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月臨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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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穩婆!阮穩婆!快!王寡婦要生了——血月當頭,鬼胎纏身,再不來…就要出人命了!”
    破鑼般的嗓音撕開柳河屯沉沉的夜,驚飛了老槐樹上棲著的寒鴉。阿阮剛合眼不到一個時辰,就被這聲嘶力竭的拍門聲拽回人間。她沒應聲,隻默默披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的靛藍布衫,指尖在枕下那本用油布層層裹著的《穩婆手劄》殘卷上輕輕一按,像在確認某種無聲的契約。
    推開門,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砸在泥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報信的是村裏的半大小子狗剩,渾身濕透,臉上混著雨水和驚惶的淚,嘴唇哆嗦著:“阮…阮姐,快去王寡婦家!族老們…族老們說那是鬼胎,要請神婆來打胎驅邪!王寡婦快不行了!”
    “鬼胎?”阿阮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沉入沸水的冰,瞬間讓狗剩的哭嚎噎在了喉嚨裏。她抓起門後那柄磨得鋥亮、刃口微彎的銅剪,又拎起角落那個沉甸甸、浸透了藥草味的舊藤箱,動作利落得沒有一絲遲疑。“帶路。”
    雨水順著她的額發流下,滑過那雙在昏暗油燈下也顯得過分清亮的眼睛。那眼睛深處,似乎總凝著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此刻在雨幕中,卻銳利得能穿透人心。狗剩不敢再哭,縮著脖子在前麵深一腳淺一腳地跑。
    王寡婦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此刻被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籠罩。門口圍著十幾個村民,男女老少都有,個個臉色慘白,眼神躲閃,卻又忍不住朝那扇緊閉的、不斷傳出壓抑痛哼的房門張望。幾個上了年紀的族老杵在最前麵,臉色鐵青,為首的老族長拄著拐杖,正唾沫橫飛地跟一個穿著花裏胡哨、臉上塗著厚厚白粉的神婆說著什麽。
    “…黑蛇纏腰,血月受孕!這是大凶之兆!生下來也是禍害,克父克母克鄉裏!神婆,快動手!趁那孽障還沒成形,打下來幹淨!”老族長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神婆撚著手裏一串油膩的獸骨,眼珠滴溜溜亂轉,尖著嗓子附和:“老族長說得對!老身這就作法,引天雷劈了這邪祟!隻是…這法事耗費心神,得加錢…”
    阿阮的腳步在人群外圍停住。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她卻像感覺不到冷,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那扇被雨水衝刷得斑駁的木門上。門縫裏,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鐵鏽味的腥氣,混在雨水中,鑽進她的鼻腔。那不是普通的血腥味,是…陰氣,濃得化不開的陰氣,像無數冰冷的觸手,正死死纏繞著門內那個即將臨盆的生命。
    “讓開。”阿阮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嘈雜的議論。
    人群像被無形的刀劈開,自動讓出一條路。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驚疑,有畏懼,更多的是不加掩飾的排斥。老族長皺緊眉頭,拐杖重重一頓:“阮阿阮!你來做什麽?這裏沒你的事!神婆要做法了!”
    阿阮沒看他,徑直走向那扇門。她的手指搭上門栓,冰冷的觸感讓她指尖微顫。就在她要推門的瞬間,神婆尖利的聲音再次響起:“攔住她!她一個外來的孤女,懂什麽?別讓她壞了法事,沾了邪氣,回頭再禍害咱們村!”
    兩個壯實的後生下意識地往前一步,擋在門前,眼神閃爍,不敢直視阿阮的眼睛。
    阿阮終於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兩個後生,最後落在神婆塗得慘白的臉上。那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憫的了然。
    “沾邪氣?”她輕輕重複了一遍,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你們口口聲聲說的‘鬼胎’,是活生生一條命。你們要打掉的,是一個母親拚了命也要生下來的孩子。真正邪的,是你們的心。”
    她不再多言,手腕一翻,那柄磨得鋥亮的銅剪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道寒芒,不輕不重地抵在了其中一個後生的胸口。沒有用力,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要麽,讓我進去救人。”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冰珠砸在泥地上,“要麽,就從我屍體上跨過去,再進去打你們的‘鬼胎’。”
    空氣仿佛凝固了。雨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那兩個後生被她眼中的寒意懾住,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老族長氣得胡子直抖,指著阿阮:“你…你這妖女!反了!反了天了!神婆!快!快作法!”
