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蔣學兵的信

字數:8592   加入書籤

A+A-


    對東平村絕大多數人來說,滬市是一座很遙遠的城市。
    這個遙遠,指的不是距離。
    論距離,深市離得也很遠,但因為近年去深市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東平村村委隔三差五能收到從深市寄回的信件包裹,大家就不覺得深市很遠了。
    滬市則不同,雖然它也是大城市,但考慮去哪裏打工時,大家一般的不會想到它,因為那裏工作沒那麽好找,工資也不一定有深市高。
    村裏沒有人去,這座城市地位又很特殊,村裏人想到它,自然覺得很遙遠。
    也因為這樣,何東走後,負責整理信件,並發布通知讓人來取信的蔡誌剛,在看到這封滬市來信時愣了一下,然後嘀咕問道:“蔣學兵?這人是誰?”
    話落看到收件人信息,好奇問,“邢立驍在滬市還有親戚?”
    掙捧著報紙,悠哉喝茶的村主任李愛民起先沒反應過來,聞言也是一愣,半秒後才將蔡誌剛前後兩句話聯係起來,說道:“什麽親戚,那是他爹。”
    蔡誌剛今年二十四,很多事並不怎麽清楚,隻影影綽綽聽過些流言,想也不想道:“他爹不是不要他們母子了嗎?怎麽突然寄信過來?”
    李愛民覺得,要不是蔡誌剛親爹是書記,他是真不想搭理這人。
    邢立驍隻比他大兩歲,不僅還清了邢老頭去世前的欠債,還靠自己蓋了房、買了車、娶了媳婦。
    如今他的收入,在整個東平村都是拔尖的。
    再看蔡誌剛,也就比邢立驍小兩歲,還幹啥啥不成,進村委好幾年,也就能幹幹整理分發信件這種雜活。
    這也就算了,他說話也不過腦子。
    蔣學兵回城後是十來年沒音信,顯然不怎麽把邢立驍母子放在心上。
    但人是會變的,蔣學兵再怎麽狠心,邢立驍也是他親生兒子。
    何況邢立驍都二十多了,現在認回去,非但不用他花錢養,等他老了還能給他養老,穩賺不賠的買賣,他當然願意寄信回來。
    李愛民雖然也算是看著蔡誌剛長大的,但對著這麽個二百五,實在很難生出愛護之情,這會也懶得解釋,隻伸手說:“信給我看看。”
    蔡誌剛粗心,也可能是沒腦子,知道來信人是邢立驍親爹後,光顧著琢磨他為什麽來信了,信封上的重要信息一點都沒在意。
    但李愛民不同,他在村委幹了二十來年,雖然當初和蔡誌剛親爹競爭書記職位時敗了,心計卻並不差。
    拿到信封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寄件人地址欄填寫的一行字。
    “李叔你怎麽了?”
    見李愛民猛地坐直了身體,蔡誌剛疑惑問道,也湊過來看信封,來回看了三遍,他也沒看出這信封有什麽特別的,自言自語道:“什麽也沒有啊,李叔你怎麽這麽激動?”
    李愛民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指著寄件人地址說:“寄件人地址這裏寫的,楊灣區人民政府家屬院,這幾個字看到了嗎?”
    “啊,看到了,怎麽了嗎?”
    李愛民深吸口氣,想還好蔡誌剛不是他兒子,也還好他兒子沒這麽蠢,不然他要氣死。
    心裏這麽吐槽,李愛民麵上卻不怎麽看得出嫌棄,語氣裏甚至還藏著些許激動:“像這種政府家屬院,住的一般都是政府的工作人員,也就是說,這個蔣學兵,很有可能在滬市楊灣區政府工作!”
    滬市是直轄市,屬於省級行政區,也就是和也就是和他們省政府同級別。而滬市下麵的區政府,則差不多和石城這樣的地級市同級。
    也就是說,蔣學兵很有可能是在市級政府工作。
    他雖然是個村主任,也就是俗稱的村長,但其實是村民選舉上來的,不算國家幹部。
    而平時工作中,她經常打交道的是鎮上幹部,縣裏去得都少,更不用說市政府的幹部了。
    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他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他。
    不,不對,縣裏的幹部他都沒什麽機會見到,所以就算碰麵,他也大概率認不出來對方。
    何況那是滬市這樣特大城市的市級單位,正常來說,他這輩子都不一定能跟人搭上邊。
    可現在,他們村出了個在滬市區政府工作的人。
    好吧,蔣學兵也不算他們村的人,隻是因為下鄉,在他們村待過十來年。而且回城後,他就再沒跟他們村的人有過聯係。
    但蔣學兵不還有個兒子嗎?
