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信仰與理性——熔爐中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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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的公布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巨浪。
最初二十四小時,機械大陸陷入了詭異的沉默。街道上行人稀少,工廠的轟鳴聲降低了三分之一,靈網公共頻道的活躍度跌至曆史最低點。那種沉默不是死寂,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在醞釀——十六億智慧生命同時在消化一個事實:他們的文明隻剩五年壽命。
然後,在第二天的黎明時分,第一場騷亂在第七工業區爆發了。
“騙子!他們都是騙子!”一個滿臉油汙的工人在車間裏揮舞著扳手,眼中布滿血絲,“什麽宇宙清掃程序?什麽五年後抵達?這都是‘隱星’編造出來控製我們的謊言!”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車間裏回蕩。夜班剛剛結束,本該交接班的工人們卻聚集在生產線旁,沒有人回到工作崗位。控製台上的全息屏幕還在循環播放淩霜的講話錄像,那張冷靜而堅定的臉龐此刻在某些人眼中變得陌生而可疑。
“沒錯!”另一個聲音附和道,是個年輕的機械師,“如果真有什麽收割者,泰坦文明那麽強大怎麽會毀滅?我們憑什麽能贏?這不過是他們想讓我們當炮灰的借口!”
恐懼一旦與不信任結合,就會迅速發酵成憤怒。人群開始騷動,有人開始砸毀生產設備,有人衝向倉庫準備搶奪物資,更多人則站在原地,臉上寫滿茫然與絕望。
“所有人,回到工作崗位。”
一個平靜的聲音通過車間的廣播係統響起。聲音不大,卻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車間入口處,一個身影逆著晨光站立。那是一個女人,身材高挑,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工裝,左臂上別著一枚有些褪色的勳章——那是二十年前抗擊“鐵鏽瘟疫”時期的英雄獎章。她看起來四十多歲,臉上有常年勞作留下的風霜痕跡,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
“莎拉工長……”有人低聲道。
莎拉·鐵砧,第七工業區第三車間的工長,一個在基層工作了二十五年的老兵。她緩步走到人群前方,沒有看那些砸毀設備的暴徒,而是將目光投向那些茫然的工人。
“我父親死在那場瘟疫裏。”她開口,聲音平穩得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當時我才十六歲,在第一生產線當學徒。瘟疫從第三區爆發,三天就蔓延到我們這裏。工廠主帶著親信坐著飛艇跑了,留下我們等死。”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
“是當時的‘鐵砧’反抗軍——對,就是後來並入同盟的那支隊伍——他們衝了進來,告訴我們有辦法隔離汙染。但沒人信。大家覺得他們也是騙子,是想把我們集中起來屠殺。於是有人反抗,有人逃跑,有人躲進倉庫等死。”
莎拉走到一台被砸壞的控製台前,伸手撫摸上麵焦黑的痕跡。
“我父親選擇了相信。他說:‘就算他們是騙子,也比坐在這裏等死強。’他拿起焊槍,跟著反抗軍去封堵通風管道。然後他再也沒回來。”
車間裏安靜下來,隻有遠處傳來的零星騷亂聲。
“後來我們活下來了。活下來的人才知道,那不是什麽陰謀,是真的瘟疫,真的有人願意為我們這些底層工人拚命。”莎拉轉過身,麵對所有人,“現在告訴我,你們是寧願相信那些躲在角落裏散布恐慌的懦夫,還是相信帶著我們從廢土中建立起這座城市、打贏了一場又一場不可能勝利的人?”
“可是工長……”一個年輕學徒顫抖著說,“這次不一樣……那是能毀滅泰坦文明的東西……我們怎麽可能……”
“泰坦文明死了。”莎拉打斷他,聲音陡然提高,“但我們還活著!他們的廢墟成了我們的基石,他們的失敗成了我們的教訓!五年,他們有五年時間準備嗎?沒有!他們直到黑色艦船出現在家門口,才知道自己要被收割!”