    神婆被阿阮那眼神看得心裏發毛,強撐著尖聲道:“對!作法!天雷!劈死這不知死活的…”
    阿阮不再理會身後的喧囂。她猛地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陰寒之氣撲麵而來,幾乎讓她窒息。她反手將門重重關上,隔絕了外麵所有的叫罵和風雨。
    屋內,油燈如豆,光線昏黃搖曳。王寡婦躺在土炕上,臉色青灰如死人,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身體因為劇痛而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形狀怪異,皮膚下似乎有東西在瘋狂地蠕動、衝撞,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麵急切地想要破體而出。更駭人的是,那隆起的腹部皮膚上,竟隱隱浮現出幾道扭曲的、如同活物般的黑色紋路,像極了傳說中黑蛇的鱗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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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炕沿邊,一個同樣嚇得麵無人色的接生婆村裏的穩婆)癱坐在小凳上,手裏攥著塊染血的布,抖得不成樣子,嘴裏隻會念叨:“完了…完了…真是鬼胎…動了…它在動…”
    阿阮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的驚濤駭浪。她快步走到炕前,放下藤箱,打開,裏麵是碼放整齊的銀針、藥瓶、幹淨的布巾、一小包朱砂,還有幾枚刻著模糊符文的銅錢。她的動作快而穩,帶著一種奇異的規律,仿佛在進行一場儀式似的。
    她先取出三枚銅錢,手腕一抖,精準地按在王寡婦小腹下方三個穴位上——關元、氣海、中極。銅錢觸體,王寡婦的抽搐竟奇跡般地緩了一瞬,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
    “穩住心神,別怕。”阿阮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卻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奇異力量,直接驅散了王寡婦心頭的恐懼,“孩子是你的,命也是你的。有我在,天王老子也別想把你們分開。”
    她拿起銀針,指尖在針尾輕輕一彈,針尖寒光微閃。沒有半分猶豫,三根銀針快如閃電,分別刺入王寡婦頭頂的百會、雙手的內關穴。銀針入體,王寡婦急促的呼吸竟漸漸平穩下來,雖然身體還在顫抖,但眼神裏那瀕臨崩潰的絕望,被一絲微弱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取代。
    做完這些,阿阮的目光才真正落在那高高隆起、布滿詭異黑紋的腹部上。那陰寒之氣,正是從這裏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像無數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母子二人的生機。她能“看”到,幾道模糊的、半透明的黑影,如同附骨之蛆,正盤旋在王寡婦的肚腹上方,貪婪地汲取著生命的氣息,同時發出無聲的、充滿惡意的聲息。
    “陰陽有道,生死有門。”阿阮低聲念誦,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生畏的穿透力,仿佛直接響在那些黑影的“耳邊”。她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殷紅的血珠瞬間湧出。她蘸著那溫熱的、帶著她獨特氣息的血,在王寡婦汗濕的額心,飛快地畫下一個繁複而古老的符咒——一個在《穩婆手劄》殘卷開篇就記載的“安魂引氣符”。
    符成的刹那,阿阮眼中那層薄霧驟然散去,瞳孔深處仿佛有極淡的金芒一閃而逝!她並指如劍,指尖帶著自己溫熱的血,重重按在那符咒中心,一聲清叱,如同驚雷炸響在狹小的產房內:
    “此子當生,爾等——退!散!”
    嗡——!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熾熱的氣浪以阿阮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炕上搖曳的油燈火苗猛地向上竄起一尺,發出“劈啪”爆響!盤旋在王寡婦腹上的那些模糊黑影,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燒,發出淒厲到極致的無聲尖嘯,瞬間扭曲、潰散,化作縷縷黑煙,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地從門窗縫隙中擠壓了出去!
    屋外,正揮舞著獸骨、口中念念有詞準備“引天雷”的神婆,突然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慘叫一聲,手中獸骨“啪”地斷裂,整個人踉蹌著向後跌倒,臉上的白粉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驚駭欲絕的慘白臉色。老族長和村民們隻覺得一股陰風打著旋兒從門縫裏猛地衝出,刮得人臉頰生疼,心頭莫名一悸,所有叫罵聲戛然而止,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屋內,隨著黑影的潰散,王寡婦腹部那詭異的黑色紋路如同退潮般迅速淡去、消失。那瘋狂衝撞的“咚咚”聲也平息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胎兒清晰、有力、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咚!咚!咚!
    這聲音,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一下,又一下,堅定地敲擊在阿阮的心上,也敲碎了屋外所有人強加給這個未出世孩子的“鬼胎”汙名。
    阿阮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她拿起幹淨的布巾,仔細擦去王寡婦額上的冷汗和血跡,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她俯下身,湊近王寡婦的耳邊,聲音輕得隻有她們兩人能聽見,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聽到了嗎?孩子在叫你呢。別怕,我在。咱們…一起把他她)穩穩當當地接到這世上。”
    王寡婦渙散的眼神終於聚焦,淚水洶湧而出,不再是絕望的淚,而是劫後餘生的、滾燙的淚。她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住了阿阮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喉嚨裏發出破碎的、卻無比清晰的兩個字:
    “…阿阮…謝…謝…”
    阿阮沒有抽回手,任由她抓著。她抬眼,望向窗外依舊滂沱的暴雨和血色的殘月,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隻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殘留的陰寒,和心底那絲揮之不去的、關於“黑蛇纏腰,血月受孕”的古老讖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圈不安的漣漪。
    這孩子,或許真如傳言般“非同尋常”。但那又如何?
    在她阮阿阮的剪刀下,隻有該生的命,沒有該死的胎。
    血月?黑蛇?鬼胎?
    她冷笑一聲,重新拿起那柄磨得鋥亮的銅剪,在油燈下,刃口寒光凜冽。
    ——來吧。我倒要看看,是你們的嘴皮子硬,還是我這把穩婆臍剪齊臍)鋒利。
    第一章完)
    注:通常穩婆用的剪刀叫齊臍,但我們小說中的並不是這叫法,暫且這樣叫,後文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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