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清瀾的空氣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微妙的、無形的粒子。林書研那段笨拙追逐主旋律的噪音音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未散。它不再是冰冷的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帶著傷痕與掙紮的證明——他聽到了！他回應了！他還在！在林天豪那座冰冷的五指山下，他並未徹底熄滅！
    這份認知，像一劑強心針，暫時驅散了廣播站被剝奪的陰霾。我投入到“星河指南針”介紹的播客項目中，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選題更加大膽，聲音處理更加細膩，沈白嶼提供的軟件成了我新的武器庫。每一期節目的片尾，我都會保留那首八音盒主旋律的變奏，像一個無聲的燈塔，在雲端固執地亮著。
    林書研那邊，卻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他不再出現在我可能出現的任何地方。圖書館、食堂、甚至他曾經最常去的商學院自習室，都尋不到他的蹤影。偶爾遠遠瞥見，也隻是一個裹在寬大外套裏、步履匆匆、低垂著頭的側影，像一道融入人群的灰色剪影，迅速消失在拐角。
    他腰側那片猙獰的淤青，成了我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林天豪的“懲罰”顯然不止於精神上的羞辱。每次想到那暗紫色的傷痕，心口就像被冰冷的針反複刺紮。憤怒、心疼、無力感交織翻湧。
    薑晚成了我的“情報員”。
    “今天在四教門口看見他了！瘦了好多！臉色白得嚇人！抱著一大摞建築模型材料，差點被台階絆倒！旁邊有個女生想扶他，他像被燙到一樣躲開了！” 她壓低聲音，眼裏滿是擔憂。
    “建築模型？” 我捕捉到關鍵詞。
    “嗯！好像是他們院那個‘百年校慶地標設計大賽’的參賽作品！聽說他熬了好幾個通宵！林天豪那邊好像也盯著這個比賽，想讓他拿獎給林家貼金呢！” 薑晚撇撇嘴，“真不要臉！把人當牲口使！”
    百年校慶地標設計大賽？
    我的心微微一動。清瀾大學百年校慶是今年最大的盛事，這個設計大賽規格極高，獲獎作品將作為永久性地標矗立在校園中心湖畔。林書研……在準備這個？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流星，瞬間照亮了混沌的思緒！
    聲音……建築……地標……
    我的播客項目正需要一期重磅的、能引發廣泛共鳴的選題！校慶主題無疑是絕佳選擇！如果能深入挖掘一個參賽者的心路曆程，展現設計背後的故事與掙紮……這不僅僅是聲音的力量，更是將個體掙紮融入宏大敘事的絕妙契機！
    更重要的是——這是林書研的戰場！ 是他暫時擺脫林天豪純粹精神壓迫、投入專業技能、證明自我價值的領域！也是我……唯一能“名正言順”接近他、觀察他、甚至……幫助他的機會！
    念頭一旦成型，便如同野火燎原！我立刻聯係了“星河指南針”的負責人和校慶組委會。憑借新播客逐漸積累的口碑和那場廣播風暴的“名人效應”雖然並不光彩），我的申請很快獲得了特批——以獨立播客製作人的身份，全程跟拍記錄一位校慶地標設計大賽決賽選手的創作曆程！
    選擇哪位選手？組委會給了我一份名單。
    林書研的名字，赫然在列！
    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麻。這簡直是命運遞來的梯子！一個光明正大、無法被林天豪輕易阻撓的理由！
    拿到許可的當天下午，我深吸一口氣，撥通了林書研的電話——那個我以為永遠不會再撥的號碼。
    嘟……嘟……嘟……
    忙音。漫長而冰冷的忙音。
    無人接聽。
    意料之中。我放下手機，沒有猶豫，直接按照薑晚之前“偵查”到的信息，走向商學院那棟冰冷玻璃幕牆建築頂層的——建築模型工作室。
    推開厚重的防火門，一股混合著鬆木、膠水、切割板材粉塵和熬夜咖啡的複雜氣味撲麵而來。巨大的工作間裏光線充足，卻顯得有些淩亂。巨大的工作台上散落著各種工具、圖紙、模型碎片。幾個學生正埋頭苦幹，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大賽前夕特有的緊張和疲憊。
    我的目光迅速掃過全場。
    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
    他果然在那裏。
    林書研背對著門口，弓著腰，全神貫注地伏在一張巨大的圖紙上。寬大的黑色連帽衫罩著他清瘦的身形，帽子依舊拉得很低，隻露出一截線條冷硬的下頜。他左手按著圖紙邊緣，右手握著一支繪圖筆，正在極其精細地勾勒著什麽。動作專注而沉穩，帶著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孤絕的投入感。
    他身邊堆滿了各種比例的建築模型組件——切割好的亞克力板、細長的木條、微縮的金屬構件……還有一個半人高的、被藍色防塵布半遮著的、初具雛形的巨大模型基座。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在他身上，在他專注的身影周圍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卻驅不散他周身散發出的那種深沉的疲憊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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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原地，沒有立刻上前。心跳得厲害，手心微微出汗。看著他專注的側影，看著他筆下流淌出的流暢線條，看著他小心翼翼拿起一塊微縮構件比劃的樣子……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悸動在心底蔓延。這是他在林天豪陰影下，為自己、或許也為母親，艱難開辟出的一小塊淨土嗎？
    深吸一口氣，我邁開腳步，盡量放輕聲音，朝他走去。
    距離他還有幾步遠時，他似乎終於察覺到身後的動靜。繪圖筆尖猛地一頓！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被打擾的警惕和不耐煩，抬起了頭，轉過了身——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他帽簷下的眼睛，在看清我的瞬間，瞳孔驟然收縮！像受驚的野獸！那裏麵翻湧起極其複雜的情緒——震驚！錯愕！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隨即被迅速升起的、厚重的冰層覆蓋！隻剩下拒人千裏的冷漠和……一絲疲憊的厭煩？！
