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771星係戰場的硝煙尚未散盡，中央星最高指揮部內，林夜已經將自己“泡”在了數據海洋之中。
    這不是比喻。指揮中心中央的靈網接口全功率運轉，粗大的光纜如血管般連接著林夜背後的脊柱接口。他整個人懸浮在半空，銀白色的數據流從接口湧出，在他周身形成了一層液態的、不斷翻滾的數據“繭”。繭內，林夜閉著雙眼，但數以億計的數據窗口在他的意識空間裏同時展開、計算、推演、迭代。
    “第1187次模擬……失敗。邏輯陷阱被暴力破解，對方計算層級超過預估37.6%。”
    “切換算法，引入哥德爾不完備定理的變體……第1188次模擬開始。”
    “警告：收割者AI正在嚐試對模擬環境進行反汙染，檢測到‘存在否定’病毒正在入侵靈網隔離層。”
    “啟動第9號隔離協議，切斷模擬環境與現實靈網的物理連接，損失計算節點……三千四百個。”
    外界，副官看著監控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數字，額頭滲出冷汗。那些數字代表的是同盟最頂尖的量子計算陣列的損毀數量——每一秒，都有數以千計的計算節點因為過載而燒毀。為了模擬收割者AI的攻擊模式，林夜在靈網深處搭建了上萬個隔離的“沙箱”環境，然後放任收割者的數據碎片在其中肆虐、攻擊、進化，同時記錄下每一次攻防的數據。
    這是極其危險的賭博。那些數據碎片雖然隻是收割者AI的冰山一角，但已經展現出恐怖的侵略性和汙染性。就在三個小時前，一個隔離層出現漏洞，導致數據泄露，同盟第三工業星的整個自動化生產係統在七秒內全麵崩潰。不是被攻擊，而是構成那些係統運行基礎的邏輯被“否定”了——流水線上的機械臂突然“忘記”了如何裝配零件，能源核心“忘記”了如何輸出能量，甚至連最基本的重力控製係統都“忘記”了重力是什麽概念。
    那場事故造成了一百三十七人死亡，直接經濟損失無法估量。
    “總指揮官，您是否需要休息……”副官小心翼翼地開口。
    “閉嘴。”林夜的聲音從數據繭中傳來，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第1213次模擬，成功。防禦持續時間：4.7秒。記錄成功算法結構，開始逆向推演通用防禦模型。”
    副官不敢再說話，隻能眼睜睜看著林夜繼續燃燒自己——以及整個同盟的計算資源。他知道，此刻的每一秒，林夜都在與收割者AI進行著無聲的戰爭。那場戰爭沒有炮火，沒有機甲，但在信息與邏輯的層麵，其凶險程度絲毫不亞於墨寒和淩霜在前線搏殺。
    *
    同一時間，醫療中心最高級別的再生治療艙內。
    墨寒浸泡在金色的營養液中，身體表麵的裂痕正在緩慢愈合。那些裂痕不是物理損傷，而是洞天世界本源受損在他肉體上的映射——每一條裂痕深處，都能看到細微的、仿佛星空般的景象在流轉、在破碎、在掙紮著重組。
    “墨寒大人的洞天世界損傷程度，37.4%。”淩霜站在治療艙外，看著全息麵板上跳動的數據，眉頭緊鎖，“世界本源被強行抽取，導致內部規則穩定性下降了至少三個數量級。按照這個恢複速度，即使動用所有儲備的【世界樹之種】精華，完全修複也需要至少兩年。”
    “我們沒有兩年。”墨寒的聲音從治療艙中傳來，有些失真，但依舊堅定，“林夜那邊怎麽說？”
    “他在和收割者的數據碎片玩命。”淩霜調出另一組畫麵，上麵是林夜懸浮在數據繭中的影像，“但已經有突破。根據你的【混沌】機甲在戰鬥最後時刻傳回的數據，他發現了收割者‘信息抹除’攻擊的一個潛在弱點。”
    “什麽弱點？”
