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夜行宴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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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那由黑甲鬼卒把守的界限,仿佛連空氣的質地都截然不同了。
鬼市的喧囂並未完全遠離,卻像是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變得沉悶而遙遠。眼前是一片極其開闊的廣場,地麵由某種暗沉如墨、卻能映照出頭頂那片永恒昏黃天空的奇異石材鋪就,光可鑒人,卻吸走了所有的溫度,踏足其上,一股寒意直透腳心。
廣場的盡頭,矗立著一座巨大的、仿佛天然生成的石台。那石台通體呈暗紅色,宛如幹涸凝固的血液,表麵光滑,卻在內部隱隱有流光轉動,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壓。石台之上,並無桌椅,隻有一圈圈向外擴散的、如同漣漪般的石階,此刻,上麵已然聚集了形形色色、難以用言語描述的“賓客”。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台正中央,懸浮著一麵巨大的、邊緣不規則的古鏡。鏡麵並非清晰的銀白,而是一片混沌的、不斷緩慢旋轉的灰蒙霧氣,偶爾霧氣散開一瞬,映照出的卻不是場中景象,而是某些支離破碎、光怪陸離的畫麵,或悲或喜,或怨或怒,轉瞬即逝。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能窺探靈魂本源的氣息,自鏡中彌漫開來。
“孽鏡台……”白瓔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傳音入阿阮耳中,“傳聞此鏡能照見生靈前世今生之業障,分辨善惡忠奸。沒想到百詭夜行宴,竟設在此處。”
阿阮心中一凜,抱緊了懷中的天赦,另一隻手下意識地護了護小桃懷裏的棲梧。她們這一行“生者”的到來,如同在墨池中滴入清水,瞬間打破了此地某種微妙的平衡。
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貪婪或冰冷,從四麵八方聚焦而來。
這些“賓客”,當真可謂“百詭”。有身形飄忽、僅剩魂體的古老幽魂,穿著不同朝代的服飾,眼神空洞或怨毒;有周身纏繞著妖氣、形態各異的山精野怪,或是多目,或是長舌,竊竊私語間帶著腥風;有穿著官袍、卻麵色青黑、手持笏板的陰司小吏,眼神閃爍;更有一些形態極其怪異的,仿佛是由無數殘肢、怨念或是某種扭曲法則拚湊而成,僅僅是看上一眼,便讓人心神動搖,幾欲作嘔。
它們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龐大而混亂的威壓,充斥著整個孽鏡台廣場。小桃臉色發白,緊緊靠著阿阮,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引來注意。天赦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令人窒息的壓力,將小臉深深埋在阿阮頸間,小手攥得更緊。唯有棲梧,依舊睜著那雙清澈的碧色眼眸,好奇地打量著周圍,她身上那縷淡淡的青木靈氣,在這片死寂陰森之地,顯得格外突兀而又脆弱。
白瓔周身白光流轉,九尾虛影將她與阿阮幾人護在中心,勉強抵禦著那無孔不入的陰煞之氣與探究的目光。她低聲道:“沉住氣,既來之,則安之。找一處僻靜角落。”
阿阮點頭,目光沉靜,盡量無視那些令人不適的注視,引著眾人沿著廣場邊緣,走向一處相對人少或者說“鬼少”)的石階角落。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那懸浮於中央的孽鏡台,仿佛一隻無形的眼睛,在默默注視著她們,窺探著她們心底最深的秘密。
她們剛剛站定,還未及喘息,整個廣場的光線驟然一暗!唯有那孽鏡台散發出的灰蒙光暈,成為了唯一的焦點。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孽鏡台前。
那是一個極其高大的“人”,穿著繁複而古老的司儀禮服,色彩暗沉,繡著詭異的百鬼夜行圖。然而,那禮服的領口之上,竟是空空如也——他沒有頭顱!
無頭司儀的手中,捧著一卷散發著幽幽綠光的竹簡。他麵向或者說,他身體的前方朝向)眾賓客,一隻手舉起,做出了一個肅靜的手勢。
盡管沒有頭顱,沒有嘴巴,但一個洪亮而毫無感情波動的聲音,卻清晰地響徹在每一個“人”的意識深處,仿佛直接源自靈魂的宣告:
“吉時已至——百詭夜行,宴啟——!”
