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電影是時間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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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帶路的中年男人沒有多餘的話。
    他隻是側身,讓開了那扇厚重的木門。
    一個完全由膠片和舊海報構成的世界,
    在江辭和林晚麵前,無聲地展開。
    林晚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這裏不像任何她想象中的工作室。
    傳聞果然沒有錯,
    這裏更像是一座莊嚴肅穆的“電影墳墓”。
    助理沒有跟進來,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上。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氣味。
    是舊紙張與醋酸纖維膠片特有的微酸的氣味。
    高聳的架子直抵天花板,上麵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無數個鐵質的膠片盒。
    每一個盒子,都貼著一張泛黃的手寫標簽。
    它們被一絲不苟地分類、歸檔。
    林晚的眼神,不自覺地堅毅了幾分。
    不遠處,傳來刻意放低的交談聲。
    肖然正站在一排法文電影膠片前,與一個身穿灰色布衣、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說著什麽。
    他引經據典,從戈達爾談到特呂弗,言語間充滿了對藝術電影的深刻見解,
    以及一個青年演員對前輩大師的無限崇敬。
    那個男人,無疑就是侯孝賢。
    他沒有像肖然那樣,表露出任何激動或者投入。
    他安靜地聽著,偶爾點一下頭,
    大部分時間,隻是沉默地用指腹摩挲著一個冰冷的膠片盒。
    在江辭和林晚進來時,他才將視線平靜地投了過來。
    那一刻,肖然的話語聲,戛然而止。
    侯孝賢的視線,越過了林晚,直接落在了江辭的臉上。
    超過十秒。
    那是一種不帶任何情緒的審視,純粹的觀察。
    林晚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江辭卻毫無反應。
    他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去看這位傳說中的大導演。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周圍那些層層疊疊的膠片盒吸引了。
    一排排,一列列。
    冰冷,沉默。
    像墓碑。
    這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侯孝賢終於收回了視線。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門口這略顯尷尬的對峙。
    他忽然打斷了想要再次開口的肖然,指了指身邊一台布滿灰塵的老式放映機。
    那台機器的型號很古老,靜靜地臥在角落。
    他隨意地問肖然。
    “你說你喜歡戈達爾,那你覺得,電影是什麽?”
    這個問題突兀,卻又在情理之中。
    肖然明顯愣了一下。
    隨即,他露出了一個了然且自信的微笑。
    這是考題。
    而且是他準備了無數次的考題。
    他站直了身體,姿態從容,清了清嗓子。
    “電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
    他給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標準答案,是戈達爾本人的名言。
    “它是一種介於現實與幻覺之間的藝術,既記錄現實,也超越現實。”
    “它用光影捕捉生命的瞬間,再將這些瞬間編織成永恒的故事,讓我們在黑暗中,窺見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
    他的回答無可挑剔。
    措辭精準,邏輯清晰,充滿了對這門藝術的哲學思辨。
    就像一個準備充分的優等生,麵對任何考題都能給出最標準的答案。
    他回答的時候,他身旁的經紀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驕傲。
    林晚的呼吸,卻微微一滯。
    這個答案太完美了。
    完美到讓她這個業界內的金牌編劇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這種完美,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壓力。
    她下意識地去看江辭。
    江辭依舊沉默著。
    他看著自信滿滿的肖然,腦子裏沒有嫉妒,也沒有緊張。
    隻有幾個平鋪直敘的詞。
    標準答案。
    教科書裏的第一頁。
    正確,且無趣。
    侯孝賢聽完肖然的回答,不置可否。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隻是那份沉默,本身就比任何否定都更具分量。
    他轉過頭,視線再一次落在江辭身上。
    用同樣平淡的語調,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你呢?”
    瞬間,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江辭身上。
    肖然和他的經紀人,帶著一種看好戲的審視。
    林晚的手心,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
    江辭的目光,沒有看侯孝言。
    他環顧四周,緩緩掃過那些如同墓碑般陳列的膠片盒。
    掃過那些在黑暗中沉默了不知多少年的故事。
    他沉默了片刻。
    然後,說出了一句讓包括林晚在內的幾人,都心頭一跳的話。
    “電影,是時間的遺物。”
    肖然經紀人差點沒控製住,就要笑出聲。
    遺物?
    這是什麽回答?
    不吉利,晦氣,充滿了負能量。
    在一個追求藝術與永恒的大導演麵前,說電影是遺物?
    簡直是瘋了。
    林晚的心,沉到了穀底。
    她就知道!
    江辭的腦回路,永遠會在最關鍵的時候,拐向最離譜的方向!
    然而。
    預想中的不滿與斥責,並沒有出現。
    侯孝賢古井無波的眼睛裏,首次泛起了一絲真正的波瀾。
    他沒有生氣,反而饒有興致地,輕輕重複了一遍那個詞。
    “遺物?”
    江辭平靜地點頭。
    “是遺物。”
    他的手,指向了那一排排冰冷的鐵盒。
    “它們記錄了已經逝去的時間,封存了不再鮮活的情感。”
    “演員在裏麵生離死別,耗盡心力,然後死去。”
    “角色在裏麵,被一遍遍觀看,獲得永生。”
    他的話語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陳述一個最客觀不過的事實。
    “觀眾通過觀看它,來憑吊一段不屬於自己的人生,體驗一場早已落幕的悲歡。”
    “所以,它是遺物。”
    江辭頓了頓,補上了最後一句。
    “也是墓碑。”
    話音落下。
    肖然臉上的自信,徹底消失了,被一種極致的茫然與荒謬取代。
    他的經紀人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晚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看著江辭那張過分平靜的臉,忽然明白了什麽。
    這,就是江辭的世界。
    一個用BE美學構築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裏,連電影這種造夢的藝術,其本質,也是一場盛大的悼亡。
    此刻,侯孝賢定定地看著江辭。
    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裏,那絲波瀾,正在慢慢擴大。
    他看著這個過分年輕的演員,仿佛在看一個失散多年的同類。
    終於。
    肖然試圖打破這詭異的氣氛。
    他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空間裏顯得有些刻意。
    “江老師的看法,真是獨特。”
    他重新掌握了話語的主動權,直視著侯孝賢。
    “不過我個人認為,電影的核心,始終是創造,是‘無中生有’。”
    “是賦予角色生命,而不是憑吊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