪力所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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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話語很平靜,沒有刻意誇大其詞,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然而客廳裏的空氣卻仿佛因他這幾句話而驟然凝滯了幾分。連一直大大咧咧癱在沙發裏的邋遢道士,此刻也稍稍坐直了身體,臉上的嬉笑收斂了些,眼神變得有些凝重。
    陸衍的目光掃過蘇念懷裏的布歐——那貓兒此刻竟也出奇地安靜,藍寶石般的貓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陸衍,仿佛能聽懂人言。陸衍的視線最終落回蘇念臉上,嘴角那抹溫潤的笑意依舊,卻像蒙上了一層薄霧,讓人看不清深淺。
    “我可以為你指明桑坤此刻藏匿的具體方位。”陸衍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擊,“甚至,可以為你提供一些壓製他邪法、削弱其力量的建議,增加你此行的勝算。”
    蘇念的心髒猛地一縮,一股強烈的希望湧上心頭。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陸衍接下來的話,卻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他剛剛燃起的火焰,隻剩下刺骨的寒意。
    “但是,”陸衍話鋒一轉,鏡片後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仿佛能穿透蘇念的靈魂,“此行凶險萬分,九死一生。桑坤縱然重傷,其臨死反撲之力,亦足以拖你同墜無間!我命字一脈,雖有推演之能,卻無直接幹涉因果、代你斬妖除魔之責。此劫,是你蘇念的劫數,是你渡魂醫的宿命之戰!唯有你親自了結此因果,親手斬斷這‘人劫’之鏈,方能真正化解此厄,為自己爭得一線生機,繼續去麵對那未來的‘十八死劫’。旁人……無法代勞,也……不該代勞。”
    “轟!”
    陸衍的話語,如同九天驚雷,在蘇念腦海中轟然炸響!最後那“旁人無法代勞,也不該代勞”幾個字,更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天地法則般的威嚴,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所有的僥幸,所有的期盼外力相助的念頭,在這一刻被徹底擊得粉碎!
    是啊……渡魂醫!行走於陰陽邊緣,化解災厄,引渡亡魂……這本就是一條注定與凶險相伴、與死亡共舞的荊棘之路!那“十八死劫”是懸在頭頂的刀,而這“人劫”,就是腳下必須淌過的血河!爺爺當年,是否也曾在某個時刻,孤獨地麵對過這樣的抉擇?懸壺一脈的宿命,從來不是靠別人的庇護就能逃脫的!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伴隨著巨大的壓力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幾乎讓他窒息。他抱著布歐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布歐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劇烈波動的情緒,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輕輕舔舐了一下蘇念冰涼的手背,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和慰藉。
    林晚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猛地抓緊了蘇念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裏,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蘇念……不行!太危險了!那個降頭師……” 她不敢想象蘇念獨自去麵對那個可怕的魔頭會是什麽後果。
    邋遢道士此刻也收斂了所有的玩世不恭,他坐直身體,眉頭緊鎖,看向陸衍的眼神帶著一絲複雜:“陸老弟,真沒有……轉圜的餘地?” 他當然知道陸衍說的是事實,是玄門中人都需遵循的潛在法則——過度的外力幹預,有時反而會引發更大的因果反噬。但蘇念對他而言,終究是有些不同的。
    陸衍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林晚和邋遢道士,最終停留在蘇念那張因巨大的壓力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上。他沒有直接回答邋遢道士的問題,隻是看著蘇念,語氣平淡無波,卻重逾千鈞:“路,在你腳下。抉擇,在你心中。是迎劫而上,爭那一線生機,還是……避而不戰,坐等劫火焚身?”
    客廳裏死一般寂靜。隻有牆上那座造型古樸的掛鍾,發出單調而清晰的“滴答、滴答”聲,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計時,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林晚眼中已泛起淚光,死死咬著嘴唇,抓著蘇念胳膊的手卻固執地不肯鬆開。邋遢道士重重地歎了口氣,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蘇念低著頭,看著懷中布歐那雙清澈得仿佛能映照人心的藍眼睛。那瞳孔深處,似乎倒映著自己此刻掙紮、恐懼、卻又被逼到懸崖邊的身影。他想起了濟世堂天井裏流轉的星力,想起了爺爺蘇明遠臨終前渾濁卻依舊堅定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每一次引渡亡魂時,心頭那份沉甸甸的責任……
    逃避?坐以待斃?不!懸壺一脈的傳人,沒有懦夫!爺爺當年能闖過,他蘇念,一樣能!
    一股熾熱的火焰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燃起,瞬間驅散了所有的冰冷和猶豫!恐懼依舊存在,但一種更加決絕、更加勇猛的力量壓倒了一切!他猛地抬起頭,眼神如同淬火的星辰,銳利、堅定,再無半分迷茫!所有的恐懼和猶豫都被這孤注一擲的決心燒成了灰燼!
    “我去!”蘇念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後路的決絕,如同金鐵交鳴,在寂靜的客廳裏清晰地回蕩開,“此劫,我親自去了結!”
