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遠客與劍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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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幾個陌生旅人就像投入池塘的石子,蕩開幾圈漣漪後便消失無蹤,李家坳重歸平靜。但李青山的心,卻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平靜了。
    “劍息”。
    那兩個字,如同帶著魔力,在他心頭反複回響。
    原來,自己從鏽劍上感受到、並且艱難引導的那一絲微弱力量,是有名字的。而且,外麵世界的人,似乎能辨認出它?
    這個認知,像是在他封閉的世界裏,推開了一扇窗,讓他窺見了一絲截然不同的、廣闊天地的微光。他對外麵的世界,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與渴望。
    然而,現實依舊困頓。他依舊每日砍柴、幫工,依舊在夜深人靜時對著鏽劍冥思感應,依舊在山林間重複著那單調而枯燥的揮擊。
    進步微乎其微,那日斬殺野豬時曇花一現的青芒再未出現。鏽劍大部分時間依舊沉默,隻有在李青山精神力高度集中,或是情緒劇烈波動時,才會給予一絲微弱至極的回應,如同沉睡巨獸無意識的鼾聲。
    但他能感覺到,自己與鏽劍之間那種無形的聯係,正在一點點加深。那絲劍息在他體內流轉時,也愈發順暢了一絲絲,雖然依舊細若遊絲,卻不再像最初那樣難以捕捉。
    又是一年冬去春來,李青山十三歲了。
    這年春天,李家坳來了另一撥不速之客。
    與上次那幾個風塵仆仆的旅人不同,這次來的是三男一女,皆身著統一的青灰色勁裝,腰佩長劍,步履沉穩,眼神銳利顧盼間自有股逼人英氣。尤其是為首那名中年男子,麵容儒雅,三縷長須,目光溫潤卻深邃,令人不敢直視。
    他們徑直找到了村裏輩分最老的太公,態度不算倨傲,卻也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疏離感。
    村裏頓時轟動起來。這等人物,平日隻在說書先生的故事裏聽聞,何曾親眼見過?孩子們遠遠圍著,既羨慕又害怕地看著他們腰間的長劍。
    李青山正在院中劈柴,聽到動靜,也忍不住放下柴刀,站在籬笆邊望去。
    那四人正與太公在老槐樹下交談。距離頗遠,聽不清具體內容,隻隱約聽到“巡查”、“妖氛”、“地動”等零星字眼。
    李青山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他們腰間佩戴的長劍吸引了。
    那些劍,劍鞘古樸,造型簡潔,與他灶房裏那柄鏽跡斑斑的鐵條截然不同。陽光灑落,劍柄與劍鞘偶爾反射出冷硬的光澤,似乎能感受到其內蘊藏的鋒銳。
    這就是……真正的劍嗎?
    他下意識地對比了一下。比起鏽劍的沉重死寂,這些劍顯得更“活”,更“亮”,但也似乎……少了點什麽。少了鏽劍那種深藏於厚重鏽層之下、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蒼茫與古老。
    就在他出神之際,那名為首的中年儒生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忽然轉頭,溫潤卻極具穿透力的視線,隔空落在了李青山身上。
    李青山心頭猛地一跳,像是被什麽無形的東西刺了一下,下意識地就想移開目光。但他隨即想到灶房裏的鏽劍,想到那日旅人口中的“劍息”,一股莫名的倔強湧起,竟硬生生扛住了那無形的壓力,沒有躲閃,隻是平靜地回望過去。
    中年儒生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他上下打量了李青山幾眼,目光尤其在李青山那因常年幹活而顯得結實、站姿隱隱帶著某種協調韻律的身體上停留了一瞬。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對李青山微微頷首,便轉回頭去,繼續與太公交談。
    李青山鬆了口氣,這才發覺手心竟微微出汗。那人明明沒有釋放任何敵意,卻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過了一會兒,那幾人問完話,便欲離開。經過李青山家籬笆外時,那名看起來年紀最輕、約莫十七八歲的青年弟子,目光掃過院角堆放的柴火,又瞥了李青山一眼,或許是少年心性,或許是出於某種優越感,他忽然輕笑一聲,對身旁的女伴低語道:“這窮鄉僻壤,倒是出了個筋骨不錯的苗子,可惜了,隻會砍柴。”
    聲音雖低,卻清晰地傳入了李青山耳中。
    李青山握緊了手中的柴刀,指節微微發白,卻沒有說話,隻是抿緊了嘴唇。
    那女弟子容貌秀美,聞言微微蹙眉,拉了青年一下:“周師弟,慎言。”
    那周師弟不以為意地笑笑。
    就在這時,一陣疾風吹過,卷起地上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朝那周師弟臉上撲去。
    周師弟似是覺得在女伴麵前被枯葉拂麵有些丟份,下意識地並指如劍,隨手向前一劃!
    動作輕描淡寫,流暢自然。
    嗤啦!
