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一單“詭胎”
字數:8807 加入書籤
名聲像水滲入沙地,悄無聲息卻又無孔不入地在這座濱水小鎮蔓延開來。
“聽說了嗎?南頭新來的那個阮穩婆,徒手就把劉屠戶家那兩個卡住的娃給順出來了!”
“福壽堂的馬婆子都擺手說沒轍,她竟真有這本事?”
“年紀輕輕,手段倒是老辣…”
諸如此類的竊語,阿阮偶爾在河邊浣衣、在集市采買時,能捕捉到一兩句。她隻是低頭,拉緊了些遮臉的粗布頭巾,並不回應。劉屠戶送來的謝禮很厚,米糧肉蔬足夠她吃用一月有餘,更重要的是,那之後,又陸續有幾戶家境尋常的人家,因聽聞她收費公道、手法精準,夜裏悄悄來叩過門。皆是尋常生產,無風無浪。
日子仿佛就要在這略顯平淡的忙碌中滑過,直到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戌時已過,萬籟俱寂,隻有遠處河道裏隱約傳來水流聲。阿阮剛整理好藥箱,準備熄燈歇下,一陣極其輕微,卻又帶著某種固執韻律的叩門聲響起。
不是求產者慣常的慌亂拍打,更像是指甲反複刮擦著老舊木門,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瘮人。
阿阮動作一頓,吹燈的手停在半空。她凝神細聽,門外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她悄無聲息地挪到門邊,並未立刻開門,壓低嗓音問:“誰?”
門外一片死寂。仿佛剛才的刮擦隻是錯覺。
正當阿阮蹙眉,準備不再理會時,門縫底下,猛地塞進兩樣東西——一個沉甸甸、觸手冰涼堅硬的粗布錢袋,以及一張折疊得歪歪扭扭的紙條。
東西一塞進來,那刮擦聲便停了,門外腳步聲疾速遠去,輕得如同鬼魅。
阿阮心頭疑雲大起。她拾起錢袋和紙條,借著從窗紙透進的微弱月光,勉強看清了紙條上的字跡。那字是用某種暗紅色的東西匆匆寫就,筆畫扭曲,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
“城西亂葬崗旁破屋,戌時三刻,救我。”
戌時三刻?現在已是戌時了!從她這裏趕到城西亂葬崗,幾乎要穿過整個黑水鎮!
她猛地翻過紙條背麵,一個從未見過的、扭曲如蛇蟲盤繞的符咒,刺入她的眼簾。那符咒同樣是用暗紅色之物畫成,線條詭異,看久了竟覺頭暈目眩,一股陰寒之氣順著指尖蔓延上來。
亂葬崗?破屋?救?
每一個詞都透著不祥。這絕非尋常的接生委托,更像是一個……陷阱。
阿阮的手指下意識地摸向懷中。白瓔所贈的那枚月華玉佩觸手溫潤,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冷氣息順著指尖流淌,稍稍驅散了那符咒帶來的陰寒,讓她因這詭異邀約而加速的心跳平複了些許。
去,還是不去?