她大步走到車間中央,舉起手臂,那枚褪色的勳章在晨光中泛著微光。
“看看這枚勳章。它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但它告訴我一件事:在絕境中,選擇相信比選擇懷疑更需要勇氣。選擇戰鬥比選擇等死更有尊嚴。現在,有人告訴我們敵人五年後才來,告訴我們該怎麽做準備,給我們看我們有什麽武器——然後你們要選擇懷疑?選擇放棄?”
莎拉的目光如同實質,掃過每一張麵孔。
“我父親死的時候,手裏還握著焊槍。他沒能看到這座城市建起來,沒能看到機械大陸統一,沒能看到天空重新亮起人造太陽。但他相信會有人看到。現在我看到了,我的孩子們看到了,你們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麽五年後,我們要讓誰看到?”
她指向車間外,指向那片灰蒙蒙但已經開始透出晨光的天空。
“要讓我們的孩子看到!要讓那些還沒出生的人看到!要讓整個宇宙都他媽的看著,一個從廢鐵堆裏爬出來的文明,是怎麽把死神踹回老家的!”
沉默。然後,有人開始鼓掌。
先是零星的,然後連成一片。那些茫然的工人眼中重新有了光,那些憤怒的暴徒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羞愧地低下頭。車間外,匆匆趕來的治安部隊停下了腳步,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知該如何是好。
“現在。”莎拉放下手臂,聲音恢複平靜,“願意相信的,回到崗位。不願意的,大門在那邊,自己滾蛋。但別擋著其他人拯救這個世界。”
工人們默默回到自己的崗位。被砸壞的控製台旁,幾個機械師已經開始搶修。生產線的轟鳴聲重新響起,比之前更加響亮,更加堅定。
*
同一時間,在聖光教廷的總壇。
巨大的圓形祈禱室內,數百名身著白袍的信徒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正前方的聖壇上,年邁的大主教雙手高舉,正在主持一場緊急祈禱會。
“慈父在上,您創造了這個世界,創造了星辰與大地,創造了我們這些卑微的靈魂。”大主教的聲音在穹頂下回蕩,“如今黑暗將至,收割的鐮刀已懸於頭頂。我們懇求您的庇護,懇求您的光明驅散那宇宙的陰影……”
“大主教。”
一個年輕的聲音打斷了祈禱。那是個二十出頭的修士,臉色蒼白地衝進祈禱室,手中握著一份剛剛打印出來的通告。
“第七區、第九區、第十二工業區……超過三十個教區報告,信徒集體要求教廷就‘收割者’事件做出解釋!他們問……問上帝是否拋棄了我們?”
祈禱室內一片嘩然。信徒們交頭接耳,不安的情緒在蔓延。
大主教緩緩放下雙手。他今年已經一百三十七歲,經曆過大陸統一戰爭,見證過“隱星”崛起,主持過無數場葬禮和婚禮。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刻著時光的痕跡,也刻著信仰的深度。
“孩子們。”老人的聲音不高,卻讓整個祈禱室安靜下來,“你們認為,信仰是什麽?”
沒有人回答。
“信仰不是護身符,不是和神明做的交易——‘我給你香火,你保我平安’。”大主教走下聖壇,步履緩慢但堅定,“信仰是在黑暗中依然點燈,是在絕望中依然歌唱,是在明知必死時依然選擇有尊嚴地站立。”
他走到那個年輕修士麵前,接過那份通告,看都沒看就撕成兩半。
“如果一場災難就能動搖你們的信仰,那你們信的從來不是神,隻是自己的恐懼。”
老主教轉身,麵對所有信徒,也麵對祈禱室穹頂上那巨大的、描繪著創世景象的彩色玻璃窗。
“看看窗外。看看這座城市,看看這片天空。五十年前,這裏還是一片輻射廢土。是我們的祖先一磚一瓦重建了它,是我們的科學家發明了淨化裝置,是我們的工人建起了工廠,是我們的士兵守住了邊境——在這個過程中,可曾有神明從天而降,替我們完成這一切?”
