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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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如院裏,紅湘升了一等,專管姑娘的穿戴起居;瑞香從前是門前打簾的三等丫鬟,如今則升了進屋伺候,為主子鋪床、疊被、熏衣的二等丫鬟;原先就是一等的青嬈,接替了彤雯的位子,成了院裏實際上的管事。
    這番消息不脛而走,院裏院外的人再看見青嬈,又是不同。
    一日下來,院裏拎著緞子、針線活計、臘肉來給青嬈送禮的人踏破了門檻,就是大廚房的管事吳媽媽那裏也特意給她送來了一桌席麵慶賀她有了這體麵。
    青嬈卻曉得,吳媽媽那裏不是看四姑娘的情麵,而是她過世的祖母萬媽媽的情分——萬老太太原先也在廚房掌勺,油水頗豐,可惜一輩子隻生了個兒子,兒子又無心此道隻想在宅門外行走。
    等兒媳婦過門,卻更是個對庖廚一竅不通的文訥性子,到老了沒辦法,便收了吳媽媽做幹女兒,承了她的衣缽,也接過了陳家大廚房管事媽媽的差事。
    實然年幼的青嬈是從祖母手裏學了不少本事的,且也不知怎的,同樣的做法,青嬈做出來的東西倒比吳媽媽做的滋味兒還要好上不少,讓人心裏直念叨著。
    吳媽媽不知內裏,在莊家嚐過一次後大讚,隻以為是師傅年紀大了手藝竟還精進了,嚷嚷著要學。
    萬媽媽私下卻摟著青嬈直道可惜——青嬈生得好又被她娘教得會識文斷字,打小就被主家相中了要送去院裏伺候姑娘,萬媽媽那時早就收了吳媽媽做徒弟,還將她推上了管事的位子,等發現她有這樣的天賦,別說吳媽媽怕是不肯要鬧騰,就是青嬈她爹莊管事,也舍不得幼女受煙熏火燎的苦。
    青嬈倒不覺得苦,有時心裏煩悶了自個兒動手做些東西,一通忙活下來吃上了,倒也快意不少。隻是她去了主子身邊伺候,不能總沾著油煙氣,是以上下瞞著,並不叫外人知曉她有這樣一門本事。
    後來萬媽媽見青嬈在四姑娘院裏得看重,心思倒也漸漸淡了,臨死前還將私藏許久的菜譜方子給了吳媽媽。吳媽媽大為感動,於是待萬媽媽故去了也不曾和莊家生分,至今青嬈的飯菜都比尋常仆婦的飯菜精致些。
    於是這日見她有意送了席麵來,便也笑著收下,稟了四姑娘知曉後便在午間請了院裏上下的丫鬟,一道上席吃喝玩樂,倒是賓主盡歡。
    *
    京城物華天寶,即使並非大節,大宅後門的巷子裏也常有小販來往吆喝,肩上擔著各式各樣的小物件,彩鼓搖晃作響,歌謠順耳悠長。
    快要到三月三了,貨郎的擔子裏除了澡豆頭油、貼膏丸藥的尋常物件,便多了許多紅絨花彩發繩,甚至還有做得極為逼真的絹花,小丫鬟拿在手裏看半天都分不出真假,一時間,不少愛俏的丫鬟都悄悄圍了過去,舍了十幾二十個銅板好過節。
    賣絹花的貨郎是青嬈的舊相識,老遠見她攏著手過來了就眼睛一亮,等人走近了,立時從擔子最下頭拿出一朵來,賣好道:“青嬈姐姐,這絹花最襯你。”
    眾人定睛一看,便見是朵靚藍色的繡球花,正中的一圈花瓣卻是嫩黃色的,青嬈笑著接過戴在頭上,果然襯得膚光如雪,煞是好看。
    有先前選了旁的絹花的丫鬟就啐了一口那貨郎,叉著腰罵道:“就你會給莊管事獻殷勤!我們一個子兒也不見少給你,怎地就要這樣巴巴地留著給她?沒心肝的小東西,平日裏白教你騙了那些錢走!”
