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侯導的考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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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然的話擲地有聲。
    每一個詞,都精準地踩在了藝術創作的光明麵上。
    這番義正詞嚴的反駁,不僅將江辭那套“遺物論”襯托得更加陰暗怪誕,
    也重新將自己拉回了“正確”的賽道上。
    他身旁的經紀人,暗中鬆了一口氣。
    漂亮。
    這一回合,總算是扳回來了。
    然而,侯孝賢完全無視了肖然的辯解。
    他甚至沒有給肖然一個多餘的反應。
    侯孝賢從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本早已準備好的,用黑色燕尾夾裝訂好的劇本。
    《潛伏者》。
    侯孝賢沒有翻開,隻是用手指在封麵上輕輕敲了敲。
    然後,他將劇本隨意地翻到了其中一頁,攤開,放在了幾人麵前的桌子上。
    他沒有要求兩人即興表演。
    也沒提出任何關於鏡頭、走位、情緒的專業問題。
    那攤開的紙頁上,是一幕戲的梗概。
    主角沈清源,為了向敵人納上投名狀,在龍蛇混雜的百樂門舞廳,
    當著所有人的麵,用最惡毒的語言,羞辱並拋棄自己青梅竹馬的未婚妻,顧婉白。
    他要親手將她純潔的愛意,碾成一地肮髒的泥。
    現場的氣氛,因為這段文字,變得無比沉重。
    侯孝賢緩緩開口,問了兩人一個劇本上根本沒有的問題。
    “演完這場戲後。”
    “當沈清源獨自一人回到家。”
    “他會做什麽?”
    問題一出,肖然的經紀人,臉上瞬間浮現出抑製不住的喜色。
    這個問題,太對肖然的路子了!
    對於一個擅長演繹細膩情感的演員來說,
    這種展現角色內心痛苦與掙紮的“幕後戲”,簡直是送分題!
    肖然幾乎是立刻就給出了答案。
    “他會崩潰。”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充滿了自信。
    “巨大的痛苦和愧疚,會將他徹底淹沒。”
    “他可能會砸碎屋子裏的一切,砸碎那些承載著他和顧婉白美好回憶的物件。”
    “或者,他會用酒精麻痹自己,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在宿醉中逃避這份無法承受的痛苦。”
    肖然的聲音,充滿了感染力。
    他仿佛已經化身為了那個在黑暗中獨行的潛伏者,將那種極致的悲痛,演繹得淋漓盡致。
    他停頓了一下,做出了最後的升華。
    “這是人之常情。”
    “也是一個角色,在褪去所有偽裝後,人性最真實的體現。”
    完美的回答。
    從角色的情感邏輯,到人性的深度挖掘,都無可挑剔。
    肖然的經紀人,已經開始在心裏為他鼓掌。
    林晚的心,卻一點點往下沉。
    這個答案太標準了。
    標準到任何一個科班出身的演員,都能給出類似的回答。
    它正確,飽滿,卻唯獨缺少了……驚喜。
    侯孝賢聽完,依舊是不發一言。
    他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上,沒有任何反饋。
    隻是將目光,緩緩轉向了江辭。
    江辭沒有看他。
    江辭的視線,從始至終,都落在劇本那段冰冷的文字上。
    羞辱。
    拋棄。
    碾碎。
    他過濾掉了所有屬於讀者和觀眾的情緒化代入,過濾掉了那些悲傷、心痛、惋惜。
    直達人物的核心任務。
    潛伏。
    獲取信任。
    斬斷過往。
    林晚能感覺到,肖然和他的經紀人,正等待著江辭的回答。
    等待他給出一個拙劣的、或者重複的答案。
    沉默。
    長久的沉默。
    就在肖然的經紀人幾乎要失去耐心的時候。
    江辭,終於開口。
    “他不會崩潰。”
    僅僅五個字。
    輕飄飄的,不帶任何情緒。
    肖然自信的姿態,瞬間一僵。
    他經紀人臉上那副“勝券在握”的模樣,也凝固了。
    不崩潰?
    怎麽可能?
    那可是親手推開自己摯愛的女人,眼睜睜看著她心碎的場景!
    在幾人驚愕的注視下,江辭抬起頭,平靜地直視著侯孝賢。
    他的話語,冷靜得近乎殘酷。
    “他回到家,會做的第一件事。”
    “是仔細檢查住所的每一個角落,確認沒有自己之前可能遺漏的竊聽器。”
    這句話,讓肖然徹底愣住了。
    檢查……竊聽器?
    這是什麽思路?
    江辭沒有理會旁人的反應,繼續用他那平鋪直敘的語調,
    解剖著那個剛剛犯下“滔天罪行”的男人。
    “然後,”
    “他會坐下,打開留聲機。”
    “播放他和顧婉白初識時,聽過的那張歌劇唱片。”
    聽到這裏,肖然的經紀人稍微鬆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
    借著音樂,來緬懷逝去的愛情。
    用這種方式來表現痛苦,倒也算是一種設計。
    然而,江辭接下來的話,卻將他這點可憐的想象,徹底擊得粉碎。
    “他會從頭到尾,完整地聽一遍。”
    江辭的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
    “不是為了緬懷愛情。”
    “而是像一名特工,在做任務複盤。”
    “他會一絲不苟地,在腦海裏回憶今晚在百樂門,顧婉白臉上的所有表情——震驚、不敢置信、痛苦、絕望,以及最後那徹骨的憎恨。”
    “他會用這些表情,來評估自己的表演是否成功。”
    “每一個細節,都將成為他判斷的依據。”
    “以此來確保,這一次的‘決裂’,是真實的、不可逆的。”
    江辭的聲音,在幾人中回蕩。
    “這個複盤的過程中,沈清源是極度痛苦的!但他必須這麽去做!”
    “沈清源是一個男人的同時,他身上更肩負著家國大義!”
    “這是一個特工,在確認自己的任務完成度。”
    “這,才是他真正的任務。”
    江辭說完了。
    話音落下。
    肖然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他引以為傲的“人性真實”,在江辭這套冷酷的“任務邏輯”麵前,
    顯得那麽的幼稚、不堪一擊。
    林晚再次僵住了。
    她知道江辭是個天才,但她從未想過,江辭的天賦,已經超越了“演繹悲劇”的範疇。
    他在為角色的每一個行為,構建一個絕對理性的、服務於最終目標的動機。
    作為《潛伏者》編劇的她,對於江辭的這套說辭,她是極度認可的。
    終於。
    一個尖銳的聲音,撕破了這片死寂。
    肖然的經紀人再也忍不住了。
    他伸出手指,幾乎要戳到江辭的臉上。
    他轉向侯孝賢,近乎失控地喊道:
    “侯導!您聽聽!您聽聽他說的是什麽!”
    “這是一個悲劇英雄該有的反應嗎?”
    “這分明就是一個冷血的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