    一聲極輕微的裂響。那幾片枯葉竟在空中無聲無息地從中斷裂,切口平滑無比!更令人驚異的是,一道無形的氣勁逸散而出,在地麵的塵土上,留下了一道長約尺許、深約寸許的清晰劃痕!
    劍氣!
    並非李青山那微弱縹緲、需全力催動才有一絲感應的劍息,而是真正具現化的、可離體傷物的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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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師弟露出些許得意之色,瞥了李青山一眼,仿佛在說“瞧見了麽,這才是真正的力量”。
    李青山瞳孔驟然收縮,死死地盯著地上那道劍痕。
    原來……劍的力量,可以達到這種程度?!如此隨意,如此淩厲!
    與他依靠鏽劍本能反應、懵懂引導的微弱力量,簡直是雲泥之別!
    那中年儒生也看到了這一幕,眉頭微皺,似是覺得師弟有些賣弄,輕斥一聲:“周雲,走了。”
    名為周雲的青年這才收斂神色,與其他三人一同轉身,腳步輕點,很快便消失在村口,身法迅捷,遠非尋常人可比。
    村民們議論紛紛,驚歎著那“仙長”的手段,對著地上那道劍痕指指點點,嘖嘖稱奇。
    李青山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依舊牢牢鎖著那道劍痕。
    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來,劍是這樣用的?
    原來,人可以擁有這樣的力量?
    那幾人來自哪裏?他們口中的“宗”又是什麽地方?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本事?
    一個又一個問題,如同沸騰的氣泡,在他胸膛裏翻滾。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廣闊,也更加……精彩!而自己擁有的那點微末感應,在那真正的劍氣麵前,渺小的可笑,卻也讓他看到了一條清晰無比、令人向往的道路!
    他想要那樣的力量!
    不是依靠鏽劍偶爾的施舍和共鳴,而是真正屬於自己、如臂指使的力量!
    那天晚上,李青山沒有再去灶房對著鏽劍發呆。
    他一個人坐在院子裏,望著滿天繁星,沉默了許久。
    那道尺許長的劍痕,如同烙鐵一般,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裏,也印在了他的心上。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李青山就扛著柴刀上了山。但他沒有去常去的柴坡,而是鑽進了更深、更險峻的老林裏。
    他找到了一處僻靜的瀑布深潭。水聲轟鳴,白練垂空,濺起漫天水汽。
    這裏足夠隱蔽,不會有人打擾。
    他放下柴刀,麵對著轟鳴的瀑布,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開始回想昨日那青年隨手劃出的那一劍。
    動作、姿態、發力方式……還有那瞬間迸發出的、銳利無比的意韻!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虛握右手,以手代劍,模仿著那股意韻,朝著前方奔流的瀑布,猛地一劃!
    沒有聲音,沒有效果。奔流的瀑布毫無變化,巨大的水聲瞬間吞沒了他一切徒勞的努力。
    一次,兩次,十次,百次……
    他不知疲倦地重複著,一次次調動體內那微弱的劍息,嚐試著將其凝聚,將其催發,試圖斬開麵前的水幕。
    結果自然是徒勞。他的手臂很快酸麻腫脹,體內的劍息也消耗殆盡,頭暈眼花。
    但他沒有停止。
    那道地上的劍痕,如同最嚴厲的鞭策,也是最誘人的餌食,驅動著他,壓榨著他全部的潛力。
    日複一日,除了必要的勞作,他幾乎所有時間都泡在了這處瀑布深潭邊。
    枯燥、疲憊、一次次失敗、看不到任何希望。
    但他心中那團火,卻被那道劍痕徹底點燃,越燒越旺。
    他不知道真正的劍該怎麽練,他唯一能依靠的,隻有那柄沉默的鏽劍賦予他的微弱感應,以及腦海中不斷回放的那驚鴻一瞥的劍氣。
    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執著地、瘋狂地,向著那遙不可及的目標,發起了衝鋒。
    春去夏來,瀑布邊的岩石被他磨得光滑。少年瘦削的身影在水汽中一次次揮動手臂,眼神專注而熾熱。
    他並不知道,在他每一次耗盡心力、引導那絲微弱劍息衝擊瀑布時,藏於家中灶房的鏽劍,劍身之上,那厚重的鏽層深處,一點青芒閃爍的頻率,似乎悄然加快了一絲。
    仿佛沉睡的古老意識,終於被這持續不斷的、微弱卻堅韌的呼喚,稍稍喚醒了一絲真正的關注。
    而他更不知道,在他於深山苦練之時,那日離去的幾名青衣人,正為著地震後殘留的一絲詭異“妖氛”痕跡,再次於百裏之外的一片荒山中,與某種非人之物,展開了一場激烈而短暫的搏殺。
    劍光縱橫,妖氣嘶嚎。
    世界的大門,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緩緩裂開一道縫隙。
    而李家坳的平靜,也即將被徹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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