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雪裏的信箋與落雪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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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枚被體溫捂得溫吞、棱角都仿佛柔順了幾分的一分錢硬幣,終究被我用熱熔膠小心翼翼粘在了廣播站那個老式木抽屜的內壁上,緊挨著那疊《直線距離》的稿紙。每次拉開抽屜,指尖蹭過冰涼的硬幣表麵,又拂過粗糙的牛皮紙信封邊緣,心裏就會像被混合著冰碴的汽水泡了一下,激靈靈的,帶著點酸澀的甜和微妙的吐槽欲。林書研,你這個人……真是矛盾得讓人牙癢又心悸。
    初冬的第一場雪來得又急又猛。下午的天色就陰沉得能擰出水,到了放學時分,狂風已然卷起細碎如鹽粒的雪砂,打得窗戶劈啪作響。等最後一遍下課鈴淒厲地劃破校園最後的喧囂,外麵已是白茫茫混沌一片,風裹著鵝毛般的、瘋狂旋轉的雪片,像一頭暴躁的巨獸在嘶吼。
    收拾好東西跑下教學樓,冰冷的狂風夾著大團的雪花兜頭蓋臉砸過來,瞬間吹透了單薄的校服外套,?凍得我狠狠打了個哆嗦,牙齒都在打架。視線被狂舞的雪片切割得支離破碎,世界隻剩下無邊無際旋轉的白和呼嘯的、灌滿耳朵的風吼。自行車?根本騎不成!風雪太大,連推著走都腳下打滑,搖搖晃晃像片隨時會被卷走的葉子。
    “薇薇!你爸媽來接你嗎?”喬珊珊被家裏的小汽車接走前,頂著風雪在車窗口朝我大喊,聲音幾乎被風撕碎。
    我裹緊圍巾,?艱難地、幾乎是吼著回答?:“我媽說單位緊急加班!我爸下午出差還沒回!我等公交!” 公交站?那小小的站台在幾十米外仿佛遙不可及!
    “那你注意安全!電話聯係!”珊珊的車尾燈像兩粒微弱搖晃的螢火,瞬間被風雪吞噬。
    巨大的、被遺棄在冰天雪地裏的恐慌感,密密麻麻地爬上背脊,比風雪更冷。我像個真正的落難者,抱著書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地向校門口那個在風雪中飄搖的公交站牌挪動。每一步都踩在越來越厚的積雪裏,?腳踝深陷冰冷濕重的束縛中,刺骨的寒意順著腳底往上爬。?風吹得眼睛都睜不開,睫毛上很快掛滿冰涼細碎的雪晶,世界在淚水的模糊和雪片的衝刷下更加混沌不清。
    終於狼狽不堪地挨到了站牌的背風處。這裏稍微好一點點,風雪被廣告牌擋住大部分,但依舊冷得錐心刺骨。環抱雙臂,像隻凍僵的鵪鶉一樣縮成一團,?不停地跺腳,試圖讓凍得麻木的腳趾找回一點知覺,卻隻換來陣陣針刺般的疼痛。望著眼前橫衝直撞、幾乎看不見車燈的馬路,和空蕩蕩、毫無車影的來路方向,?絕望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纏緊了心髒,揪得生疼。?? 恐懼和無助讓鼻尖泛酸,?眼眶裏凝聚的水汽被寒風吹散,又迅速結成一縷縷凍僵的寒意掛在睫毛上。??
    時間在暴風雪裏被無限拉長。不知過了多久,十分鍾?二十分鍾??身體凍得幾乎失去知覺,隻有牙齒還在頑強地打著擺子。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變成這座公交站旁一座新雪雕時——
    風雪的咆哮聲裏,一個異常清晰、踩在積雪上的急促腳步聲由遠及近!非常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穿透風雪的力道!??
    誰?!這種鬼天氣還在雪地裏跑?!
    我的心猛地提起,?恐懼瞬間蓋過寒冷,下意識地抱緊書包,身體更緊地縮向冰冷的廣告牌,幾乎想把自己嵌進去!?? 腳步聲在站牌背風的這一側猛地停下!
    視線被風雪模糊,隻能看到一個高大挺拔、幾乎被雪花覆蓋的身影輪廓,?深色的衣物在漫天雪白裏像一個突兀的錨點!?? 那人微微彎著腰,?似乎在劇烈喘息著,口鼻呼出大團大團濃重的白霧,在凜冽的風雪中盤旋又迅速消散!??
    我驚恐地睜大眼睛,努力聚焦——
    ?那人身上套著的,雖然覆蓋著厚厚的雪,卻依舊能辨認出熟悉的、挺括的肩線和下擺線條——?
    ?是他冬天常穿的那件軍綠色防風厚外套!??
    ?是林書研?!??
    他怎麽在這裏?!他不是應該早就在回家的路上了嗎?!還是……騎車摔了?!
    這個念頭像冰錐一樣刺穿恐懼,讓我聲音都變了調:“林、林書研?!你……你沒事吧?!”