    雖然很多年裏,蔣學兵都對邢立驍不聞不問,但如果沒有修複關係的想法,他肯定不會寄這封信回來。
    他跟邢立驍有了聯絡,就是跟他們村有了聯絡。
    雖說滬市離得很遠,就算有了聯係,對他的工作也起不到什麽幫助,更不用指望能借著蔣學兵調動過去。
    但他去不了滬市,正在讀高中的小兒子總有機會。
    隻要有這層關係在,以後總有用得上的時候。
    想到這裏,蔣學兵不由慶幸,還好這些年他雖然沒有特別關照過邢立驍,但也沒有在他最困難的時候落井下石。
    尤其近幾年,邢立驍發展好了後,他們關係處得還不錯。
    不同於李愛民想著要跟邢立驍搞好關係,蔡誌剛聽完他的話後,心裏卻不怎麽舒服。
    在村裏,邢立驍從小就有點別人家孩子的意思的,自從上學,成績就沒下過年級前三,中考更是不出意外地考上了縣一中。
    那時候,人人都說他是未來的大學生。
    聽說當初他輟學,一中的老師還來了幾次東平村,為了勸他回去繼續讀書,還跟學校申請了補助。
    為此,連他爸都有點猶豫,要不要出手幹預,跟他那些債主談談,至少把利息給他免了,或者降一些,不要算複利。
    但東平村不是以宗族為主的村子,那些全村一個姓的,規矩雖然多,可族裏要是能出一個讀書苗子,村裏說什麽都會幫一把。
    東平村因為混居,是沒有這觀念的,尤其邢立驍親爹還是知青,母親這邊的長輩又都死絕了,在村裏早沒牽絆。
    萬一現在給他行方便,允許他參加工作再還債,可他去了大城市後就反悔了,再無音信,村裏那些人借出去的錢怎麽辦?
    說到底,也是他親爹太狠了,連親兒子都能不管,村裏那些借錢的人,實在很難相信他考上大學走出去後,還會回來還債。
    所以到最後,他爹也沒伸手幫忙。
    邢立驍輟學以後,就再沒人拿他當別人家的孩子了,甚至很多人看不起他窮,背著一身債。
    他們這些生活在他光環下的人,也終於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
    直到近幾年,邢立驍日子越過越好,他爸又念叨起來,總讓他跟人學一學。
    蔡誌剛從來都把這種話當成耳旁風,在他看來,邢立驍是能賺錢,可有錢不如有權,平時他們碰麵,邢立驍不還得笑著給他分煙嗎?
    他爸今年才五十出頭,至少還能在這位置上幹十年,等他爸退了,李愛民升上去,他接李愛民村主任的位置總沒問題吧?
    這世道就是這樣,有本事的不如會投胎的。
    不巧,他就是那個會投胎的。
    結果現在告訴他,邢立驍親爹疑似發達了,他這顆心啊,就跟浸在了檸檬水裏一樣,酸得很。
    不止心裏酸,蔡誌剛說出來的話也滿是酸意:“就算寄件地址填的是政府家屬院,也不代表邢立驍親爹在政府工作吧?”
    雖然他沒腦子,但也知道這話說不過去,頓了頓又說,“也許,他爹隻是在政府單位家屬院看大門?”
    李愛民聞言,側過頭默默翻了個白眼,心裏又罵一聲蠢貨。
    蔣學兵一走十幾年,對邢立驍母子不聞不問,要是混得不好,他能有臉寫這封信?既然寫了,就說明他混得不差。
    少說也是個基層幹事。
    但蔡誌剛又不是他兒子,他沒什麽教導的心思,更懶得跟蠢貨多說,隻道:“既然整理好了信件,就早點把通知發了吧。”
    察覺出李愛民不想搭理自己,蔡誌剛暗暗咬牙,磨蹭好一會,才拿著信件去廣播室。
    發布通知過程中,還故意漏了邢立驍。
    但村委外麵馬路上就有一個喇叭,蔡誌剛發布廣播的時候,李愛民坐在辦公室裏豎耳朵聽著呢。
    他發完通知一回來,李愛民就問了起來,蔡誌剛沒辦法,隻好打哈哈說:“我這不是想到他在山上嗎?離得遠,就算通知了他也聽不見,就說晚點把信給他送去。”
    李愛民哪裏不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不就是因為嫉妒,不想把信給邢立驍嗎?
    這會他提出來,蔡誌剛倒是不會再動歪心思,但他還想知道信裏寫了什麽,哪能真讓蔡誌剛真把信給人送到家,便說:“他媳婦又沒上山,你發通知,讓他媳婦來拿信也是一樣的。”
    蔡誌剛也不是真心想把信送上門,便拍馬屁道:“還是主任你聰明,我現在就去補通知。”
    說完忙不迭回了播音室開機器,對著話筒清了清嗓子說:“各位村民請注意,各位村民請注意,現發布一則通知,信件未取的還有邢立驍,邢立驍本人或家屬聽到,請盡快來村委辦公室取信。”
    ……
    因為上一輩受教育的不多,所以蔡誌剛不僅要負責通知村民取信,還要給他們讀信。
    他是很不耐煩這工作的,但他爸覺得他性子太浮躁,又考慮到村裏幹部都是通過選舉產生,而這工作雖然瑣碎,卻很適合積攢威信,就把他釘在這崗位上了。
    也因為這樣,那些不識字的拿到信後不會直接回家,而是留在這裏,等蔡誌剛讀信。
    等待的過程中,他們也都不閑著,會湊在一起炫耀子女,這個說我孩子收入過千了,那個說我孩子隔三差五寄東西回來。
    而最終目的,就是想讓其他人都知道,自己子女不僅孝順,在外混得也好。
    但今天,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蔡誌剛桌上那封滬市來信吸引,不僅忘了炫耀子女,還討論得熱火朝天。
    “蔣學兵混得不錯啊,都住進政府家屬院了,他不會當上幹部了吧?”
