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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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中諸臣雖對此早有了心理準備,可真到這一日來臨時,還是不免惶恐慌亂。
    陛下年事已高,多半已經不能再育有皇子。往後,嫡係的宗室為了大位隻怕要先爭起來,先前東宮屬臣和弘文館諸人背後的家族該何去何從更成了難題。
    帝心難測,陛下雖垂垂老矣又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但從前也是開疆拓土令異族聞風喪膽的梟雄,誰也無法預料,他在極端的痛苦之下會作出什麽樣的決定。
    ……
    陳家剛剛將三姑娘嫁去了程少師家,沒幾日大內便傳來喪鍾,陳弘章心悸之餘很是鬆了口氣,好歹沒將這張牌爛在手裏。
    緊接著,陳大老爺和大夫人沈氏便焦頭爛額地準備起去司德門哭喪的事情。
    宮裏下了諭令,太子薨逝,輟朝七日,服喪十日,服喪期間,文武百官、內外命婦都需得去司德門哭喪。
    剛進了四月,要在司德門足足跪上十日,就是陳弘章都覺得身子骨興許吃不消,更何況剛病愈的沈氏。
    好在他家有得力的女婿周紹,太子去世前一直守在東宮裏,沈氏已打算到時若撐不下去,便叫大女婿出麵轉圜,總是能在皇後娘娘搏得幾分體麵。
    家裏的主君主母不在,總得要有個撐起來的人。
    四姑娘忙著和嬤嬤學習規矩卻一直不帶著七姑娘,王姨娘私下本來就有埋怨,本想著這幾日主母不在,論寵愛論資曆也都該是她管著家,誰曉得四姑娘一開口,倒抬舉了默默無聞的餘姨娘。
    餘氏也沒有推辭,她的女兒嫁得好,她在家裏也更得敬重。王姨娘有寵不假,到底身份上不得台麵,這樣的關頭給家裏惹來禍事那就不好了。
    於是四姑娘便和青嬈一塊兒繼續學著規矩。
    這一日,謝嬤嬤單獨教完了青嬈規矩,她紅著臉掀開珠簾出來時,瞧見四姑娘還沒走,忙上前福了福:“姑娘怎麽還沒回院兒去?”
    又拿眼睛打量她,生怕她聽到了方才嬤嬤說的甚麽話。但四姑娘麵色如常,笑盈盈地拉著她的手,掀開她衣袖的一角,讚道:“青嬈,你的手腕真好看。”
    說著,往她腕上帶了一對赤金海棠花的手鐲,竟是有些沉手。
    青嬈忙要推拒:“姑娘,這東西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四姑娘卻歎了口氣,低聲在她耳邊道:“這鐲子,我原本便打算在你出嫁的時候給你當嫁妝的,可惜……”她頓了頓,“如今雖事與願違,這東西也一樣送給你,日後去了那地界,也每人敢小瞧你。”
    彤雯出嫁時,四姑娘隻送了一副銀頭麵,這對鐲子卻是花型別致,海棠花是半懸空的,搖擺時微微晃動很是別致。鐲子側麵還鑲了一對紅寶,光是這小小的一塊兒便足夠買下彤雯那整副頭麵了。這份原本的嫁妝,實在是貴重。
    青嬈反握住四姑娘的手,心中寬慰自己:或許,能跟著姑娘,日後繼續得她庇佑,她也能過得不錯吧。
    ……
    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飯時,崔氏一眼就發現了青嬈腕上的金鐲。
    “這是哪位主子賞的?”她麵上表情沒變,手卻捏緊了筷子。
    青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笑眯眯地道:“是四姑娘賞的。”
    “不年不節的,怎麽下了這麽重的賞賜?”崔氏的眼界不俗,她看得出,這鐲子,就是放在四姑娘的嫁妝裏頭,也不算埋沒了。
    先前是大夫人賞了一支金簪,如今又是四姑娘給了一對金鐲,就是老實如莊管事,也察覺出不對了。
    他倒沒往別處想,隻皺著眉道:“你一個姑娘家,可不要去替主子做台麵下的事,再重的賞賜咱們也不要,咱們家不缺這些銀子過活。”
    他是疑心四姑娘沒了親事,去鑽營什麽上不得台麵的事情,或是要碰不該碰的生意,要青嬈為她辦差,才給了這麽豐厚的賞賜。
    “爹,娘,你們盡管放心吧,這東西是四姑娘給我的嫁妝,我在她身邊這麽多年,情分是最重的。她私庫裏好東西多著呢,不缺這對鐲子。”
    崔氏聽得眉心直跳:“嫁妝?你又還沒有許人家,四姑娘的親事也還沒定,不急著出門子,給你什麽嫁妝?”
    “哦,有件事忘記和爹娘說了。”青嬈放下筷子,笑嘻嘻的:“大夫人前兒和我說,下月去襄州府探望大姑奶奶時,要將我留在大姑奶奶那兒伺候。興許,日後我就要在襄州許人了。”
    崔氏終是再忍不住,氣得拍了桌子:“這樣大的事,你不同家裏商量一下就應了大夫人?大姑奶奶屋裏十幾個伺候的人,輪得到你去?你老實說,大夫人究竟是要你去做什麽的?”