    這三個字出口的瞬間,蘇念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體內那沉寂運轉的淬厄星力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的牽引,陡然間加速流轉起來!絲絲縷縷的灰白色星芒在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帶著一種凜然的銳氣!懷中的布歐也仿佛被主人的氣勢感染,脊背微微挺直,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而充滿力量的“嗚嚕”聲,藍寶石般的貓眼緊緊盯著陸衍,再無之前的驚懼不安,隻剩下一種同仇敵愾的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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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晚抓著他胳膊的手猛地一顫,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但她看著蘇念那雙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眼睛,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隻是更緊地抓住了他,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她知道,自己攔不住了。
    邋遢道士看著蘇念,臉上的凝重緩緩化開,最終咧開嘴,露出一個帶著幾分無奈、幾分欣慰、又幾分痞氣的笑容:“好小子!這才對嘛!道爺我……看好你!”
    陸衍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帶著一絲讚許和了然的笑容。那笑容不再僅僅是溫潤如玉的表象,而是發自內心的一絲波動。他輕輕頷首:“好。有決斷,方有生機。”
    他再次站起身,走向那張古樸的書案。這一次,他沒有去碰那些古老的竹簡,而是拿起擱置在硯台旁的一支小號狼毫筆,又從抽屜裏取出一張裁剪得方方正正的、泛著淡淡米黃色的熟宣紙。他提筆蘸墨,動作流暢而沉穩,筆尖在宣紙上飛快地遊走勾勒。
    不過片刻,一幅極其簡潔卻又意蘊深遠的草圖便在紙上呈現出來:幾條墨線勾勒出城市的大致輪廓,其中一條蜿蜒的河流貫穿而過。在河流西南方向的某處,他用筆鋒凝重地點了一個醒目的墨點,墨點周圍,特意畫了幾道扭曲的、如同鎖鏈般的短線環繞,又在墨點不遠處,勾勒出一個不規則的、類似廢棄廠房或倉庫的簡易圖形。在圖形的旁邊,他寫下了一個清晰的坐標數字。
    接著,他在圖的下方空白處,運筆如飛,寫下數行清雋的小楷:
    “西南坤位,金雞落井之局注:指卦象中受汙濁的九二陽爻,陽爻如金雞,受汙如落井)。其地近水,形似困獸之籠,穢氣深藏。當於……”
    他寫下了一個精確的時辰——三日後的子夜。
    “陰氣轉盛,邪法躁動之時,雷霆擊之!此獠邪法根基受創,尤懼至陽至剛、破邪鎮煞之力。火、雷、金精之物可克其屍傀陰鬼;其本體藏匿之處,必有汙血穢物布陣護持,當以……”
    他又寫下幾味藥材的名稱,都是性烈如火、驅邪避穢之物,甚至包括了一味極其罕見、蘇念隻在《九厄毒經》上見過描述的“赤陽砂”。
    “……混合雄雞血、朱砂,以淬厄星力引燃,焚其巢穴汙穢根基,可大幅削弱其邪力!切記,其臨死反噬,怨毒凶戾,尤以本命‘血鬼降’為最,務必一擊絕殺,勿留喘息之機!”
    寫完,陸衍放下筆,拿起那張墨跡淋漓的宣紙,輕輕吹了吹,待墨跡稍幹,便將其遞向蘇念。
    蘇念鄭重地伸出雙手接過。指尖觸碰到那尚帶著墨香和陸衍指尖微溫的紙張時,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感透過紙張傳來。那清晰的坐標,那精確的時間,那針對性的破邪之法……每一個字都價值千金!這是他搏命的本錢!
    “多謝陸先生!”蘇念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圖紙小心地貼身收好,對著陸衍躬身行了一個大禮。這是發自內心的感激,無關交易。
    陸衍坦然受了他這一禮,臉上那溫潤的笑容依舊。待蘇念直起身,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蘇小友不必言謝。推演指點,為你指明方向,化解眼前人劫,助你爭得一線生機,此乃我分內之事,亦是此行應有之義。”
    他話鋒微微一頓,鏡片後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如同望向了遙遠的虛空。
    “然,天機運轉,因果相循。我助你渡此劫關,你亦需為我取回一物,了結一段因果。此乃公平交易,亦是……命理使然。”
    來了!蘇念心頭一凜。他知道,重頭戲在後麵。他挺直脊背,目光直視陸衍:“陸先生請講。隻要蘇念力所能及,必不推辭!”
    陸衍微微頷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要你,在解決桑坤、渡過此‘人劫’之後,親赴酆都!”
    “酆都?!” 這個名字一出口,連一直表現得還算鎮定的邋遢道士都忍不住失聲低呼,臉上瞬間變了顏色!林晚更是捂住了嘴,眼中充滿了驚駭。酆都,鬼城!那是傳說中陰陽交界、生人勿近的幽冥之地!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濃重的死亡和不祥的氣息!