    說話的人是大少爺院裏的蘭笙,素日裏最愛俏,在大少爺麵前也算得意,故而不怎麽怕青嬈。她先來的,卻沒挑著最好的,心裏頭老大不樂意。
    那貨郎今年剛過了十二歲,生得稚氣未脫,若非如此,隻怕她嘴裏還要冒出旁的不幹不淨的話。
    貨郎就撓了撓腦袋,抱拳笑嘻嘻地賠罪:“蘭笙姐姐別怪罪,青嬈姐姐對我有大恩,這是我娘特意叫我給她留的呢。”
    貨郎八九歲時貪玩,跟著城裏的幫閑四處跑動,有一回衝撞了城北的一家好賭的富戶,差點被人家叫手剁了去。彼時青嬈恰巧出門去給姑娘采買物件,見他年紀那樣小,便一時不忍用了陳家的名頭壓了壓那富戶,這廖家的小子這才脫了身。
    打那以後,他就再不貪玩,而是幫著家裏人做起小買賣來,如今在這一片的販夫走卒裏也算是站穩腳跟了。
    廖五郎人機靈嘴又甜,從初登門時就將這點瓜葛說得清楚,自來也不遮掩對青嬈的好,故而大家早就習以為常。他也沒想到,蘭笙姑娘今日會突然發作,但即使如此,他也絕不會討好她來踩青嬈姐姐的麵子。
    他娘說了,若不是青嬈姐姐心善,就衝那員外老爺在外的惡名看,他早投胎去別家了。
    這廖家小子感恩的做派,青嬈一直看在眼裏,卻也總顧忌他這幾年鍛煉得圓滑,是否也想借著自己的勢力攀上陳家的主子,故而一向較旁人親近,卻也不貼心——送的小物件,十次裏總有七八次不收,便是收了,也不白要他的,總得打發了點心瓜果回去,算是回禮。
    可今日一看,他竟會當麵頂了蘭笙過去,這才放進眼裏幾分,露出些滿意神色來。
    “蘭笙姐姐莫怪,他那老娘做絹花做得眼睛都快瞎了,我哪好意思白要他的,回回都是給了銀錢的。偏這小子嘴甜,哄我開心罷了,我看姐姐頭上的,倒是很襯你。”
    蘭笙頭上的是朵並蒂蓮,也是好意頭。
    見她這樣誇讚自己,又果真解了荷包遞過去十來文銅錢,蘭笙心裏這才好受些。廖五郎本不想收,見青嬈姐姐朝自己不動聲色地使了眼色,這才微愣著收下。
    卻又聽蘭笙埋怨道:“其實你這一朵我也不太愛,平日裏都有大紅大紫的,怎麽今日偏沒有?”
    “哎喲我的姑奶奶,這可怨不得我,這滿大街的貨郎手裏如今都不敢賣這樣的,生怕衝撞了貴人。”
    蘭笙一聽,這才斂起神色,不敢再說。內宅裏的女子消息閉塞,可她在大少爺身邊多少聽說了些——如今有貴人病了,朝野上下都提著一顆心,生怕觸怒了聖人。便是府裏的少爺姑娘,出門在外赴宴也鮮少穿得過於鮮亮,下頭的人自也得守著本分。
    等人漸漸散了,廖五郎就想悄悄地把錢再塞回去,青嬈卻不收,隻頷首道:“我這裏要服侍姑娘且不得閑,等下回你母親和嫂嫂再做了什麽好看的絹花,替我多留幾朵便是。”
    廖五郎愣住,旋即眼睛一亮,高興地一蹦三尺高:“姐姐你喜歡?那太好了!等我下回來定然給你帶最好看的絹花!”
