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倒計時的陰影，像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整個同盟的心髒。
    距離“收割者”主力艦隊抵達還有五年——這個數字在軍事簡報中被反複提及，在民眾私下流傳的小道消息中發酵，在生產車間的倒計時牌上跳動。每一天過去，那個數字就減少一，如同鍘刀又向脖頸靠近一寸。
    同盟最高指揮中心的地下深處，環形議事廳內正在進行著一場決定文明走向的辯論。全息投影將十七位核心高層的身影投射在各自的位置上，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我再次重申，絕不能公開‘收割者’的全部情報！”保守派的代表、資源統籌部部長霍恩重重拍了下虛擬桌麵，聲音在隔音極佳的大廳內激起沉悶的回響，“民眾知道得越多，恐慌就越會像瘟疫一樣蔓延！現在各生產線的效率已經比戰前提升了300%，這種效率建立在‘我們必勝’的信念之上！一旦他們知道我們要麵對的是什麽——”
    “——是足以在物理層麵抹除我們存在痕跡的怪物。”淩霜冷靜地接過話頭，她的投影位於環形會議桌的正東方，與林夜、墨寒呈三角之勢。“霍恩部長，您說得對，民眾現在之所以能維持如此高效的生產，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製造的每一台機甲、每一艘戰艦都能在戰場上發揮作用。”
    她頓了頓，銀白色的眼眸掃過在場的每一張麵孔。
    “但如果‘收割者’真的到來，而我們辛苦建造的艦隊在第一波‘信息抹除’攻擊下就化為虛無——屆時驟然崩塌的將不僅是防線，還有整個文明的心理防線。恐慌？不，那將是徹底的信仰崩塌，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絕望。”
    “所以你認為現在告訴他們，就能避免絕望？”激進派軍事統帥雷歐冷哼一聲，“淩霜閣下，您太理想主義了。普通民眾不需要知道宇宙的殘酷真相，他們隻需要服從命令、做好分內之事。真相是領袖肩膀上的重擔，不是應該分攤給每個人的詛咒。”
    “如果領袖欺騙了他們呢？”淩霜反問，聲音依然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當第一艘黑色艦船出現在星空，當我們的士兵發現常規武器毫無作用，當後方民眾通過望遠鏡看到前線艦隊如沙堡般瓦解——那時他們才會明白自己被欺騙了五年。屆時產生的憤怒和背叛感，雷歐元帥，您認為能靠軍紀鎮壓嗎？”
    議事廳陷入短暫的沉默。全息投影的微光在眾人臉上明明滅滅。
    “淩霜說得對。”林夜突然開口，他的聲音通過靈網直接傳入每個人的意識，帶著獨特的共鳴感，“恐懼源於未知，而絕望源於幻滅。如果必須二選一，我選擇讓同盟的每個成員帶著清醒的恐懼戰鬥，而不是沉浸在虛假的希望中突然墜入深淵。”
    墨寒抱著手臂，投影在椅子上微微後仰：“我同意。而且你們似乎忽略了一點——‘收割者’的攻擊不隻是物理層麵的。根據深淵回廊的記錄，它們在發動收割時，會優先對目標文明進行‘認知汙染’，扭曲其集體意識。如果民眾對敵人的認知完全空白，這種汙染會進行得更順利。”
    “但如何控製公開的尺度？”一直沉默的內務總長蘇菲婭女士推了推眼鏡，“說多少？怎麽說？說到什麽程度不會引發大規模騷亂？這需要極其精確的計算，任何失誤都可能導致我們內部先於外部崩潰。”
    “所以我們需要一場‘有控製的真相揭露’。”淩霜調出一份詳細的方案，金色的數據流在空中展開，“這是我與林夜、墨寒共同擬定的三層公開策略。”
    全息投影上，複雜的流程圖開始運轉。
    “第一層，麵向全體公民。我們將以‘發現來自遠古的警示’為切入點，在三天後的同盟紀念日發布官方通告。通告會說明：我們通過考古發現了上一個紀元文明的毀滅記錄，確認宇宙中存在某種‘定期清理高級文明’的機製。我們暫時稱之為‘宇宙清掃程序’，而它即將在五年後抵達我們的星係。”
