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璞玉初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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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律堂偏殿,氣氛肅穆。
殿內並無過多裝飾,青灰色的石壁冰冷堅硬,僅有的幾盞長明燈跳動著穩定的光焰,將人的影子拉得細長,投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上。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著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心神不自覺繃緊的威壓。
上首坐著一位黑袍老者,麵容清臒,皺紋深刻,尤其一雙眼睛,開闔之間精光隱現,仿佛能洞穿人心一切鬼蜮。他並未刻意散發氣勢,隻是靜靜坐在那裏,便如同殿內一根定海神針,讓所有進入此地之人不由自主地收斂聲息。
這便是青嵐劍宗執戒長老,墨塵。
高遠躬身行禮,神色恭敬:“弟子高遠,參見墨長老。”
李青山跟在後麵,隻覺得那老者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自己,讓他呼吸一窒,下意識地低下頭,學著高遠的樣子躬身,心髒砰砰直跳。
“何事?”墨塵的聲音平穩低沉,不帶絲毫情緒。
高遠不敢隱瞞,將李家坳遭遇妖氛、蝕骨妖狼出現、以及李青山“疑似”憑借一柄家傳舊劍爆發驚人力量擊潰妖狼的過程,簡明扼要地陳述了一遍。關於鏽劍的細節,他依照囑咐,語焉不詳,隻強調那瞬間爆發的氣息極其古老強橫,但之後便徹底沉寂,宛如凡鐵。重點則落在了李青山身上。
“弟子探查過此子根骨,”高遠最後道,“雖未經雕琢,但氣血充盈,經絡通達,尤其對劍似有異乎尋常的感知。在妖狼撲殺其母的危急關頭,他竟能下意識引動那舊劍之力,雖無法控製,傷及自身,然其瞬間爆發出的決絕意誌與那一點引動力量的靈犀,絕非尋常稚子所能及。弟子以為,此子或是一塊未曾發現的劍道璞玉,故鬥膽帶其回宗,請長老定奪。”
墨塵靜靜地聽著,目光再次落到李青山身上,這次帶上了更深的審視意味。他並未立刻去關注那所謂的“家傳舊劍”,反而對高遠口中的“璞玉”更感興趣。
“抬起頭來。”墨塵淡淡道。
李青山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緊張之餘,一股不願被看輕的倔強也湧了上來,讓他努力維持著鎮定。
墨塵的目光在他臉上、身上細細掃過,尤其在他那雙因常年幹活而略顯粗糙、卻指節分明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半晌,他緩緩開口:“你叫李青山?”
“是。”李青山聲音有些幹澀。
“可能感知到自身氣血流轉?”墨塵問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
李青山一愣,隨即嚐試沉下心神。若是以前,他必然一無所知,但經過瀑布下的苦練和昨日強行引動劍息後,他對自身內部的感知敏銳了不止一籌。他閉上眼,很快便模糊地“看”到了體內那如溪流般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熱流。
“能……能感覺到一點,像條小熱蟲子……”他老實地回答,用著自己最樸素的形容。
高遠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能初步內視,這已是接近蘊氣初階的門檻了!這山村少年竟無人引導自行做到?
墨塵麵無表情,繼續問:“那昨日引動舊劍之力時,是何感覺?”
李青山努力回想那短暫卻印象深刻的瞬間:“很……很難受。像有很多很多燒紅的針在身體裏亂竄,要炸開一樣……腦子也嗡嗡響,好像有很多聽不懂的吼聲……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省略了那股蒼涼暴戾的意誌,隻描述了身體承受的負擔。
墨塵聽完,沉默了片刻。忽然,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淩空對著李青山輕輕一點。
咻!
一道細微卻極其鋒銳的破空聲響起!一道淡白色的氣勁,如同無形的針尖,直刺李青山眉心!
這一下毫無征兆,快得不可思議!