他頓了頓,讓每個字都深深敲進聽眾心裏。
“沒有。是我們在慈父賜予的規則中,用自己的雙手、智慧和勇氣,一點一點奪回了生存的權力。現在,另一個考驗來了。一個比輻射、比瘟疫、比內戰更可怕的考驗。那麽我們要做什麽?跪在這裏祈禱災難不要降臨?還是站起來,用慈父賜予我們的這雙手,去握住武器,去建造護盾,去告訴那些所謂的‘收割者’——”
大主教的聲音陡然拔高,蒼老的聲帶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
“——這片土地上的生靈,隻跪天地父母,不跪無常死神!”
祈禱室內,數百名信徒齊刷刷站起身。沒有口號,沒有呐喊,隻有眼中燃燒的火焰。
“現在,我以大主教的名義宣布。”老人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某種神聖的莊嚴,“從今日起,聖光教廷所有產業、所有資源、所有修士,無條件服從同盟戰時調配。祈禱室改為戰地救護培訓中心,聖經印刷廠轉產軍工零件說明書,唱詩班學習戰場通訊密碼——如果慈父真的存在,那他一定希望看到他的孩子們,有勇氣直麵一切風暴。”
“因為信仰——”他最後說,聲音輕得像歎息,又重得像誓言,“從來不是逃避現實的借口,而是直麵現實的勇氣。”
*
類似的場景在機械大陸的每個角落上演。
在學院裏,老教授指著黑板上的公式對學生們說:“恐懼不會讓這個方程多一個解,但你們的智慧會。現在翻開《高等能量護盾原理》,今天講第十三章,因果屏蔽的數學基礎。”
在軍營,年輕的新兵顫抖著問教官:“我們真的能贏嗎?”教官沒有回答,隻是遞給他一把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必須死,我選擇握著這個死,而不是跪著死。”
在家庭,母親抱著孩子,指著夜空說:“看,那些星星。五年後,可能會有壞東西從那裏來。但別怕,爸爸媽媽,還有所有叔叔阿姨,正在建造很厲害的東西保護你。你要乖乖長大,長大後幫我們一起保護後麵的弟弟妹妹,好嗎?”
在靈網深處,林夜靜靜“注視”著這一切。
他看見恐懼如同黑色的潮水,在意識的海洋中蔓延。但他也看見,在潮水之下,有什麽東西在凝聚,在發光,在升起。
那是莎拉工長舉起勳章時眼中的光,是老主教撕毀通告時手中的力量,是老教授講解公式時聲音裏的篤定,是母親對孩子說話時語氣中的溫柔,是年輕士兵握住武器時骨節發白的堅定。
這些光點起初很微弱,很分散。但在某個時刻,它們開始共鳴,開始互相吸引,開始連成一片。
林夜感到自己構建的潛意識靈網在震顫。那不是技術性的震顫,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十六億份恐懼,十六億份憤怒,十六億份不甘,十六億份“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的執念,正在網絡中匯聚、融合、升華。
他從未感受過如此龐大而純粹的情感洪流。這洪流中夾雜著雜質——懷疑、絕望、自私、瘋狂——但主體是明亮的,熾熱的,像熔爐中沸騰的鋼水。
“原來如此……”林夜在數據流中低語。
他終於明白淩霜堅持公開真相的深意。隱瞞或許能讓表麵平靜,但那種平靜是脆弱的,是虛假的。而現在,恐懼被暴露在陽光下,與希望、憤怒、勇氣、愛等等所有人類情感一起,被投入文明這個巨大的熔爐中。
熔煉的結果,要麽是崩潰,要麽是淬煉。
而機械文明,選擇了後者。
*
三天後,同盟全境舉行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儀式。