    “不提及‘收割者’的具體形態？”霍恩皺眉。
    “不提及。隻說它是‘某種宇宙級現象’。”淩霜解釋道，“模糊化的描述既能傳遞緊迫感，又避免過於具體的恐怖形象引發群體性癔症。同時，通告會明確表示同盟已經找到初步對抗手段，‘幽冥天幕’計劃將被重新命名為‘守護者計劃’公之於眾，並展示泰坦機甲生產線的實況影像——我們要給民眾看得見的希望。”
    “第二層呢？”
    “第二層麵向中層以上官員、軍事指揮官和技術骨幹。”林夜接過解釋，“這一層級將獲得更詳細的情報，包括‘收割者’的艦船形態、‘信息抹除’的攻擊方式、前哨戰的真實數據。他們需要知道自己在對抗什麽，才能做出正確的戰術決策。公開範圍約占總人口的0.7%，在可控製範圍內。”
    墨寒補充道：“同時，我們會在這批人中發起‘真相傳播者’計劃。挑選心理素質最強、信念最堅定的一批人，經過特別培訓後，在前線戰事真正爆發時擔任一線部隊的‘認知錨點’，幫助普通士兵在直麵恐懼時保持理智。”
    “第三層，也就是我們現在掌握的全部信息，包括‘逆熵核心’、‘歸零力場’、方舟計劃等最高機密，將繼續嚴格保密，知情者範圍不擴大。”淩霜關閉了投影，“這樣分層級的公開，既能避免信息真空導致的恐慌蔓延，又能確保核心戰略不被泄露。”
    議事廳裏再次陷入沉思。全息投影上的眾人交換著眼神，有人點頭，有人皺眉，有人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虛擬桌麵。
    “我還是擔心第一層……”蘇菲婭女士猶豫道，“‘宇宙清掃程序’這個概念本身已經足夠可怕。即便我們展示了對抗手段，悲觀情緒還是會蔓延。生產效率和兵員征召率可能會下降。”
    “短期內也許會。”淩霜承認，“但根據靈網對三億個模擬社會模型的計算，這種下降會在兩個月內觸底反彈，並在第四個月回升到當前水平的120%。知道真相的民眾，其抗壓韌性和主觀能動性會遠超被蒙蔽的狀態。他們會明白，自己不是在流水線上製造冰冷的零件，而是在為整個文明的存續鍛造武器。”
    她站起身，虛擬影像在議事廳中央踱步。
    “諸位，我們不是在討論如何讓民眾‘更舒服’地走向戰爭。我們是在討論如何讓一個文明在麵臨滅絕危機時，能爆發出最強大的生命力。欺騙隻能維持表麵的平靜，而真相——哪怕是最殘酷的真相——才能激發出靈魂深處最原始、最強大的求生意誌。”
    淩霜停步，環視全場。
    “泰坦文明毀滅了，但他們在最後時刻留下了‘萬機寶典’，留下了‘深淵回廊’中的記錄。為什麽？因為他們希望後來者能知道發生了什麽，能避開他們的錯誤，能帶著更充分的準備麵對同樣的敵人。如果我們現在選擇隱瞞，那麽我們不僅辜負了泰坦的遺贈，也剝奪了我們自己文明在絕境中進化的可能。”
    她的話在議事廳中回蕩。那不僅僅是理性的計算，更是一種信念的宣告。
    雷歐元帥盯著淩霜看了很久，最終緩緩呼出一口氣：“……我需要軍事委員會的全體表決。但如果通過，我會親自向所有一線部隊傳達第二層情報。我的士兵有權知道自己將麵對什麽。”
    霍恩揉了揉太陽穴，苦笑：“後勤和生產係統的宣傳口徑我需要和宣傳部重新擬定……蘇菲婭女士，內務部的輿情監控係統要進入最高警戒級別，我們需要實時監控公開後的社會情緒波動。”
    “已經在準備了。”蘇菲婭調出一套複雜的監控界麵。
    林夜的投影微微點頭：“靈網會協助進行全社會的意識波動監測，一旦出現大規模極端情緒聚集，我會第一時間介入疏導。”
    “我的小千世界也在加速演化。”墨寒說，“如果最壞情況發生，至少我們可以保住一部分文明火種——當然，這是最後的手段，我依然相信我們能正麵打贏這場仗。”
    淩霜重新坐下，銀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聲音依然堅定：“那麽，表決吧。關於‘有限度真相公開計劃’，同意、反對，還是棄權。”