高遠臉色微變,卻不敢阻攔。
李青山根本來不及思考,在那氣勁及體的刹那,一種源自多次生死邊緣掙紮形成的本能驟然爆發!他身體猛地向後一仰,腳下步伐下意識地一錯,竟是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眉心要害!
但那氣勁依舊擦著他的額角飛過,帶起幾縷發絲,皮膚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感!
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般的閃避動作中,李青山懷中那用布包裹的鏽劍,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外力刺激,劍身微不可察地輕輕一震!
一縷比發絲還要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古老劍韻,極其自然地融入了李青山因本能而繃緊的身體反應中。
使得他這狼狽的、毫無章法的閃避動作,憑空多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羚羊掛角般的靈動的意味!仿佛並非純粹躲閃,而是在極致的被動中,蘊藏了一記未發出的、精準的反擊雛形!
“咦?”
墨塵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明顯的動容。他發出的氣勁何等速度,蘊氣期弟子都難以反應,這毫無修為的少年竟能躲開?雖然狼狽,但那份對危險的直覺和身體反應的速度,已堪稱驚人!尤其是最後那絲靈動的韻味……絕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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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遠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帶李青山回來,主要是因那柄古怪的劍和其引動劍力的潛質,卻萬萬沒想到這少年本身的身體本能和反應速度竟也如此超乎尋常!
墨塵收回手指,目光如電,再次仔細打量李青山,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透徹。這一次,他看得格外久,格外仔細。
殿內陷入一片寂靜,隻有長明燈燃燒的細微劈啪聲。
良久,墨塵緩緩開口,語氣中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氣血充盈,靈覺敏銳,反應迅捷,於劍之一道……確有幾分天生契合。更難得的是,心誌堅韌,遇險而不亂,有殊死一搏之勇。”
他的目光掃過李青山額角那道細微的血痕,以及那雙雖然緊張卻依舊努力保持鎮定的眼睛。
“高遠。”
“弟子在。”
“你此次,或許真為我宗發現了一塊蒙塵的璞玉。”墨塵緩緩道,“至於那柄劍……”他目光終於落向李青山緊緊抱著的布包。
李青山心中一緊。
墨塵卻並未要求觀看,隻是淡淡道:“靈物自晦,非其主難以駕馭。既是你家傳之物,便自行收好。宗門之內,尚無宵小敢強奪弟子之物。然需謹記,外力終是虛妄,自身修為方是根本。此劍凶戾,在你擁有足夠實力之前,非生死關頭,不可再妄動,否則必遭反噬,切記!”
李青山聞言,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連忙躬身:“弟子……小子明白!謝長老教誨!”
他聽出了長老話語中的維護之意和對自身修為的強調。
“帶他去測靈碑,驗明靈根天賦。之後,引他去雜役峰安置。”墨塵對高遠吩咐道,“既入宗門,便須守宗門規矩。無論天賦如何,皆從雜役弟子做起,磨礪心性,夯實根基。三個月後,自有外門考核。”
“是!”高遠恭敬應下。
所謂的測靈碑,位於主峰山腳下的一處偏殿內。那是一塊高達丈餘的黑色石碑,表麵光滑,刻滿了玄奧的符文。
負責值守的是一名懶洋洋的中年執事。見是高遠帶來的人,倒是沒多問,示意李青山將手掌按在石碑底部的一個掌印凹槽內。
李青山依言照做,掌心接觸石碑,一片冰涼。
他按照執事的提示,努力放空心神,嚐試去感知。
起初並無反應,但很快,他體內那絲微弱的劍息似乎被石碑引動,自行緩緩流轉起來。
嗡……
測靈碑輕微震動起來。
緊接著,石碑之上,首先亮起的是極為璀璨奪目的青金色光芒!光芒銳利逼人,幾乎要刺傷眼睛,高度瞬間就衝過了石碑的一半,並且還在穩步上升!
