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複仇胎

字數:5495   加入書籤

A+A-


    一啞女被強擄為妾,懷上仇人之子,日夜詛咒胎兒。胎兒在腹中吸收怨氣,幾成“血嬰”。阿阮以“淨心蓮”湯藥為母清心,接生時用“安魂鈴”超度胎兒戾氣。嬰兒出生後啼哭純淨,啞女竟開口:“孩子…不怪你。”
    暮色如血,潑滿了黑水鎮歪斜的屋簷。
    “陰陽堂”門前的引魂燈尚未點燃,一道瘦削的身影便已踉蹌著撲到門前,指甲死死摳抓著門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那是個年輕女子,衣衫襤褸,露出的手腕上布滿新舊交疊的淤青。她張著嘴,喉嚨裏嗬嗬作響,卻吐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隻有一雙眼睛,枯井般深陷,裏麵翻湧著刻骨的恨意與一種近乎絕望的祈求。
    阿阮剛送走一位前來問診的妖靈,指尖還殘留著一絲非人的寒氣。她打開門,對上那雙眼睛,心頭便是一沉。目光下移,落在女子高高隆起的腹部——那肚腹的形狀異乎尋常的尖凸,顏色也透著一種不祥的暗沉青紫色,仿佛裏麵盤踞的不是胎兒,而是一團凝固的汙血。
    啞女阿芷後來阿阮從她零碎的比劃中得知了她的名字)被扶進內堂。她死死攥著阿阮的衣袖,另一隻手瘋狂地捶打自己的肚子,眼神猙獰,又指著窗外某個方向,涕淚橫流。那腹中的胎兒似有所感,劇烈地躁動起來,頂起一個又一個尖銳的凸起,幾乎要破開皮肉。
    阿阮按住阿芷顫抖的肩膀,指尖不經意拂過她的腕脈。脈象沉澀混亂,一股陰寒的怨氣盤踞在胞宮,與胎兒的生機死死糾纏。她又輕輕將手掌虛懸在阿芷腹上,閉目凝神。無需借助月華玉佩,她已能“聽”到——那裏麵沒有尋常胎兒純淨的胎音,隻有一片怨恨的嘶鳴,伴隨著血液汩汩流動的粘稠聲響,仿佛一個尚未成型的惡魔在貪婪汲取著養料。
    “血嬰……”阿阮睜開眼,眸色凝重。
    這是一種極為凶險的狀況。母體日複一日的詛咒與怨恨,被腹中靈識未開的胎兒全盤吸收,怨氣與先天之氣混合,幾成妖物。一旦降生,非但母體性命難保,這嬰孩也注定成為隻知殺戮的孽胎。
    阿芷仍在激動地比劃,做出勒頸、踢打的動作,眼中是滔天的恨火。她恨那個強擄她、玷汙她的男人,恨這肚裏代表屈辱的孽種。她恨不能與之同歸於盡。
    阿阮沉默地看著她,沒有立刻勸說。她轉身,從裏間取出一個陶罐,舀出幾勺色澤枯敗的幹花,投入藥壺。那是“淨心蓮”,極難得的靈藥,有清心滌怨之效。又配了幾味安神定魄的草藥,一同煎煮。
    藥香彌漫開來,帶著一股清苦的涼意。阿阮將藥碗遞到阿芷唇邊。阿芷抗拒地別開頭,眼神警惕。
    “想死,容易。”阿阮開口,聲音平靜無波,“一碗砒霜,一了百了。可你甘心嗎?讓那欺辱你的人繼續逍遙,而你和你這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化作無人收殮的枯骨,甚至成為他人口中禍亂鄉裏的邪祟?”