    他像是聽到了,?猛地直起身!帽子和圍巾裹得嚴實,隻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隔著漫天飛雪看過來——眼睫上也掛滿霜雪,但眼底深處卻跳動著一種極其陌生的、近乎……焦灼的光芒?!?? 像兩點在風雪中艱難點亮的火星,?固執地穿透這冰冷的混沌,死死鎖定我!??
    他沒說話,也沒上前一步,隻是站在那裏,和我隔著幾步距離,?沉重的喘息聲在風雪的間隙格外粗重清晰。我甚至能看到他胸膛隨著喘息劇烈起伏的輪廓。
    “我……我等不到車……”我的聲音帶著連自己都聽不下去的哽咽和顫抖,“太冷了……”
    他沒應聲,目光從我凍得通紅的鼻尖和掛滿雪花的睫毛上移開,?像探照燈一樣掃向我身後廣告牌旁邊光禿禿、覆蓋著厚厚積雪的花壇。那裏原本夏天會開些雜亂的草花,此刻隻有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露出幹枯本色的幾簇花莖,和厚厚一層潔白冰冷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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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盯著那花壇看了兩秒,眼神裏的焦灼似乎變成了某種更加堅決、近乎執拗的東西?!突然,他抬起手——那隻戴著半截露指運動手套的、骨節分明的大手——動作快得毫無征兆!??
    ?不是伸向我。??
    而是伸向了他自己厚厚的外套口袋!
    他的手在口袋裏似乎極其用力地掏了掏。然後——
    掏出了一支……木杆的短鉛筆??? 好像就是我抽屜裏那支深藍繪圖鉛筆的同款短截版本?
    這……這是要幹什麽?!寫留言?遞紙條?在暴風雪裏?!
    我徹底懵了!
    下一秒,更讓我靈魂出竅的一幕發生了!
    他居然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極為粗暴、近乎凶狠地用指腹的力量碾壓!掰!摳!搓!?? 那根可憐的鉛筆!!
    ?哢嚓!哢吧!哢嚓!??
    微弱的、鉛筆被強行揉碎、掰斷的碎裂聲,混雜在狂風的嘶吼中幾乎難以捕捉!
    深藍色的鉛筆屑和黝黑的石墨粉塵混合物,在他露著指腹的指間被瘋狂地、無情地碾碎、揉搓!?? 迅速染黑了他露出的那一點點指腹皮膚!然後,他像一個終於調製好了秘密顏料的工匠,又或許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對著那花壇旁邊那簇最顯眼、被積雪壓彎了枝頭的幹枯花莖——就是它了!??
    “喂!你看——!”
    他的聲音穿透狂暴的風雪,帶著前所未有、近乎蠻橫的強勢!不容置疑!?? 然後,那隻沾滿了漆黑鉛筆屑混合物的手,?毫不猶豫、? 甚至帶著一絲發泄般的力道,?猛地揚起——?
    ?唰啦!——啪!??
    一大把粘膩、混合著汗水和皮膚溫度的、顏色深濃的鉛筆屑團?與其說是屑,不如說是泥),被他極其精準又極其暴力地甩砸在了那簇枯花最頂端的枝頭和覆蓋著的厚厚積雪上!
    “喏!不是要花嗎?!”他甩完這團黑乎乎的“顏料”,似乎還覺得力道不夠,目光像淬了火的冰錐,猛地釘回我的臉上!帽簷下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帶著劇烈運動後的赤紅和某種破釜沉舟的凶狠,死死盯著我凍得木然的臉!
    “紫藤沒開!”他的聲音蓋過了風吼,一字一頓,?像冰冷的石塊砸在雪地上!
    “……用這個描!”
    ?——描!!!??
    用……鉛筆屑……描花?!
    在暴風雪裏?!
    砸到我麵前?!
    還是命令式?!
    ?轟隆——!!!??
    我的腦子裏像是引爆了一顆原子彈!
    比昨天操場對視後塞硬幣還要荒謬!
    比發現那份稿紙還要震驚!
    ?凍僵的身體裏,血液像是瞬間解凍的冰河,裹挾著巨大的、無法名狀的驚駭、混亂、羞窘、酸澀和被這種極端方式猛然砸中的、尖銳而滾燙的悸動!呼嘯奔騰!衝得我四肢百骸都在震顫!頭皮陣陣發麻!??
    他剛才那焦灼的目光、狂奔的喘息、粗暴掰碎鉛筆的動作、孤注一擲般砸向枯枝的黑跡……還有這句石破天驚、硬得像千年寒鐵、卻又裹挾著少年無法言說的執拗和笨拙熱度的——“用這個描!”??
    ……
    描……
    描什麽花?!
    用他揉碎的鉛筆屑?!
    用他掌心的汗水和溫度?!