“金靈根!好生純粹銳利的金靈根!這鋒芒……簡直是天生的劍修苗子!”那懶洋洋的執事猛地坐直了身體,眼中爆發出驚喜的光芒。
高遠也是麵露喜色。金靈根主殺伐,最是適合劍道!
然而,那青金色光芒上升到約莫七成高度時,增速漸緩。可就在這時,石碑又微微一顫,一股厚重沉凝的土黃色光芒隨之亮起,雖然不如金芒璀璨,卻異常穩定堅實,托著那金芒又向上攀升了一小截!
“土生金!竟是金土雙靈根!相輔相成!好!好資質!”執事撫掌讚歎,“金主攻伐,土主穩固,攻守兼備!此子天賦,足以直接錄入外門了!”
高遠臉上的喜色更濃。雙靈根資質,在宗門內已算上佳,更何況是如此契合劍道的組合!
然而,就在金土雙靈根的光芒逐漸穩定之時,異變再生!
測靈碑最底部,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純粹、帶著勃勃生機的翠綠色光芒,掙紮著、頑強地亮了起來!
雖然它微弱得幾乎被金土二色完全掩蓋,高度也僅僅照亮了碑底一小圈,但其存在,卻確鑿無疑!
“木…木靈根?三靈根?”執事愣了一下,臉上的驚喜淡去幾分,微微蹙眉,“金土之中混入木靈根?雖極其微弱,但……金克木,這……靈根相克,於修行恐有滯礙,可惜了……”
高遠也是微微一怔,隨即釋然。三靈根且屬性相克,資質確實從頂尖跌落到了中上,但金土為主,木靈根極其微弱,影響或許不會太大。即便如此,也遠勝尋常弟子了。
測靈碑光芒漸漸平息。
最終顯現:金靈根七成三,土靈根二成五,木靈根僅半分許。
“李青山,金土木三靈根,主金土,評定:乙中。”執事記錄下來,語氣恢複了平淡,“去吧。”
乙中?李青山不太明白這個評定的含義,但看高遠師兄神色並無失望,反而帶著鼓勵向他點頭,心下稍安。
跟隨高遠離開測靈殿,乘坐一種名為“雲鶴”的溫馴靈禽,飛往所謂的雜役峰。
雜役峰位於宗門外圍,靈氣遠不如主峰濃鬱,建築也顯得樸素簡陋許多。山上開辟著大片靈田、藥圃,還有采礦、冶煉的作坊,隨處可見穿著灰色雜役服的弟子忙碌的身影,個個神色疲憊,修為大多在蘊氣一二層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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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遠將李青山帶到雜役管事處,交代了幾句。
那管事是個麵色嚴肅的中年人,修為在蘊氣五層左右,對高遠頗為恭敬,但對李青山就隻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新來的?叫什麽?靈根評定如何?”管事翻看著名冊,頭也不抬。
“弟子李青山,評定…乙中。”
“乙中?”管事筆尖一頓,有些意外地抬頭看了李青山一眼。乙中資質通常可直接為外門弟子,怎會來雜役峰?但既是執戒長老親自吩咐,他也不敢多問,隻是態度稍微緩和了一絲,“既入雜役,便需守雜役的規矩。每日完成份內工作,換取功績點,方可兌換修行資糧。宗門不養閑人。”
他分配給李青山的任務是——砍柴。
不是普通的柴,而是一種名為“鐵木”的一品靈木。這種木頭堅硬似鐵,蘊含微弱木靈之氣,是外門弟子食堂灶火和低級煉丹房常用的燃料。砍伐極其費力,是雜役峰最辛苦的活計之一,通常隻分配給那些身強體壯或有幾分蠻力的弟子。
高遠微微皺眉,但並未幹涉。雜役弟子的分配,管事有權決定。這也是一種磨礪。
李青山卻並無異議,隻是平靜地接過一把厚重的特製柴刀和一塊標識著砍伐區域的木牌。
高遠拍了拍他的肩膀:“修行之路,始於足下。雜役雖苦,亦是修行。勤勉不輟,自有出頭之日。若有難處,可來主峰巡執堂尋我。”說完,便乘鶴離去。
李青山被一個老雜役弟子引著,前往半山腰的鐵木林。
路上,老雜役看他瘦削,忍不住搖頭嘀咕:“乙中資質怎分來砍鐵木?張管事這不是難為人麽……小子,你這身板,夠嗆啊!”