    十七隻手——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虛擬的——陸續舉起。
    十五票同意，一票反對，一票棄權。
    反對票來自霍恩，但他舉起手後補充道：“我依然保留意見，但我會執行決議。願諸神保佑我們的文明。”
    棄權票來自一位年邁的科學家代表，他喃喃道：“有些真相，知道與否都是折磨……但我尊重多數人的選擇。”
    “決議通過。”淩霜宣布，“三天後，同盟紀念日，上午十時整，向全境發布通告。各部門按預案行動，散會。”
    投影一個個熄滅。最後隻剩下“隱星”三人的影像仍留在廳中。
    “你覺得我們能承受住這次衝擊嗎？”墨寒突然問，聲音裏少有的帶上一絲不確定。
    林夜的目光投向虛擬的星空投影，那是機械大陸的夜空，人造天幕上模擬著早已消亡的恒星的光芒。
    “五年前，當我們第一次在深淵回廊看到‘收割者’的影像時，我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他輕聲說，“當時的我覺得，麵對這樣的敵人，任何抵抗都是徒勞。但現在……”
    他頓了頓。
    “現在我們有泰坦機甲，有因果屏蔽護盾，有逆熵核心，有一個團結的文明。更重要的是，我們知道了敵人是什麽。知道，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淩霜走到觀景窗前——雖然那隻是虛擬影像，但外部的真實景象同步投射 進來：巨大的船塢中，首批泰坦巨人機甲正在被塗裝，它們的金屬外殼在燈光下泛著冷峻的光澤；更遠處，成千上萬的工人正在連夜趕工，建造“輪回壁壘”的能量節點。
    “我曾經以為，領導一個文明，就是為它選擇最安全、最穩妥的道路。”她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兩位同伴聽，“但我錯了。真正的領導，是在深淵前點燃火把，然後對所有人說：‘看，深淵就在這裏。很可怕，但我們有光。現在，請你們和我一起，找到跨越它的方法。’”
    墨寒笑了，那是戰士即將踏上最終戰場時的笑容，既悲壯又豪邁。
    “那麽，就讓我們點燃火把吧。讓整個文明都看清楚，我們要麵對的究竟是怎樣的黑暗——然後，一起燒出一條生路。”
    三天後，同盟紀念日。
    機械大陸的每一個公共屏幕、每一處靈網接入點、每一座城市的天空投影，都同時亮起。
    淩霜的身影出現在畫麵中，她穿著正式的將帥製服，肩章上的三顆銀星代表著“隱星”的無上權威。背景是星海與大陸的徽記。
    “同盟的全體公民們，我是淩霜。今天，在這個紀念我們文明團結的日子，我需要向你們告知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的聲音通過靈網同步傳達到大陸的每一個角落，平靜、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
    “在過去的探索中，我們發現了遠古文明遺留的記錄。記錄顯示，宇宙中存在著某種……定期清理高級文明的機製。我們不知道它的起源，不知道它的目的，隻知道它如同季節更替般準時，如同死神收割般無情。”
    畫麵切換，播放的是經過處理的、不顯示具體細節的影像片段：模糊的黑色輪廓在星空中移動，行星的光芒在某種不可見的力量下熄滅。
    “根據計算，這個‘清理機製’將在五年後抵達我們的星係。是的，五年。”
    整個大陸在這一刻陷入了絕對的寂靜。生產線停止了轟鳴，街道上的行人停下腳步，家中的人們屏住呼吸。
    “這不是演習，不是假想敵。這是我們這個文明誕生以來，麵臨的最嚴峻的考驗。上一個達到我們科技水平的文明，已經消失在了這個機製之下，隻留下廢墟和警告。”
    畫麵再次切換，這一次展現的是蓬勃發展的同盟：轟鳴的泰坦機甲生產線、夜以繼日施工的“守護者計劃”能量塔、訓練場上刻苦操練的士兵、實驗室中埋頭研究的科學家。
    “但我們不是他們。”