    “它不是‘攻擊’，而是‘修複’。”淩霜的聲音帶著某種冰冷的興奮，“還記得那些被抹除的區域嗎？沒有殘骸，沒有能量殘留，連背景星光都消失了。因為收割者不是摧毀了那裏的物質，而是將那片區域從‘存在’的底層記錄中‘刪除’了。但刪除之後，宇宙的底層邏輯會自動進行‘修複’，試圖填補那片空缺——就像你割掉一塊肉，身體會嚐試愈合傷口。”
    墨寒沉默了數秒，理解了：“所以，收割者其實是在利用宇宙的自我修複機製？它們先製造一個‘不存在’的傷口，然後宇宙會自動用周圍的東西去填補那個傷口，導致傷口周圍的一切都被‘吸收’進去，看起來就像被抹除了？”
    “沒錯。但宇宙的自我修複是有限度的，如果製造的‘不存在傷口’太大，或者修複過程受到幹擾，就會出現‘修複錯誤’。”淩霜的手指在全息屏幕上快速滑動，調出了一組極其複雜的數學模型，“林夜從泰坦的記錄中找到了佐證——在泰坦文明毀滅的最後階段，有少數幾個避難所沒有直接被抹除，而是變成了……某種無法理解的混沌狀態。那些避難所既存在又不存在，內部的時間是倒流的，物理常數隨機變化，像宇宙的‘BUG’。”
    墨寒猛地從營養液中坐起，金色的液體順著他的身體流淌：“你的意思是——”
    “我們不需要硬抗‘抹除’，而是可以主動製造‘修複錯誤’，讓收割者的攻擊反過來汙染它們自己。”淩霜的眼中閃過銳利的光芒，“林夜正在基於這個思路，研發‘存在錨定’係統。不是被動防禦，而是主動在我們的存在根基上‘打上標簽’，讓宇宙在修複時無法正確處理我們的信息，從而產生邏輯悖論。收割者如果強行抹除我們，就會被卷入悖論之中，導致它們自己的存在根基被汙染。”
    “這太冒險了。”墨寒沉聲說，“如果‘修複錯誤’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
    “那就會變成那些泰坦避難所一樣的混沌存在，生不如死。”淩霜點頭，“但比起被徹底抹除，至少還‘存在’。而且林夜在算法中設置了保險——如果檢測到自身即將被汙染，係統會主動觸發‘存在備份’協議，將我們的信息備份到多個不同的維度錨點，即使本體變成混沌狀態，也有恢複的可能性。”
    “成功率？”
    “理論模型下，麵對偵察部隊級別的攻擊，防禦成功概率提升到41.3%。”淩霜頓了頓，“而如果麵對的是我們之前遭遇的那種‘係統漏洞修複程序’，成功率……不足2%。”
    治療艙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然後，墨寒笑了。他從治療艙中站起，金色的營養液順著身體滑落，露出下麵已經基本愈合、但依舊能看到細微裂痕的皮膚。
    “2%，夠了。”
    “墨寒，你的身體——”
    “洞天世界的傷，用時間可以愈合。但如果我們沒有這2%的機會，就沒有任何未來。”墨寒推開治療艙的門，赤裸著上身走到淩霜麵前，“林夜需要多長時間完善係統？”
    “最快也要二十四小時。而且‘存在錨定’係統需要與駕駛員的意識深度綁定，對精神力負擔極大。以你現在的狀態——”
    “那就二十四個小時。”墨寒打斷她，走向旁邊的裝備架，那裏掛著已經修複完畢的【混沌】機甲駕駛服，“通知所有精銳駕駛員，準備接受係統植入。告訴他們風險——可能會變成不人不鬼的混沌存在，可能會在痛苦中永恒徘徊。願意的就來，不願意的，不強求。”
    淩霜看著墨寒的背影，沉默了兩秒，然後點頭：“好。”
    *
    二十三個小時後。
    中央星軌道，新建立的“試煉場”空間站。
    三百名駕駛員整齊地站在巨大的圓形大廳中。他們是同盟最精銳的戰士，是從數百萬機甲駕駛員中層層篩選、經曆過K771血戰存活下來的精英。此刻，他們麵前的全息屏幕上，正在播放“存在錨定”係統的詳細說明，以及那觸目驚心的失敗案例模擬。