    蘇念的心髒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酆都!這個地方,在蘇家“懸壺一脈”的傳承記載中,同樣是一個充滿禁忌、凶險莫測的名字!傳說那裏是上古時期連接陰陽的通道之一,遺留著無數大能隕落、鬼王盤踞的遺跡,充斥著時空亂流和迷失的凶魂厲魄!即便是曆代渡魂醫,若非必要,也絕不願輕易涉足!
    陸衍對眾人的反應恍若未見,繼續平靜地說道:“在酆都深處,那被稱為‘枉死城’遺跡的核心區域,沉眠著一件古物——‘定星盤’。”
    “定星盤?”蘇念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名字,眉頭緊鎖。
    “此物形如渾天儀之基座,通體由‘星隕寒鐵’鑄造,其上以秘法鑲嵌周天星辰軌跡,更有上古巫文銘刻,蘊含不可思議之偉力。”陸衍的聲音帶著一絲悠遠的追憶,“它能定住紊亂的星力潮汐,穩固一方空間的星辰坐標,更能追溯星力源頭,於茫茫混沌中指引方向……甚至,能一定程度上,窺探命運長河的支流走向。” 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掃過蘇念,“此物對我命字一脈參悟更高境界,乃至穩定某些因外力而瀕臨崩潰的古老星陣,至關重要。然其沉眠之地,位於枉死城最凶險的‘歸墟之眼’邊緣,非命定之人,強取必遭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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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向蘇念,眼神變得極其鄭重:“而你,蘇念,身負淬厄星力,此力雖主‘淬厄’,卻源於星辰本源,與‘定星盤’同根同源,更因你渡魂醫行走陰陽的命格,與那幽冥之地有著天然的‘契合’。你,是取回此物最合適的人選,或許……也是唯一的人選。”
    陸衍的話音落下,客廳裏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酆都!枉死城!歸墟之眼!定星盤!每一個名詞都如同沉重的枷鎖,壓得人喘不過氣。這哪裏是公平交易?這分明是九死一生的賣命契約!
    “陸老弟!你這是……”邋遢道士忍不住開口,語氣帶著強烈的不滿和擔憂。
    蘇念沉默著。他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掌心似乎還殘留著剛才接過那張破邪圖紙時的微溫。桑坤的威脅近在咫尺,如鯁在喉,不拔除,必死無疑。陸衍給了他拔除毒刺的機會和工具。而酆都之行……那是拔除毒刺後,必須支付的、可能更加高昂的代價。
    一邊是眼前的必死之局,一邊是未來的九死一生。看似選擇,實則……別無選擇!
    懸壺一脈的傳人,從不畏懼挑戰命運!既然注定要在荊棘中前行,那就用手中的銀針,刺破一切阻礙!
    一股混雜著決絕、瘋狂和向死而生的熾熱氣息從他心底升騰而起!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再無半分猶豫,隻剩下磐石般的堅定,目光如炬,直視著陸衍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好!此間事了,蘇念定當親赴酆都,為陸先生尋回‘定星盤’!一言為定!”
    “好!一言為定!”陸衍臉上的笑容終於徹底綻放開來,溫潤如玉,卻又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深邃。他對著蘇念,輕輕頷首。
    “喵嗷……”布歐在蘇念懷裏,發出一聲長長的、帶著複雜情緒的叫聲,藍眼睛幽幽地望著陸衍。
    “嘿嘿,得!我們小蘇念這‘賣身契’,簽得倒是痛快!”邋遢道士在一旁搖頭晃腦,語氣調侃,眼底深處卻藏著一抹揮之不去的憂慮。
    陸衍不再多言,抬手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時辰不早,蘇小友還需回去早做準備。三日之後,子夜時分,望你……馬到功成。” 他的話語帶著祝福,卻又像是一種無聲的催促。
    蘇念再次對陸衍抱拳行禮,不再多言,抱著布歐,轉身朝門口走去。林晚紅著眼眶,緊緊跟在他身邊。邋遢道士也起身,對著陸衍隨意地揮了揮手,算是告別。
    別墅厚重的木門再次打開,冬日下午清冷凜冽的空氣瞬間湧入,帶著一種刺骨的清醒。蘇念抱著布歐,一步踏出這溫暖而充滿神秘氣息的“洞府”,重新站在了軍區大院冰冷堅硬的水泥路麵上。
    夕陽的餘暉正掙紮著灑落,給遠處的樓宇鑲上最後一道黯淡的金邊。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懷中的布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緒的變化,不安地動了動,將小小的腦袋更深地埋進蘇念的臂彎裏。
    蘇念沒有回頭,隻是下意識地收緊了抱著布歐的手臂,另一隻手隔著衣物,按住了懷中貼身收藏的那張至關重要的圖紙,以及那卷冰冷沉重的《鬼門十三針》羊皮卷軸。
    西南……桑坤……子夜……
    還有那更遙遠、更凶險的酆都之約……
    山雨欲來,風已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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