    淩霜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鋼鐵般的意誌。
    “我們有泰坦的遺產，有自己的智慧，最重要的是——我們提前知道了威脅的到來。我們還有五年時間準備，五年時間建造護盾，五年時間鍛造武器，五年時間讓整個文明團結成一塊不可摧毀的鋼鐵！”
    畫麵拉近，定格在她銀白色的眼眸上，那雙眼眸中有星海在燃燒。
    “是的，敵人很強大，強大到超越我們的想象。但看看你們的四周，看看這座我們親手建造的大陸，看看天空中那些人造恒星的光芒——我們的祖先從一堆廢鐵和殘骸中建立起了這一切，在輻射廢土上點燃了文明的第一堆篝火。而現在，這篝火已經燎原！”
    她的手臂揮向身後，那裏出現了三位一體的“隱星”標誌，以及下方無數民眾、士兵、工人的麵孔。
    “他們會來，是的。但他們會發現，這裏沒有等待收割的麥子，隻有一片燃燒的鋼鐵森林！他們會發現，這裏沒有引頸就戮的羔羊，隻有爪牙已鋒的機械雄獅！五年後，當那些黑色艦船抵達我們的星空，我們要用炮火組成光之洪流，用意誌鑄就歎息之牆，告訴整個宇宙——”
    淩霜停頓了一秒，那秒被拉得無限漫長。
    然後她的聲音如雷霆般炸響，通過靈網直接震撼著每一個靈魂：
    “——這個文明，拒絕被收割！”
    短暫的死寂。
    然後，從大陸的某個角落，響起了第一聲呐喊。
    那呐喊如同火星落入油海，瞬間燎原。
    工廠裏，工人們赤著上身，用扳手敲擊著機床，發出有節奏的轟鳴；軍營中，士兵們高舉武器，齊聲咆哮；街道上，素不相識的人們互相擁抱，眼中含著淚，臉上卻燃燒著光。
    林夜在靈網深處感受著這一切。他看見恐懼在蔓延，是的，但比恐懼蔓延得更快的是憤怒，是不甘，是數億生命在絕境前爆發出的、震天動地的求生意誌。
    那意誌匯聚成無形的洪流，湧入他構建的潛意識靈網，讓整個網絡開始發光，開始脈動，開始從冰冷的數字造物蛻變成某種有生命的存在。
    墨寒站在“混沌”機甲的駕駛艙裏，通過外部監視器看著基地中群情激昂的場麵。他感到自己小千世界中的那棵“世界樹之種”微微震顫，仿佛在呼應著外部世界的意誌共振，嫩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又抽高了一寸。
    而在最高指揮中心的露台上，淩霜關閉了廣播，獨自一人站在欄杆前。風吹動她的銀發，她閉上眼睛，感受著整個大陸的脈搏。
    在她的意識深處，那枚從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天就存在的、冰冷的係統界麵，突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
    一行從未出現過的提示悄然浮現：
    【文明意誌共鳴度：17%…18%…19%…持續上升中】
    【檢測到本位麵泛意識淺層覺醒】
    【宿主‘文明引導者’隱藏權限解鎖進度：3/7】
    淩霜睜開眼睛，銀眸中倒映著下方燃燒的城市燈火，以及更遠處，那片即將被戰火點燃的星空。
    “開始了。”她輕聲說，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即將到來的一切。
    “現在，輪到我們定義這個宇宙的規則了。”
    同盟曆247年，紀念日。
    這一天，機械大陸十六億三千萬有記錄的智慧生命，無論種族、無論出身、無論信仰，都同時知曉了兩個事實：
    第一，他們的文明隻剩下五年壽命。
    第二，他們絕不接受這個結局。
    於是，戰爭機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開動，絕望與希望這對孿生兄弟，共同鑄就了文明最後的、也是最璀璨的鋒芒。
    而這一切，僅僅是風暴前最後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