沒有鼓樂,沒有喧嘩,場中所有的竊竊私語在這一刻戛然而止,隻剩下一種死寂般的肅穆。
無頭司儀展開那卷綠色竹簡,那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開始唱名。每一個被唱到的名字,都代表著一方勢力,或是一位聲名赫赫或凶名昭著)的“非常之物”。
“枉死城,城主麾下,巡城鬼將到——!”
一道騎著骷髏戰馬、身披重甲的高大鬼影,在孽鏡台一側顯現,朝著虛空微微頷首,煞氣衝天。
“血海修羅道,阿修羅王女到——!”
一團翻湧的血色霧氣凝聚,其中隱約可見一個曼妙卻帶著無盡殺伐氣息的身影,猩紅的眼眸掃過全場,令人膽寒。
“妖界萬森之林,青丘國使節到——!” 一位身姿婀娜、麵覆輕紗的女子虛影浮現,身後狐尾搖曳,氣息與白瓔同源,卻更加古老深邃。白瓔看到此影,眼神微動,但並未出聲。
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名號被報出,代表著三界之中,那些遊離於正常秩序之外的強大存在。阿阮默默聽著,心中對陰司此次宴請的規模與意圖,有了更深的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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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那無頭司儀的聲音微微一頓,似乎那竹簡上的下一個名字,讓他或者說,讓他背後的存在)也產生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關注”。隨即,那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報出了一個讓阿阮心髒驟縮的名字:
“陽世,黑水鎮,陰陽穩婆——阿阮,到——!”
“轟——!”
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整個孽鏡台廣場,那原本死寂的肅穆瞬間被打破!
所有的目光,比之前強烈十倍、百倍地聚焦過來!驚疑、審視、好奇、不屑、甚至赤裸裸的惡意的目亢奮壓在阿阮幾人身上。
“穩婆?活人穩婆?”
“她便是那個身負龍血,接引星子的……”
“區區一介陽世接生婆,何德何能受邀此宴?”
“看她懷裏那孩子,還有旁邊那個……嘶,好精純的木靈之氣,莫非就是……”
“竟敢帶生魂入酆都,壞我陰司規矩!”
無數道神念、低語、甚至是直接毫不掩飾的議論,如同潮水般湧來。阿阮能感覺到,懷中的天赦在微微發抖,小桃更是嚇得幾乎要癱軟下去,全靠白瓔暗中渡過去一股妖力才勉強站穩。連白瓔自己,麵對這滿座“非人”的注視,臉色也凝重到了極點。
阿阮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挺直脊梁。她知道,從踏入這裏的那一刻起,就再無退路。她輕輕拍著天赦的後背,目光平靜地迎向那些投來的視線,不閃不避。
就在這滿座皆驚,氣氛微妙之際。
一道紅色的身影,如同滴入水中的濃稠鮮血,自賓客中緩緩分離,朝著阿阮她們所在的角落,迤邐行來。
那是一位身著猩紅長裙的女子,裙擺處不斷有粘稠的、如同血液般的液體滴落,落在暗沉的石階上,卻並未暈開,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凝聚成一小灘一小灘的暗紅印記,隨即又緩緩滲入石中,消失不見。她容顏極美,卻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蒼白,一雙鳳眸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深邃的暗紅色,仿佛蘊藏著無邊的血海。
她周身散發出的,並非尋常的陰氣或死氣,而是一種古老、威嚴又帶著濃重血腥與怨懟的龍族氣息!這氣息,與阿阮體內那絲微弱的龍女血脈,產生了某種奇異的、既排斥又吸引的共鳴!
紅衣女子徑直走到阿阮麵前,目光先是落在阿阮臉上,那暗紅的瞳孔中閃過一絲探究與意味難明,隨即,她的視線便牢牢鎖定在了小桃懷中、正好奇望著她的棲梧身上。
“好精純的木靈本源……還帶著一絲……熟悉的地脈龍氣。”紅衣女子開口,聲音如同血河流動,帶著一種冰冷的磁性。她伸出纖長的手指,指尖染著蔻丹,如同血滴,似乎想要觸碰棲梧,但在距離尺許時,又停了下來,因為阿阮和白瓔幾乎同時微微側身,將棲梧護得更緊。
紅衣女子也不在意,目光轉回阿阮身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便是阿阮?那位……‘她’的女兒?”