理智在尖銳地警告她。這很可能是穩婆行會馬三娘的伎倆,因她搶了風頭而設局報複;也可能是更邪門的東西,比如……與那符咒相關的邪祟。她孤身一人,在此地根基未穩,貿然赴約,凶多吉少。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細縫。夜色濃稠如墨,遠處城西方向,那片亂葬崗所在的山坡在黑暗中輪廓模糊,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寒風灌入,帶著晚秋的蕭瑟和遠處河水特有的腥氣。
就在這時,她懷中那本一直沉寂的《穩婆手劄》,竟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悸動。不是暖意,而是一種……牽引感?仿佛書頁深處,有什麽東西被那紙條上的符咒,或者被亂葬崗方向的某種存在,隱隱觸動了。
她想起離開柳河屯時立下的心誌,想起白瓔提及“守井人”時的凝重,想起自己走上這條路的初衷。
她接生的,不僅僅是孩子,更是命。是那些被世俗、被邪祟、被所謂“規矩”判定為“不該生”、“不能生”的命。
“人命關天,何分死活?”她白日裏對那些質疑她接“髒活”的竊語可以置之不理,但此刻,這紙條上的“救我”二字,卻像一根燒紅的針,紮在她心上。
若真是陷阱,她便踏破這陷阱。若真是求救……她不能因畏懼而讓一條可能存在的生命,在她眼前消逝。
心意已決。
阿阮不再猶豫。她迅速轉身,就著窗外微光,清點自己的藥箱——銀針、符紙、朱砂、艾絨、還有幾樣保命的草藥。她將那張詭異的紙條和錢袋揣入懷中,想了想,又將穩婆剪從布包中取出,貼身藏於袖內。最後,她緊緊握了握胸前的月華玉佩,仿佛能從這信物中汲取一絲來自山野精怪的勇氣與力量。
戌時三刻將至。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瘦削的身影無聲地融入黑水鎮濃重的夜色裏,向著城西那片連野狗都不願靠近的亂葬崗,決然行去。
鎮上的石板路很快到了盡頭,取而代之的是坑窪不平的土路。越往西走,燈火越是稀疏,人聲越是杳然。風變得更冷,裹挾著荒草腐爛和泥土腥濕的氣味。遠處,幾聲淒厲的鴉啼劃破夜空,更添幾分陰森。
亂葬崗的輪廓在黑暗中漸漸清晰。那是一片起伏的荒坡,歪歪扭扭的枯樹如同張牙舞爪的鬼影,隨處可見被野狗刨開的淺坑和散落的森白骨頭。一些腐朽的棺木碎片半埋在土裏,偶爾能看到幾座殘破的、連墓碑都已倒塌的荒墳。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月光偶爾從厚重的雲層縫隙中漏下,慘白地照亮這片死寂之地,反而更顯詭譎。
阿阮按照紙條所示,沿著荒坡邊緣搜尋。很快,她看到了一間幾乎完全坍塌的土坯房,隻剩下幾堵殘垣斷壁,孤零零地立在亂葬崗的邊緣,像是一座被遺忘的祭壇。
就是這裏了。
她放緩腳步,凝神感應。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陰氣與怨念,但似乎……並沒有活人的氣息?至少,沒有明顯的生機。
她握緊了袖中的剪刀,指尖扣住一枚冰涼的銀針,小心翼翼地踏入破屋的殘垣之內。
月光勉強照亮了屋內的景象。角落裏,一堆幹草上,似乎蜷縮著一個人影。
“有人嗎?”阿阮壓低聲音問道。
沒有回應。隻有風吹過斷壁的嗚咽聲。
她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借著慘淡的月光,她終於看清了那“人”的模樣——那是一個穿著破舊衣裙的婦人,麵朝裏蜷縮著,一動不動。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極其微弱的、混合著泥土與某種難以言喻的死寂氣息。
阿阮的心猛地一沉。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氣,輕輕搭上那婦人的頸側。
觸手一片冰冷、僵硬。
沒有脈搏。
這婦人……早已氣絕多時了!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竄上阿阮的後腦。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悸,正欲仔細查看,目光卻猛地定格在婦人的腹部——
盡管婦人蜷縮著,但那腹部……竟詭異地、極其輕微地……起伏了一下!
不是呼吸帶來的胸腔起伏,而是源自腹腔內部,一種獨立於這具冰冷屍身的、微弱卻真實的悸動!
阿阮的瞳孔驟然收縮。
屍身已冷,氣息已絕,為何腹中仍有生機?!
這不是尋常的難產,這分明是……屍腹孕子!
那紙條,那符咒,引她前來,竟是為了接生一個……死人體內的胎兒!