    “你來幹什麽？”他的聲音沙啞幹澀，帶著熬夜後的疲憊和毫不掩飾的疏離。他下意識地將身體微微側轉，似乎想擋住身後那個被防塵布半遮的模型基座，動作帶著一種本能的防備。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冰冷的眼神和語氣，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但我沒有退縮。我挺直背脊，迎著他審視的目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專業：
    “林書研同學，你好。”我拿出校慶組委會蓋章的采訪許可文件，遞到他麵前，“我是‘聲瀾’播客的獨立製作人沈采薇。受校慶組委會委托，將對本次地標設計大賽的決賽選手進行全程跟拍記錄，製作專題節目。這是我的授權文件。組委會推薦了你作為重點跟拍對象之一。請問你現在方便接受初步的采訪溝通嗎？”
    我的語速平穩，吐字清晰，努力扮演一個純粹的工作者角色。
    林書研的目光掃過那份蓋著紅章的文件，眼神裏的冰層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愕然。他抬起頭，再次看向我，眼神變得極其複雜，像是在審視一件超出他理解範疇的物品。
    “播客？跟拍？”他重複著這兩個詞，眉頭緊緊鎖起，帶著濃重的困惑和抵觸，“我不需要什麽采訪。沒時間。也沒興趣。”他拒絕得幹脆利落，甚至帶著一絲煩躁，重新轉過身去，拿起繪圖筆，仿佛我隻是一團需要被立刻驅散的空氣。
    那拒人千裏的姿態，比禮堂那句“無聊透頂”更傷人。仿佛我們之間那場深夜的音頻共振，從未發生過。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委屈瞬間湧上心頭！鼻尖發酸，眼眶發熱。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情緒失控。
    就在這時。
    “書研！你那個懸臂結構的承重節點算好了沒？模型組那邊等著下料呢！”一個穿著工裝背心、滿手木屑的男生從旁邊工作台探出頭來喊道，語氣焦急。
    林書研身體一僵！繪圖筆再次頓住。他盯著圖紙上某個複雜的節點，眉頭鎖得更緊，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幾秒鍾後，他有些挫敗地、極其輕微地搖了下頭，聲音低沉：“……數據有點問題，再給我十分鍾。”
    “十分鍾？！大哥！那邊激光切割機排著隊呢！”男生急了，“要不你先把草圖給我，我讓小白幫你複核下？他數學建模賊溜！”
    林書研握著筆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那個男生，眼神裏閃過一絲被冒犯的怒意和……更深的自尊受挫的難堪！他顯然不願意將自己的核心設計假手他人，尤其是這種關鍵節點的計算！
    “不用！”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兩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我自己來！”
    但他盯著圖紙的眼神，卻充滿了掙紮和不確定。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那個懸臂節點像一道無解的難題，橫亙在他麵前。他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
    機會！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上前一步，聲音依舊保持著專業性的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恰到好處的“提醒”：
    “林同學，如果涉及到複雜結構的力學計算和優化，或許可以嚐試用一下最新的‘結構大師’插件？它內置的智能算法對懸挑和異形結構優化很有幫助。沈白嶼學長之前在我們播客技術分享時提到過，商院圖書館的電子資源庫有最新版授權。”
    我精準地拋出了“沈白嶼”和“商院圖書館”這兩個關鍵詞。沈白嶼的名字代表權威和可信度，商院圖書館則暗示——這資源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林書研猛地轉過頭！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和厭煩，而是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他顯然知道“結構大師”插件的價值！更震驚於我竟然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精準地拋出這個他可能急需的解決方案！
    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想從我臉上找出任何一絲戲謔或嘲弄的痕跡。但我隻是平靜地回望著他，眼神清澈，帶著純粹的工作建議意味。
    空氣凝固了幾秒。
    他眼中的震驚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翻江倒海般的情緒。困惑、掙紮、一絲被看穿窘迫的惱怒，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的……動搖？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握著繪圖筆的手，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最終，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對抗的力氣，極其艱難地、從緊抿的唇縫裏擠出一個沙啞的字：
    “……地址？”
    我迅速報出圖書館電子資源庫的具體路徑和訪問碼。他沉默地聽著，沒有道謝，隻是飛快地在圖紙空白處記下。然後，他再次深深地、複雜難辨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我職業化的外殼，直抵我靈魂深處翻湧的關切。下一秒，他猛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像一陣風般衝出了工作室大門，直奔圖書館方向！留下我和那個目瞪口呆的工裝背心男生，以及工作台上那堆等待救贖的模型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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