阿阮心頭巨震,麵上卻不動聲色:“閣下是?”
“敖璃。”紅衣女子淡淡道,“他們叫我……‘血河龍女’。”
血河龍女!阿阮瞳孔微縮,她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但對方提及“她”,顯然與自己的母親有關!
敖璃的目光再次在阿阮和棲梧之間流轉,那異樣的興趣毫不掩飾:“想不到,時隔多年,還能在此地,感受到如此純粹的……同源之力。小穩婆,你和你帶來的這幾個‘小東西’,很有趣。”
她的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仿佛在評價幾件新奇的物事。說完這句,她不再多言,隻是又深深地看了阿阮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有好奇,有審視,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被隱藏得很好的什麽情緒。隨即,她轉身,裙擺滴落的血珠在身後留下一串短暫的印記,緩緩回到了她原先的位置,仿佛隻是過來確認一下什麽。
但她留下的那句話,以及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卻像是一根引線,讓阿阮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母親,龍血,星子,還有這位突然出現的血河龍女敖璃……這一切,到底隱藏著怎樣的關聯?
而就在這時,懸浮於廣場中央的孽鏡台,那原本緩慢旋轉的灰蒙鏡麵,突然毫無預兆地劇烈翻湧起來!
一道混沌的光芒,猛地從鏡中射出,並非照向別處,而是直直地投射到了剛剛引起一陣騷動的阿阮身上!
鏡光籠罩之下,阿阮隻覺得周身一僵,仿佛所有的秘密都要被剝離出來。
緊接著,那混沌的鏡麵之上,景象開始凝聚、清晰——
不再是支離破碎的畫麵,而是一幕完整而駭人的場景:
鏡中的阿阮,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鱗虛影,額角甚至有隆起的跡象,似龍非龍。她手中緊握著的,不再是尋常的銀針或剪刀,而是一柄造型古樸、繚繞著因果絲線的巨大龍紋金剪那是未來的“命脈龍剪”虛影!)。她站立的位置,赫然是柳河屯那口幽深的鎖龍井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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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讓人心神俱裂的是,在她的腳下,天赦、滄生、七殺子、棲梧……所有她費盡心力尋到、守護的星子們,竟全都渾身染血,氣息奄奄地跪伏在地,仿佛在向她叩拜,又像是被某種力量強行壓製!鏡中的阿阮,麵色冰冷,眼神中充斥著一種近乎無情的決絕與悲愴,與她平日裏溫和堅定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畫麵僅僅持續了三息,便驟然破碎,鏡麵重新恢複為灰蒙的混沌。
但那一瞬間的景象,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了在場每一個“賓客”的意識深處,也烙印在了阿阮、白瓔和小桃的眼中!
滿場死寂。
連之前的議論和惡意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極致的震驚與冰寒。
小桃“啊”了一聲,死死捂住嘴巴,眼淚瞬間湧出,驚恐地看著阿阮。白瓔也是臉色煞白,狐尾虛影劇烈搖曳,顯然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阿阮站在原地,身體冰冷,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凍結。
孽鏡台……照見的,是她的未來?還是……她內心深處,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某種可能?
那畫麵中星子們染血跪伏的景象,如同最鋒利的刀刃,狠狠刺穿了她的心髒。
血河龍女敖璃遠遠望著這邊,暗紅的瞳孔中閃過一絲了然,以及一絲……更加濃厚的興趣。
無頭司儀依舊靜立,仿佛剛才那駭人的一幕與他無關。
百詭夜行宴,在這一片詭異的死寂與暗流中,真正開始了。而阿阮知道,她麵臨的,不僅是滿座的非人異類,不僅是母親過往的謎團,更有這孽鏡台昭示的、令人恐懼的未來陰影。
第6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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