夜風吹過亂葬崗,卷起幾片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亡魂在低語。破屋殘垣內,阿阮看著那具冰冷女屍微微起伏的腹部,袖中的穩婆剪,握得更緊了。
阿阮的指尖停留在婦人冰冷僵硬的頸側,那死寂的觸感如同毒蛇,順著指尖蜿蜒而上,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沒有脈搏,沒有溫度,這確是一具早已魂歸地府的屍身。
可……那腹部的起伏,雖微弱,卻真實不虛。
她穩住微微發顫的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指尖那縷微弱的氣並未收回,反而更加凝練,小心翼翼地沿著婦人的經脈向下探去,避開死氣沉沉的髒腑,直指那仍在詭譎搏動的源頭——胞宮。
氣機感應之下,一幅更加清晰的畫麵在她腦海中勾勒出來。婦人的三魂七魄早已離散,殘存的不過是些許依附於屍身的殘念與陰氣。然而,在那本該隨之寂滅的胞宮之內,一團微弱卻異常堅韌的生機,正被濃稠如墨的陰煞死氣緊緊包裹、纏繞,如同風中之燭,頑強地閃爍著。
這胎兒,竟在依靠吞噬母體殘留的屍氣與周遭匯聚而來的陰煞維係著一線生機!這是何等逆悖常理,又是何等……悲哀與頑強。
阿阮收回手,指尖冰涼。她站起身,環顧這間破敗的土屋。月光透過屋頂的破洞,投下幾道慘白的光柱,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牆角堆積的、不知屬於何人的森森白骨。風聲在這裏變得嗚咽,像是無數冤魂在哭泣。空氣中除了腐土和屍骸特有的味道,更隱隱浮動著一絲極淡、卻令人作嘔的甜腥氣,與那紙條背麵符咒的氣息同出一源。
這是一個局。一個利用死者、利用未降世的生命布下的,極其惡毒而詭異的局。
目的何在?是為了煉製某種邪物?還是為了吸引她這樣身負異術的穩婆前來,另有圖謀?
袖中的穩婆剪傳來冰冷的金屬觸感,懷中的月華玉佩依舊溫潤,但此刻,這兩樣東西帶來的安全感,在這片死地之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能一走了之嗎?
趁著戌時三刻未到,趁著布局者或許還未現身,轉身離開這片是非之地,回到黑水鎮那間暫時安全的小屋。這無疑是最理智的選擇。
可是……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具冰冷的女屍,落在那微微起伏的腹部。
那團被死氣包裹的微弱生機,在她先前的探查中,傳遞出的並非邪惡,而是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對“生”的渴望。它不懂什麽是陰謀,什麽是陷阱,它隻是本能地、掙紮著想要活下去。
她想起了柳河屯那個被汙為“鬼胎”的男嬰,若非她力排眾議,那孩子早已被沉井。她想起了白瓔,那隻高潔的白狐,亦是因為她不顧人妖之別出手相助,才結下善緣。
“人命關天,何分死活?”
這句話,她說出口時帶著對世俗規矩的嘲諷與反抗。但此刻,在這陰森詭譎的亂葬崗,麵對這具孕有生機的死屍,這句話卻有了更沉重、更殘酷的分量。
這胎兒,算人嗎?它生於死母之腹,靠陰煞之氣維係,即便生下,又將是何等存在?是妖?是孽?還是……另一種不容於世的“生”?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救,可能萬劫不複,正中幕後黑手下懷。
不救,便是眼睜睜看著這縷掙紮求存的生機,在她眼前徹底湮滅。
阿阮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帶著腐臭的空氣灌入肺腑,卻讓她混亂的頭腦陡然清明。
她的道,是接引生命之道,是守護那些被天地、被規則、被命運所遺棄的“生”。若因畏懼未知、畏懼凶險便背棄此道,那她與那些固守陳規、見死不救之人,又有何異?
幕後黑手欲以此考驗她,或者說,利用她?那便如其所願!
她倒要看看,是誰,在操弄生死,視生命為草芥工具!