    自打她看了那金簪,心裏就一直隱隱有個疑影兒,又看著宮裏出來的嬤嬤進了陳府的門,每日都在悉心教導四姑娘,而她的女兒,原是四姑娘身邊的人,好端端卻被一向寵愛女兒的沈氏調去了正院,這會兒,又說要去襄州伺候……
    “你說,大夫人是不是想讓四姑娘嫁給英國公做續弦,叫你去給他當房裏人?”
    青嬈有些驚訝她娘的敏銳,麵上卻展開了笑顏:“娘,您真是聰慧。隻是這事兒還沒定呢,光是大夫人一廂情願有什麽用,還得國公府那頭的大姑奶奶點頭才成呢。”
    她開口時一副含羞帶怯的口氣,叫崔氏氣了個倒仰,沉著臉站起身來:“我去回了大夫人,家裏早給你定了親事,不能去襄州了。”
    哪知,青嬈卻跑過來攔住她,一臉焦急:“娘,你這是做什麽,這是好事兒啊!”
    崔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悉心教導的二女兒,她一直對她最滿意,以為她是家裏最聰慧最明白事理的,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也打起了要給爺們做妾做通房的主意?
    “你竟然情願!莊青嬈,是不是老娘將你打得皮開肉綻你才知道悔改?”她看了一眼縮著如鵪鶉的大女兒,警示的意味非常濃,是要讓二女兒想起小時候的鬧劇。青嬈一向孝順,怎麽會不知道她有多厭惡此事。
    “娘,我和齊家的鬧成這樣,府裏上上下下已經沒什麽好的會娶我了。與其如此,還不如聽大夫人的話,且國公爺我見過了,長得十分英俊呢。”
    這就是睜眼說瞎話了,那日周紹進府,大夫人根本沒讓她在他跟前露麵。
    崔氏氣得臉色青白,身子直抖,伸手就打了她一巴掌:“你真是被豬油蒙了心了,竟然想出這樣的主意來!從前你還心氣高,想著帶全家脫籍,如今卻是自甘為人妾室,一輩子在宅子裏抬不起頭,還要叫你生的孩子也抬不起頭!”
    她極度失望,她原以為二女兒是最像她的,哪怕生而為奴仆,也沒有喪了心氣,一心還想躍出這宅門外頭。卻不想她跌了一跤,便全然變了副模樣。
    青嬈捂著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開口的話卻字字朝崔氏心口紮:“娘,您總以為您是對的,我也一向認為您是對的。可就連齊家,也忌憚我的容貌,為了這不肯娶我過門。您當真以為,我嫁入尋常人家,便能不招來禍端嗎?”
    說罷,便掩麵哭著跑了。留下崔氏怔怔地立在原地,半晌沒有動彈。
    跑出庭院的青嬈步子卻慢了下來,她扶著牆,緩緩地蹲了下來,淚珠無聲地從麵頰兩側滾落。
    她故意在娘麵前戴上這對金鐲,就是想讓娘親口問出這件事。自小到大,她一直是娘的驕傲,可如今,她注定要為人妾室,注定要讓娘失望。
    那與其讓家人知道她因為他們而妥協走上這條路感到痛苦,還不如讓他們認定了自己骨子裏就是個貪慕虛榮毫無氣節的姑娘。這樣一來,若她真在國公府活不下去,她的死訊傳到家人耳裏,或許他們也能減輕幾分傷心吧。
    若她無能,辦不成事還丟了小命,大夫人興許會遷怒於他們,到時候,她留下的銀子也能派上用場。
    院子裏逐漸爆發了爭吵,喧鬧的聲音裏,青嬈的心卻變得無比的平靜。
    這一次,她該是對的吧。
    ……
    第二日,莊秉義在青嬈下值後,找到了她。
    青嬈的印象裏,父親莊秉義一直是極為疼寵妻女的人,但毫無疑問,在他的心裏妻子的分量要更重。
    青嬈不由看了一眼她爹娘屋的方向,問:“我娘她……”
    莊秉義的麵容更緩和了些。崔氏被氣得一夜沒合眼,晨起還叫他去替她要了假,這會兒還躺在床上動都不肯動,當真是失望至極了。
    “再怎麽樣,你昨日也不該那樣對你娘說話。”他皺著眉頭,臉色很嚴肅。
    兩個女兒的教養,他都是讓妻子拿大主意的,妻子花了大價錢讓她們學認字學讀書,他也一概都依她。
    印象裏,大女兒性子潑辣跳脫,小女兒溫柔懂事,妻子一向是對小女兒讚不絕口的。
    誰知道,偏生是她這樣喜歡的小女兒,昨日當著全家的麵打了她的臉。或者也不隻是打了她的臉,她話裏話外,分明是怪家人沒能替她說到合意的婚事,她才起了這樣的心思。
    兒女都是債啊。
    莊秉義對青嬈的話也不是不寒心的,可想起女兒從丁點大的嬰孩長成如今模樣,又怎能看著她不知天高地厚撞到頭破血流?