李青山隻是默默跟著,握緊了手中的柴刀。
來到鐵木林,隻見一棵棵樹木表皮呈灰黑色,質地緊密。老雜役示範了一下,運足力氣,一柴刀下去,也隻能砍入半寸深,震得手臂發麻。
“喏,就這片區域。每日需砍夠十段標準柴薪,方可記一功績點。完不成,沒飯吃,還要受罰。”老雜役說完,便搖頭晃腦地走了。
李青山看著眼前堅硬的鐵木,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柴刀。
他沒有立刻開始,而是閉上眼睛,回想瀑布下的揮擊,回想那日生死關頭引動劍息的感覺,回想測靈碑上那抹璀璨的金芒。
然後,他睜開眼,目光沉靜。
並未像旁人那樣用蠻力劈砍。他調整呼吸,雙手握刀,仔細感受著鐵木的紋理,感受著自身那絲微弱氣血的流轉。
揮刀!
動作依舊有些笨拙,但落點卻異常精準,正正砍在鐵木紋理最脆弱之處!並且,在柴刀接觸木頭的瞬間,他手臂肌肉微不可察地一抖,將全身的氣力乃至那絲微弱的劍息,以一種極其凝聚的方式,瞬間爆發而出!
嗤!
一聲悶響!
柴刀竟深深嵌入鐵木近一寸半!比那老雜役示範時深了整整一倍!切口也更為平整!
李青山拔出柴刀,微微喘息。這一刀,幾乎用盡了他全部的氣力和精神。
但他眼中,卻亮起了一絲光芒。
他找到了方法。
不再盲目用力,而是將每一分力量,都用在最關鍵的點上!如同……用劍!
他休息片刻,再次舉刀。每一次揮砍,都全神貫注,將這次砍柴,當成了另一種形勢的修煉。
夕陽西下時,李青山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將十段砍伐整齊的鐵木柴薪交到管事處。
張管事看著那切口平滑、遠超標準的柴薪,又看看眼前這個渾身被汗水濕透、臉色蒼白卻眼神明亮的瘦削少年,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驚訝之色。
他原本以為這小子第一天絕對完不成任務,已經想好了責罰的措辭。
“……嗯,不錯。”張管事最終隻是淡淡說了一句,記下了一個功績點,“去吧。”
李青山領了一份額量不多的糙米飯和一碗不見油花的菜湯,坐在雜役弟子擁擠喧鬧的飯堂角落裏,默默地吃著。
身體無比疲憊,手臂酸痛得幾乎抬不起來。
但他心裏,卻有一股火焰在靜靜燃燒。
他靠著自己,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務。
他沒有依靠那柄鏽劍。
吃完簡單的飯食,他回到分配到的、擁擠不堪的雜役通鋪,找了個角落躺下。周圍是其他雜役弟子疲憊的鼾聲和抱怨聲。
他閉上眼,沒有立刻睡去,而是再次嚐試感知體內那絲劍息。今日全神貫注的砍伐,似乎讓這絲氣息壯大了一絲絲,運轉起來也順暢了微不可察的一點點。
月光從窗戶縫隙漏進來,照在他沉靜的側臉上。
懷中的鏽劍,一如既往地沉寂,仿佛隻是一塊冰冷的鐵。
李青山知道,他的路,才剛剛開始。
這塊璞玉,正以自己的方式,悄然打磨著第一道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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