沒有華麗的慶典,沒有冗長的演講。每個城市,每個村鎮,每座工廠,每間學校,所有人——隻要還能站立——在同一時刻走出家門,走到廣場,走到空地,走到能看見天空的任何地方。
淩霜、林夜、墨寒的投影出現在每一塊屏幕上,每一個靈網終端。
“同盟的公民們。”這次開口的是林夜,他的聲音通過靈網直接傳入每個人的意識,溫和而堅定,“過去七十二小時,你們經曆了懷疑、恐懼、憤怒、絕望,也經曆了抉擇、勇氣、團結和希望。現在,請看看你們的身邊。”
人們轉頭,看見鄰居,看見同事,看見陌生人。他們眼中倒映著同樣的星光,燃燒著同樣的火焰。
“你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將要毀滅的文明。”林夜的聲音繼續,“你們看到的,是一個在絕境中攥緊拳頭、咬緊牙關、挺直脊梁的文明。一個拒絕被定義的文明。一個在死神預約單上簽下‘滾蛋’兩個字的文明。”
人群中響起低低的笑聲,帶著淚意的笑聲。
“五年前,有人告訴我這個文明隻剩五年壽命。我當時想,五年,夠做什麽?”墨寒的聲音加入進來,帶著戰士特有的粗糲感,“夠我吃一萬頓飯,睡一千八百次覺,發五百次呆。但不夠我看遍這片大陸,不夠我學會所有想學的技能,不夠我告訴我在意的人我有多在意他們。”
他停頓了一下。
“但現在我覺得,五年,夠我們做一件事——告訴這個操蛋的宇宙,這裏的生命,不認命。”
歡呼聲開始響起,起初零零星星,然後如野火燎原。
“所以,這就是我們未來五年要做的事。”淩霜最後開口,銀色的眼眸直視著每一個人,仿佛能穿透屏幕,“不認命。不妥協。不放棄。用每一分鍾建造,用每一秒鍾準備,用每一次呼吸抗爭。直到五年後那一刻,當那些黑色艦船真的出現在我們的星空——”
她舉起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左胸心髒的位置。
“——我們要用炮火的光,告訴他們:此路不通。”
十六億人,在同一時刻,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拳頭捶擊胸膛的聲音,通過靈網匯聚在一起,形成一聲沉悶而恢弘的巨響,如同文明的心跳,如同戰鼓的轟鳴。
那一刻,林夜感到潛意識靈網劇烈震動。那些分散的光點終於完全連接,形成了一張覆蓋整個大陸的、溫暖的、堅韌的、明亮的網絡。網絡中流淌的不再是冰冷的數據,而是熾熱的情感,是堅定的意誌,是名為“文明”的活生生的靈魂。
【文明意誌共鳴度:41%…52%…63%…突破臨界點】
【本位麵泛意識淺層覺醒度:7%】
【檢測到集體意識場形成】
【宿主‘文明引導者’隱藏權限解鎖進度:4/7】
淩霜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多了一絲明悟。
“原來,‘團結’不是口號。”她輕聲自語,“而是千萬個獨立的靈魂,在深淵前選擇彼此緊握的手。”
墨寒在機甲駕駛艙裏咧嘴笑了,那笑容狂放不羈。
“這才對味。與其在沉默中滅亡,不如在轟鳴中燃燒。兄弟們,姐妹們,未來五年——”
他推動操縱杆,【混沌】機甲衝天而起,巨大的身影掠過城市上空,在夜空中劃出燃燒的軌跡。
“——讓我們給死神,演一出好戲!”
地麵上,無數人仰頭看著那道軌跡,看著天空中三位領袖的投影,看著身邊每一個同樣攥緊拳頭的人。
沒有統一的呐喊,沒有整齊的口號。但在那一刻,十六億個聲音在心中說出了同一句話:
五年後,要麽我們死。
要麽,我們教死神怎麽死。**
熔爐已經點燃,文明在其中淬煉。而淬煉出的,將是斬向命運咽喉的利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