    阿芷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看她。
    “這藥,清不了你心裏的恨,但能暫時壓住你傳給孩子的怨。”阿阮將碗又往前送了送,“你想報仇,首先得活下來。你想這孩子不變成真正的怪物,就喝了它。”
    阿芷枯槁的手指緊緊攥住衣角,骨節泛白。她死死盯著那碗深褐色的藥汁,半晌,眼中滾下兩行渾濁的淚,猛地奪過藥碗,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藥汁苦澀,她卻渾然未覺,隻有胸腔劇烈起伏,像破舊的風箱。
    藥力漸漸發作,阿芷昏沉睡去,眉宇間那濃鬱的戾氣似乎淡去了少許。但她的腹部依然高高隆起,青紫之色未退,裏麵的小東西不時躁動,顯示著怨氣並未根除。
    阿阮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真正的難關,在分娩那一刻。當胎兒脫離母體,失去母體氣息庇護和束縛的瞬間,積攢的怨氣會徹底爆發。
    她取出那串古舊的“安魂鈴”。鈴鐺非金非鐵,色澤暗沉,搖動時聲音並不清脆,反而帶著一種空曠、悠遠的回響,能安撫躁動不安的魂靈。她將鈴鐺置於阿芷腹上,以特殊的手法輕輕拂動,鈴聲如漣漪般蕩開,那腹中的躁動竟奇異地緩和了些許。
    接生的一切器具都已備好,銀針、剪刀、溫熱的清水、柔軟的繈褓……還有一麵邊緣磨得光滑的銅鏡,鏡麵塗抹著特製的藥粉,必要時可映照陰邪,暫辟汙穢。
    夜幕徹底籠罩下來,引魂燈幽幽亮起,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子時剛過,阿芷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從昏睡中醒來。產程開始了。
    沒有聲嘶力竭的哭喊,隻有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嗚咽,像受傷的野獸。阿芷咬破了嘴唇,鮮血染紅了齒貝,她雙手死死抓著身下的褥子,指甲崩裂,眼中是生理性的痛苦和那無法消磨的恨意交織成的赤紅。
    阿阮沉穩地引導著她呼吸,用力。同時,一手始終虛按在她腹上,感受著胎兒的動向,另一隻手不時搖動安魂鈴,那空靈的鈴聲在產房內回蕩,試圖滌蕩那越來越濃的怨氣。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胎兒的頭娩出了一半,阿阮的心猛地一緊——那露出的部分,並非嬰兒應有的粉嫩,而是一種駭人的青黑之色,細密的血管凸起,如同蛛網,一股腥穢的氣息撲麵而來。
    阿芷也看到了,她眼中瞬間爆發出極致的恐懼與厭惡,身體劇烈掙紮,竟想將那胎兒推回!
    “由不得你了!”阿阮低喝,手下用力,穩住胎位。她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怨氣即將隨著胎兒完全降世而徹底顯化。
    她將安魂鈴懸於胎兒頭頂,急速搖動,鈴聲變得急促而肅穆。另一隻手撚起三根細長的銀針,快如閃電般刺入阿芷頭頂三處大穴,暫時護住她心神不被怨氣侵染。口中低誦起《淨天地神咒》,字字清晰,帶著一股鎮定的力量。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
    隨著咒文,那青黑色的胎兒一點點擠出母體。當它完全降生,落在阿阮早已備好的軟布上時,整個房間的溫度驟然降低,燈焰猛地縮成一點豆大,幽綠閃爍!
    那不是一個嬰兒,更像是一團模糊的、蠕動的血肉,周身纏繞著肉眼可見的黑色怨氣,發出尖細卻充滿惡意的嘶嘶聲。它沒有啼哭,反而張開無牙的嘴,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朝著阿阮的方向噬咬!
    血嬰成了!