    他忍不住又開口勸了許久。
    但青嬈隻是低著頭,一幅油鹽不進的樣子,末了還說:“爹,我心意已定,大夫人的話也不是那麽好回絕的。您就歇了心思吧,等我日後發達了,定然不會忘了娘家的。”
    莊秉義臉色發青。
    他雖不如齊誠會往家裏撈錢,可他們家的用度一向也是家生子裏最拔尖的,哪裏就需要這等同於賣女兒的錢?
    他氣得恨不得拂袖而去,但想了想,還是忍下了。
    “罷了,你既然不聽勸,那就去罷。說起來,你表叔胡萬春一家做了大姑奶奶的陪房,如今一家子應該都在國公府裏當差。你去了,若有拿不準的事,也可去尋他拿個主意。舊日裏,兩家也曾是親近的。”
    大姑奶奶出嫁的時候,青嬈年紀還小,故而並不記得他爹和表弟一家作別的場景,聽到這話,也是一愣。
    她還當國公府裏舉目無親,不曾想,還有這樣一門關係近的親戚在。表叔,那應當就是她祖母萬媽媽的親外甥了。
    青嬈張張口,想說什麽,卻見她爹轉身出去了,隻留給她一個背影,心頭不由泛酸起來。
    ……
    莊秉義回了屋,見崔氏仍背著身在床上躺著,不言也不語,便坐在茶桌旁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那丫頭可真是倔,怎麽說也不聽,說得我嗓子都冒煙了。”
    崔氏不理他。
    昨天爭吵時崔氏揪著他的耳朵,話裏話外說都是他的錯,才生出來這麽個不孝女,莊秉義太過冤枉,一口否認,正想把這口黑鍋甩給長女,卻見莊青玉已經溜之大吉了。
    沒能順毛,回屋後崔氏就不搭理他了。
    莊秉義拿眼睛偷瞄她,又歎氣道:“唉,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就是丟臉又能怎麽辦,還不是隻能眼睜睜瞧著?還好,國公府那頭胡萬春那小子在,雖說娶了個彪悍的婆娘,可到底也是個講道理講情分的主兒,咱們家從前幫了他們不少,去了多少能照拂一二。”
    他喋喋不休,將他今日去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要是莊青玉在,肯定會震驚得瞪大了眼睛。都以為莊秉義是個老實木訥的性子,連在主子麵前都沒幾句話,照這樣看,多半是在房裏把話都給崔氏說完了,到外麵才不想說話的。
    崔氏也煩了,坐起來朝他扔了個枕頭:“就你多事,輪得著你獻殷勤!”
    莊秉義笑了,湊過去:“這孩子是不孝,可媳婦你最疼她,若是受了委屈,你要先心疼了。說起來,她的包袱也不知道收拾了多少,去了那頭,一根針一塊兒布恐怕都要花銀錢。”
    崔氏推了他一把沒推開,木著臉道:“早晨的紅米粥還有嗎?”
    “餓了?有啊,一直在灶上用熱水溫著呢。”莊秉義見她終於肯吃飯了,高興地香了妻子一口就跑出去給她盛飯去了。
    “老不正經。”崔氏罵了一聲,眉眼卻帶了點笑意。見他走了,才趿著鞋下了床。他懂什麽收拾行囊,每次出遠門,都是求著她來收拾的。
    去了襄州府,也不知要不要帶鋪蓋。
    崔氏心裏委屈,氣小女兒這樣不聽話不孝敬,手卻開始挨個打開屋裏的大箱籠。陪嫁的箱籠她許久沒打開了,這箱籠還是老夫人當時給她打的,也不記得裏頭是不是還有什麽好東西。
    崔氏打開它,隨意在裏頭翻了翻,皺著眉頭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來。
    看著眼前各式各樣的首飾和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子,崔氏愣住了。
    *
    百官為太子服喪期滿後,大夫人終於不需要再每日進宮。回到家中,她立刻請了大夫,喝了好幾日的補藥,才將元氣恢複起來。
    緊接著,她就宣布要帶上四姑娘、七姑娘一道去襄州府看望出嫁的大姑奶奶,走水路一路下到襄州去。
    發船的那一日,青嬈在碼頭等了許久,也沒有看到莊家的人來送她。
    她擦了擦淚,正準備上船,卻聽見後頭有人在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回頭,果然是笑得沒心沒肺的莊青玉。
    莊家三人並她的準姐夫,加起來收拾了五六個包袱,全都一股腦塞到了跟著她的小丫鬟手裏。
    她娘崔氏則是木著一張臉,手裏拎著一個小包袱,走到她跟前:“給你做了幾身新衣服,一會兒上船了試試合不合身。”
    聞言,青嬈紅了眼睛。
    她都表現得那樣不孝了,沒想到她娘還願意給她做衣裳。她沒忍住,抱住她娘,道:“娘,我不在家,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務必要保重好身體。日後,你們的日子都會越過越好的。”
    崔氏則僵直著身體,隻留下了一句話:“知道了。”
    目送著家人轉身離開,在船夫的催促下,青嬈終是懷著前途未卜的心情,隨著陳家眾人登上了前往襄州府的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