    模擬畫麵中，一個虛擬的駕駛員被“信息抹除”攻擊命中。在啟動“存在錨定”係統後，他沒有像之前那樣直接消失，而是變成了某種無法形容的形態——他的身體在三維空間中時隱時現，有時候有實體，有時候隻是一段模糊的數據流，有時候甚至同時出現在空間站的三個不同位置。他的意識在瘋狂與清醒之間反複橫跳，前一秒還在嘶吼，後一秒就變成了冰冷的機械合成音在背誦圓周率。
    “係統失敗案例：駕駛員李默，模擬狀態。他的‘存在’被分散到了七個不同的維度錨點，導致本體無法維持連貫的自我認知。目前處於永久性意識混亂狀態，無法恢複。”
    冰冷的電子合成音播報著結果。
    大廳裏一片死寂。有人臉色蒼白，有人握緊了拳頭，但沒有一個人後退。
    “都看清楚了嗎？”墨寒的聲音從大廳前方傳來。他已經換上了完整的駕駛服，站在所有人麵前，身後是林夜和淩霜的投影。
    “看清楚了，總指揮！”三百人齊聲回答。
    “那麽，選擇權在你們自己。”墨寒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接受係統植入，你們可能會變成畫麵裏的樣子，甚至更糟。拒絕，你們可以退到二線，沒有人會指責你們，因為這是文明對個體最基本的尊重。”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更加沉重：“但我必須告訴你們——如果你們拒絕，下一批頂上去的，會是那些剛剛從訓練營畢業、平均年齡不到二十歲的孩子。他們會死，而且會死得毫無價值，因為他們的犧牲換不來任何有效數據，隻會讓收割者更快地完善對我們的攻擊模型。”
    大廳裏依舊寂靜。
    然後，站在最前排的一個中年駕駛員舉起了手。他是第一機甲大隊的副隊長，陳鋒曾經的戰友，在K771失去了左臂和右眼，現在裝著機械義肢和電子眼。
    “總指揮，我隻問一個問題。”他的聲音沙啞，但很平靜，“這個係統，能讓我們多殺幾個那種黑色的雜種嗎？”
    墨寒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回答：“不能保證多殺。但能保證，就算我們死了，我們的死也會變成插在它們係統裏的毒刺，讓它們在下一次收割時，永遠記住今天的痛。”
    中年駕駛員笑了。他僅剩的那隻右眼在發光。
    “那就夠了。”他放下手，向前踏出一步，“第一機甲大隊，應到一百二十人，實到……三十七人。三十七人，全部申請植入。”
    隨著他的動作，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第一百個……
    三百人，無一人後退。
    墨寒看著他們，緩緩點頭。然後他轉身，對著林夜的投影說：“開始吧。”
    林夜沒有回答。但大廳周圍，三百個銀白色的醫療艙同時開啟，柔和的牽引光束將每一位駕駛員引導向對應的位置。當所有人都躺進醫療艙後，艙門關閉，淡藍色的液體開始注入。
    “係統植入倒計時：十、九、八……”
    墨寒也躺進了自己的專屬醫療艙。在艙門關閉前的最後一刻，他聽到林夜的聲音直接傳入他的意識：
    “墨寒，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路了。你的洞天世界損傷還未恢複，植入係統的風險是其他人的三倍以上。你可能會——”
    “我知道。”墨寒平靜地打斷他，“但如果連我都不敢，又憑什麽要求他們去？”
    倒計時歸零。
    下一刻，三百零一人同時發出了壓抑到極致的、仿佛靈魂被撕裂的慘叫。
    但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個人選擇中斷程序。
    因為他們知道，這慘叫聲，將是文明在黑暗宇宙中點燃的、第一束不會熄滅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