    用他在暴風雪裏狂奔隻為找到她?!隻為在她凍得快死的時候,給她“畫”一朵根本不存在的花?!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冰寒與滾燙的酸澀海嘯,從胃底直衝眼眶!鼻子瞬間酸得無法呼吸!?? 剛才忍住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像冰封的河麵瞬間崩潰決堤,洶湧而出!?? 熱淚剛湧出眼眶,就被刀子般的寒風吹得冰冷刺骨,凍在臉上,像一條條冰冷的淚痕河床。?? 喉嚨被巨大的哽咽和荒謬堵得死死的,一個字也發不出來。身體無法抑製地顫抖,分不清是凍的還是氣的還是被他這種操作徹底驚瘋的!??
    我幾乎是用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狠狠彎腰!?一把抓起腳邊最大的一捧冰冷的、剛積下的、蓬鬆柔軟的雪!?? 手臂帶著發泄般的顫抖,想也不想,用力朝他身上砸去!
    ??“林書研!你這個宇宙級笨蛋大混蛋!!”??
    雪團砸在他寬厚的、落滿雪花的軍綠色外套胸口,?噗”的一聲悶響,瞬間散開,雪沫四濺!?? 冰冷的碎雪甚至濺到了他微燙的臉頰和他凶狠瞪視的眼睛上!??
    他沒躲。
    隻是微微偏了偏頭,?眨掉睫毛上沾的冰冷雪沫,目光依舊沉沉地、像固執的磐石,鎖在我臉上。?? 他的胸口因為喘息和剛才的動作微微起伏,雪花落在他寬闊的肩上、頭發上,像在他身上又覆蓋了一層冷冷的銀甲。
    看著我狼狽哭泣的樣子,看著我砸出的那個無力的雪團,他緊繃的、帶著凶狠弧度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極其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 像一個強行壓下去、又沒完全壓下去的……類似“達到目的”的詭異笑意??? 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雪片滑過嘴角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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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接著,在我眼淚還在流、氣得胸口劇烈起伏的時候,他突然上前一步!那隻沒沾鉛筆屑的手再一次迅猛地伸出來!這一次,目標是我的手心!??
    “拿著!”
    又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比暴風雪更蠻橫!
    一個小而沉的東西被硬邦邦地、帶著他掌心的餘溫、塞進了我凍得僵硬麻木的手指縫裏!
    塞完!他毫不戀戰!?? 猛地轉身!?重新紮進那鋪天蓋地、如同白色洪流般翻滾的風雪裏!?? 軍綠色的背影像一頭撞進風暴的孤狼,?高大、沉默、決絕、且步伐更快!更猛!更急!?? 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過膝的厚重積雪,?每一步都踩得積雪深陷,發出沉重而堅定的“嘎吱”聲!?? 很快,那個背著風雪負重前行的、在混沌世界裏強行撕開一道生路的挺拔身影,就被瘋狂旋轉的、稠密的雪幕完全吞沒,消失不見。連同那聲“嘎吱、嘎吱”的腳步聲,也徹底被風的怒號湮滅。
    世界恢複了死寂。隻有風雪的嘶鳴。
    像一場荒唐無比、又驚心動魄的幻夢。
    我像個剛從冰窖裏撈出來、又被扔進鍋爐蒸了一遍的木偶,?靈魂還在巨大的衝擊波裏震蕩不休。?? 手掌心傳來的溫度和重量提醒我這不是夢。掌心裏那個被他強行塞進來的、堅硬、冰冷、沾著雪粒的小東西……
    我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才攤開幾乎僵硬的手指。
    掌心裏躺著——
    半截深藍色、帶著明顯被暴力掰斷痕跡的木杆鉛筆頭!
    斷口處參差猙獰,裸露著裏麵的石墨芯。
    染滿了斑駁的、混合著汗液和雪水的深色鉛筆屑汙跡!
    風雪在我眼前旋轉,天地一片茫然。
    耳朵裏隻有心髒瘋狂撞擊胸腔的悶響。
    臉上淚痕冰冷刺骨。
    手心斷筆觸目驚心。
    腦海裏一遍遍回放著——
    他焦灼鎖定我的眼……
    他狂奔後沉重的喘息……
    他粗暴揉碎鉛筆的手指……
    他執拗砸向枯枝的黑團……
    他帶著一絲古怪釋然轉身紮進風雪的背影……
    還有那句如同魔咒般烙印在風雪記憶最深處的命令——?
    “……紫藤沒開!?用這個描!?”
    描……描什麽?
    描他揉碎的心事?
    描他在雪地裏狂奔的軌跡?
    還是描他那份硬得像冰坨、卻又燙得能灼穿靈魂的、獨屬於林書研的、宇宙級混賬直球浪漫?!??
    冰汽水的酸爽?太溫和了。
    硬幣的硌人?太直白了。
    這一次,他砸給我的,是零下二十度的暴風雪裏,用鉛筆屑和斷筆熔煉的、一枚淬了火又浸了冰的——硬核心錨!
    凍麻的心尖像被這斷筆狠狠戳了一下。
    痛到哆嗦。
    卻也熱辣滾燙地……鮮明活著。
    在這個被風雪統治的、世界盡頭般冷酷又喧囂的公交車站。
    ——林書研,這就是你描給我的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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