決心既定,阿阮眼中最後一絲猶豫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銳利。她不再耽擱,戌時三刻將至,必須盡快行動。
她先將那粗布錢袋踢到一邊,這東西沾滿不祥,碰都不想再碰。隨後,她迅速清理出一塊相對幹淨平整的地麵,從藥箱中取出三炷顏色深沉的線香——安魂香。指尖一搓,香頭無火自燃,散發出一種清冷、沉靜、帶著藥草氣息的煙霧。她將香插在女屍頭前、雙腳之前以及腹部正上方,形成一個簡單的三角區域。煙霧嫋嫋升起,並不擴散,反而如同有生命般,緩緩纏繞向女屍,尤其是其腹部,試圖暫時隔絕並淨化那過於濃烈的陰煞死氣,安撫那躁動不安的胎兒與母體殘存的執念。
接著,她取出朱砂筆和幾張特製的黃色符紙。筆走龍蛇,一道道古樸玄奧的符文在符紙上顯現,帶著微弱的靈光。她將其中三張符紙分別貼在女屍的額頭、心口和丹田處,以此定住其體內殘存的三魂氣息,防止在接下來的過程中屍變或因外力幹擾而徹底崩潰。另外幾張,則被她揮手撒出,精準地貼在破屋的幾個出入口和窗戶殘框上,布下一個簡易的辟邪淨域,雖不能完全阻擋強敵,但至少能預警並削弱一些陰邪之物的侵擾。
做完這些準備工作,阿阮的額頭已見細汗。此地陰氣太重,施展這些手段消耗遠比平時為大。她不敢停歇,目光凝重地落在女屍隆起的腹部。
最關鍵的一步,即將開始。
她再次蹲下身,右手虛按在女屍腹部上方,左手並指如劍,指尖凝聚起一絲極其精純的、源自她自身本源的生命氣息。這一次,她不再僅僅是探查。
“鎖魂定魄,安胎引靈……”她口中念誦著古老的穩婆咒訣,聲音低沉而肅穆,在這死寂的破屋中回蕩。
隨著咒語,她左手劍指猛地向下一刺——並非刺入肉體,而是點向那團被死氣包裹的生機核心!同時,右手五指張開,一股柔和的牽引之力籠罩住女屍整個腹部,試圖穩住那因感應到外來氣息而微微躁動的胎兒。
“嗡……”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靈魂層麵的震顫響起。女屍腹部那團原本被死氣纏繞的生機,在阿阮精純生機的刺激與咒語的引導下,猛地亮了一下!包裹它的濃稠死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劇烈波動起來,竟隱隱發出嘶嘶的、如同腐蝕般的聲響,抗拒著這外來生機的介入。
阿阮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白了一分。那死氣的反噬比她預想的還要猛烈,陰寒刺骨,帶著強烈的怨念與腐朽意味,順著她探出的氣機反衝而來。
但她沒有退縮。牙關緊咬,右手穩如磐石,維持著牽引之力,左手劍指則如同定海神針,牢牢鎖定那團生機,將自身生機源源不斷地、小心翼翼地渡送過去,如同在無邊黑暗中,為那微弱的生命之火,添上第一根救命的柴薪。
這是一個極其凶險的拉鋸過程。她既要保證自身不被陰煞死氣侵蝕,又要精準控製渡入生機的量與速度,過多會撐爆那脆弱的胎兒,過少則無法助其對抗死氣的侵蝕。同時,還要分神維持安魂香與符陣的效果。
時間一點點流逝。破屋外,風聲似乎更緊了,鴉啼聲不知何時已然停止,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彌漫開來。貼在門窗上的符紙,無風自動,發出輕微的“嘩啦”聲響。
阿阮心知,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無論是這胎兒本身的狀況,還是可能即將到來的危險,都催促著她必須盡快完成最關鍵的一步——剖腹取子!
她眼神一厲,一直藏在袖中的穩婆剪滑入手中。冰冷的剪刀在她掌心微微嗡鳴,刃口上那早已熄滅的幽藍火紋,在此地濃重陰氣的刺激下,竟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雖然依舊黯淡,卻透出一股凜然不可犯的鋒銳之氣。
她左手繼續維持生機渡送與穩定,右手緊握穩婆剪,目光如炬,鎖定了女屍腹部那最適合下刀、能最大限度避開死氣糾纏、護住胎兒的位置。
接下來,便是與死亡搶人,與未知博弈!
她調整呼吸,將全部精神凝聚於剪刀尖端。就在她準備落下這逆天一刀的刹那——
“呼——”
一股遠比之前更加陰冷、更加狂暴的陰風,毫無征兆地席卷而來!破屋門窗上貼著的符紙劇烈抖動,其中兩張更是“噗”地一聲,無火自燃,瞬間化為灰燼!
安魂香的煙霧被吹得七零八落。
幾乎同時,女屍腹部那團被阿阮生機勉強護住的胎兒生機,猛地劇烈掙紮起來,仿佛受到了某種外界的強烈刺激!
阿阮心頭巨震,霍然抬頭!
隻見破屋殘破的門口,不知何時,已被兩道高大、模糊、籠罩在濃鬱黑氣中的身影堵住。它們沒有具體的麵容,隻有黑袍在陰風中獵獵作響,手中拖著虛幻卻散發著刺骨寒意的鎖鏈。
冰冷、威嚴、不容置疑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深處,同時響起:
“陽壽已盡,屍身孕煞!此等孽胎,悖逆陰陽,當立時誅滅,魂飛魄散!”
喜歡陰陽穩婆手劄請大家收藏:()陰陽穩婆手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