    阿阮麵色不變,早有準備。她咬破中指,擠出一滴殷紅的血珠,精準地點在血嬰的眉心!同時,安魂鈴不歇,咒文轉為《往生咒》,聲音愈發宏大。
    “爾時,救苦天尊,遍滿十方界……”
    那滴飽含阿阮自身靈力的鮮血,如同燒紅的烙鐵,落在血嬰眉心,發出“嗤”的一聲輕響。血嬰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嚎,周身的黑氣劇烈翻騰,試圖將那滴血排斥出去。
    阿阮不顧反噬,持續渡入靈力,鮮血在血嬰眉心暈開一個小小的符文。安魂鈴的聲音與《往生咒》的力量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那暴戾的怨氣一點點束縛、淨化。
    這個過程緩慢而艱難。阿阮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點血的手指微微顫抖。那血嬰的掙紮力量大得驚人,充滿了對這個世界最原始的惡意。
    就在僵持之際,原本因劇痛和銀針封穴而意識模糊的阿芷,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她看到了那團在阿阮手中掙紮的、被黑氣包裹的“東西”,也看到了阿阮蒼白而堅定的側臉,聽到了那仿佛能洗滌靈魂的往生咒文。
    一瞬間,她腦海中閃過被淩辱的夜晚,閃過無數次捶打腹部時的詛咒,閃過這幾個月來非人的折磨……恨意如毒焰般再次升騰。可下一刻,她又看到那團“東西”在咒文和鈴聲中,猙獰的外表下,似乎流露出一種極致的痛苦與無助。
    那不是一個惡魔。那曾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是她日複一日的恨,將它變成了這般模樣。
    一種比恨更深刻、更複雜的情感,猛地攫住了她。是悔?是悲?還是一種遲來的、屬於母親的本能?
    阿阮正全力壓製血嬰,眼看那滴心頭血的效力即將被怨氣衝散,血嬰的形體又開始向猙獰扭曲轉變——
    突然,一隻冰涼顫抖的手,輕輕覆上了阿阮握著安魂鈴的手背。
    阿阮愕然轉頭。
    隻見阿芷支撐起半個身子,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翕動,那雙曾盈滿恨意的枯井般的眼睛裏,此刻竟漾開一點點微弱的水光。她看著那仍在嘶嚎掙紮的血色肉團,喉嚨裏發出幾個破碎不堪,卻清晰無比的音節:
    “孩……子……不……怪……你。”
    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像一道最純淨的光,驟然刺破了滿室的陰霾與怨毒。
    那掙紮不休的血嬰,在這一聲微弱的呼喚落下的瞬間,猛地停止了嘶嚎。周身的黑氣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褪去。青黑的血色飛快消散,露出底下正常的、略帶褶皺的嬰兒肌膚。
    “哇——啊——啊——”
    一聲清亮而純淨的啼哭,終於響徹了產房。
    燈焰恢複了正常的昏黃溫暖,室內的陰冷氣息一掃而空。軟布上,躺著一個瘦小但再無一絲邪氣的男嬰,他揮舞著小拳頭,閉著眼睛,用力地啼哭著,宣泄著來到人世的第一份委屈與生機。
    阿芷怔怔地看著那個孩子,眼淚終於決堤,無聲地洶湧而下。她伸出手,想要觸碰,卻又怯怯地縮回。
    阿阮長長舒了一口氣,疲憊幾乎瞬間淹沒了她。她小心地剪斷臍帶,將清理幹淨、用柔軟繈褓包好的嬰兒,輕輕放入阿芷的懷中。
    阿芷僵硬地抱著那小小的、溫熱的身體,低頭看著嬰兒皺巴巴的小臉,淚水一滴滴落在繈褓上。她不再說話,隻是用臉頰,極其輕柔地蹭了蹭孩子的額頭。
    那一刻,所有的恨意仿佛都遠去了。隻剩下劫後餘生的茫然,與一種陌生而洶湧的、屬於母親的悸動。
    阿阮默默收拾著器具,看著相擁的母子,心中並無多少喜悅,隻有一種深沉的疲憊與了然。
    怨憎或許無法徹底消除,但生命本身,有時能創造奇跡。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夜風湧入,帶著微涼的濕氣。遠處,黑水鎮沉睡在黑暗中,隻有她的引魂燈,兀自散發著幽幽的光芒,照亮門前一小片空地,也仿佛照亮了這條連接生死、溝通陰陽的孤寂之路。
    這一夜,她接生的不是一個孩子。
    是一場絕望的獻祭,與一場遲來的救贖。
    喜歡陰陽穩婆手劄請大家收藏:()陰陽穩婆手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