    “當上幹部也是個白眼狼,當初邢麗雲對他多好啊,還給他生了兒子,結果政策下來,他拍拍屁股就走了,這麽多年一封信都不寄回來,狠的喲!”
    “你們說,他為什麽突然寄信回來?”
    “誰知道……”
    幾人正討論著,有眼尖的看到餘蘭英走進來,連忙咳嗽一聲,並大聲笑道:“蘭英,你來拿立驍的信啊?”
    餘蘭英當沒聽到他們的議論,應和說道:“對。”
    “來來來,信在這裏。”有人拿起桌上的信,交到餘蘭英手上,又指著桌上一張表單說,“你在上麵簽個名,或者畫個圈就行了。”
    餘蘭英按照對方說的簽名,再起身時拿起信件,似是在看寄信人信息。
    自她進來便不再說話的幾人中,有人沉不住氣問:“蘭英,你知道這上麵寫的寄信人是誰不?”
    信封上的地址是餘蘭英根據前世記憶寫下,再讓邢立驍謄抄的,她自然知道蔣學兵是誰,但這會她裝傻說:“是誰?”
    “你公公啊!”
    一聽她們的對話,其他人也忍不住了,七嘴八舌道:“他一走這麽多年沒音信,現在突然寫信回來,說不定沒好事。”
    “不會是知道立驍現在日子好過了,想借錢吧?”
    知道餘蘭英來拿信,特意從隔壁辦公室回來的李愛民聽到這話,重重咳嗽了兩聲說道:“你們說的都是什麽話,學兵向來是個有本事的,回城後怎麽可能混得不好?這次寫信回來,沒準是有要緊事。”
    幾人聞言,紛紛撇嘴。
    什麽有本事啊,蔣學兵要真厲害,怎麽在鄉下這麽多年,連個幹部老師都沒當上?
    哦也不對,在回城這件事上,人是挺有本事的,婚離得那叫一個雷厲風行。
    心裏正嘀咕著,便聽李愛民又說:“正巧大家都在,小餘你要不把信拆了,要是有需要幫忙的,我去找老蔡,一定給你們想辦法。”
    李愛民話音一落,不管是覺得蔣學兵混得好還是不好,寫信回來是良心發現還是別有用心的,都附和起來:“沒錯,蘭英你把信拆了,要是他打什麽歪主意,我們幫你想辦法。”
    “什麽?你說信是寫給立驍的,你不好拆,你們可是夫妻,寫給他的信就是寫給你的,有什麽不好意思拆的?”
    “對啊,你現在不看,萬一蔣學兵寫信回來是為了要錢怎麽辦?到時候立驍放不下父子親情答應了,又怕你生氣,瞞著把錢寄過去,你不就虧大了嗎?”
    “要是立驍回來跟你發脾氣,你跟我們說,我們幫你說他。”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終於把原本就不怎麽堅定的餘蘭英說得狠下了心:“那好吧,我先拆信看一眼。”
    說著撕開信封,展開信紙,一目十行地看起來。
    瀏覽過程中,她的嘴巴漸漸張大,整個人都像是懵住了,看得大家越來越好奇,連蔡誌剛都豎起了耳朵,信件讀得顛三倒四。
    不止蔡誌剛,聽他讀信的也被辦公室另一邊的熱鬧吸引,恨不得自己也湊過去聽,根本顧不上兒子的來信。
    看完信,餘蘭英捂住胸口,深深吸了口氣。
    大家看她這模樣,再也克製不住好奇心,紛紛問道:“蘭英,信上說了什麽?”
    “是好事還是壞事啊?”
    “不是找你們要錢的吧?”
    餘蘭英看著有點飄飄然,反應都慢了半拍,好一會才回應道:“啊,不是,沒要錢。”
    “那他寫信回來幹什麽?”
    “是……”
    餘蘭英欲言又止,臉上表情像是高興,又有點怪異,李愛民看著再忍不住,從她手裏拿過信問:“我能讀一讀不?”
    餘蘭英沒有說行,但手上已經鬆了信紙,李愛民就當她同意了,低頭開始讀信。
    自他開始讀信,辦公室裏一驚一乍的驚呼聲就沒停過:
    “什麽?蔣學兵回城後考上大學了?”
    “什麽?蔣學兵畢業後分配進了政府單位工作?他去年還升職當上了區政府辦公室主任?”
    “什麽?蔣學兵這些年一直沒孩子,隻有邢立驍這一個血脈,現在打算把他接過去,還房子工作都給他準備好了?”
    等李愛民念完信,辦公室裏除了餘蘭英,心裏都開始泛酸了。
    雖然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邢家這幾年日子是過得越來越好了,但他們是真沒想到,邢立驍的發達會來得這麽快。
    就這麽一封信的功夫,他就搖身一變成為滬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