    走街串巷的小人兒,年紀再小也透著圓滑,也就此刻跳脫些,還能叫人看出幾分孩子氣。
    也怪不得廖五郎高興。他自打那年被青嬈送回家去叫他娘狠狠揍了一通後就懂事了,心裏的感恩自不用爹娘念叨,隻是往日裏送青嬈東西,她一向溫和卻總是推脫不要,即便是推脫不過收了,麵上也都是客客氣氣,從來不肯張口要的。
    今日這話,在他聽來,卻是青嬈姐姐有些接納他了。他隱隱有些明白,卻還沒摸著其中關竅,當下也隻顧著樂得點頭了。
    *
    蘭笙的態度讓青嬈覺得奇怪,於是下了值便回去問姐姐。
    青玉吃著妹妹帶回來的糕點,聽見蘭笙的名字就翻了個白眼,“還能為什麽?還不是眼瞧著當不上姨娘了,心裏燥著火呢。”
    蘭笙在陳家嫡長子屋裏伺候,卻不是一般的丫鬟——她是大夫人點了名送去叫大少爺通曉人事的,也就是所謂的通房。
    隻是如今大少奶奶還未進門,她自然連個通房的名分也沒有。因此雖這蘭笙自恃高貴,眼睛長在天上,並不把姑娘們屋裏伺候的丫鬟放在眼裏,旁的人見了她卻也不怎麽畏懼。
    “……聽說未來的大少奶奶的娘家家風嚴明,族中男子非三十五歲無子不得納妾。等人進了門,恐怕蘭笙討不得好不說,指不定還得被大少奶奶趕到莊子上去。”青玉掐了掐妹妹的漂亮臉蛋,嘻嘻一笑:“她一向覺得自己生得不比你差,這會兒恐怕心裏慪都慪死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乖乖地去伺候姑娘……”
    青玉在陳家藏書樓當差,聽起來十分清貴,可藏書樓旁的人都是上了歲數的婆子,嘴十分地碎,故而她瞧著哪裏也不沾,卻府裏哪裏的消息都靈通。
    青嬈的注意力卻放在了青玉沾著藕粉的手指上,她定了三息,忽地張開嘴嗷嗚一聲咬住了姐姐的手指。
    “啊啊啊,你屬狗的不成?”青玉立刻跳了起來將她甩開,見她越發神色自然,氣定神閑,更是跺腳:“小瘋子!”
    又轉到坐在炕上納鞋底的她娘旁邊告狀:“娘!你看看這沒大沒小的小瘋子,她竟然咬我!”
    崔媽媽眼睛也不抬,認真地做著活計:“……誰叫你好端端地拿你妹妹的臉擦手。”
    青玉心虛:“我瞧著她臉圓圓的可愛嘛,又不是故意的……”說了一句又指責親娘偏心,看一眼她納的鞋底,嫌棄地道:“娘,您還是留著讓我爹做吧,免得他穿出去又被人家笑……”
    一臉和氣的崔媽媽斂了笑意,放下了鞋底。
    一旁的青嬈輕咳一聲,忽地起身出了門:“娘,我想起還有人請我吃席……”
    剛出門幾步,就聽見裏頭青玉被揍得哭天喊地,還間雜著崔媽媽無情的“勸誡”:“……方才你妹妹在我不好說你,你還有臉說人家蘭笙,你忘了當時自個兒不也哭哭啼啼非要去那頭?要不是老娘攔著,今日慪死的人就是你……”
    青嬈邊逃離是非之地邊回憶:攔著?這個描述不太準確。
    她娘親崔媽媽當時是拿著小臂粗的擀麵杖,這樣說的:你這死丫頭要是敢起心思做什麽通房姨娘的,老娘就把你的腿打斷扔出家去!
    言辭之激烈,給年幼的青嬈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她想起她奶多次提及,她娘剛嫁進來的時候,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生了她姐那一年,整日裏就在屋裏對著娃娃咬文嚼字,床都不怎麽下,活脫脫一個病秧子。
    那時小小的青嬈蹲在院子裏望天:究竟是什麽,把一個病秧子娘親變成了今日的悍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