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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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陳青雲這間堆滿書籍的宿舍裏,一住就是三天。
    腳踝的腫痛在藥物和休息下,一天天消褪,雖然走起路來還有些不便,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樣鑽心地疼。陳青雲話不多,每天除了去博物館上班,就是埋首在他的書堆和資料裏,偶爾會問我幾句關於木牘發現時的情況,我都按照之前“祖傳”的說法含糊應對。他似乎也並不深究,更多的時候,是沉浸在那些泛黃的故紙堆中,試圖從那枚小小的木牘上,摳出更多關於黑水城和那種詭異文字的線索。
    他給我帶飯,幫我換藥,舉止斯文有禮,但那種學者特有的疏離感和審視的目光始終存在。我知道,他並不完全相信我的說辭,但他對那木牘本身,或者說對黑水城秘密的探究欲,讓他暫時收留了我。
    這三天,是我離開山村後,罕有的、相對“安穩”的時間。不用擔心下一秒就被追兵發現,不用在荒野裏饑寒交迫。但我卻睡得並不踏實。
    一閉上眼,墓穴裏虎子臨死前圓睜的雙眼,荒村破屋裏馬老拐灰敗的麵容,貨運站外引擎的轟鳴和老柴在煤油燈下閃爍的眼神,就會交替出現。還有陳青雲那句“詛咒之地”,像冰冷的蛇,纏繞在我的夢境裏。
    我反複摩挲著那幾張存折,冰涼的塑料外殼下,是足以改變我家人命運的財富,也是我用命和良心換來的肮髒憑證。我撫摸著那個冰冷的青銅盒子,裏麵的木牘沉默著,卻仿佛有無數亡魂在無聲呐喊。
    “手上的泥……心裏的債……洗不淨了……”
    馬老拐的話,一次次在耳邊響起。
    我真的洗不淨了嗎?
    第四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了。腳踝已經好了七八成。我悄悄下床,沒有驚動隔壁房間的陳青雲。我走到窗邊,撩開厚重的窗簾一角,看向外麵。
    省城的清晨,已經有了零星的行人和車輛,遠處高樓的輪廓在晨曦中顯得陌生而冰冷。這個世界很大,很繁華,但卻沒有我的立錐之地。我的根,似乎已經在那次下墓時,就被那冰冷的黃土和血腥氣徹底腐蝕了。
    我回到床邊,坐下,將那個青銅盒子緊緊抱在懷裏。木牘冰冷的觸感透過盒子傳來,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恐懼還在,但不再像之前那樣能將我吞噬。
    迷茫還有,但方向卻前所未有的清晰。
    是的,我洗不淨了。從我將那把洛陽鏟插入黃土的那一刻起,從我在虎子死後選擇跟著馬老拐繼續走下去的那一刻起,從我接過這枚可能通往“詛咒之地”的木牘的那一刻起,我璟言鋒,就已經和過去那個單純的山村少年徹底告別了。
    這雙手,沾了洗不淨的泥土。
    這條命,背了還不清的罪債。
    但,那又怎樣?
    如果洗不淨,那就讓它沾著!
    如果還不清,那就背著它走下去!
    我不是為了什麽狗屁的“出人頭地”,也不是為了探尋什麽驚世寶藏。我隻是想弄明白,讓我和馬老拐、虎子他們付出如此慘痛代價的,究竟是什麽!我隻是想看看,那個被稱為“詛咒之地”的黑水城,到底藏著怎樣驚天的秘密!我隻是想知道,我這條被迫踏入江湖、沾滿泥汙的賤命,最終會走向何方!
    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在我心底破土而出,瘋狂生長。它壓過了恐懼,驅散了迷茫,像一把被磨得錚亮的刀,從我內心深處刺出,寒光凜冽。
    我輕輕打開青銅盒子,取出那枚木牘,放在掌心。窗外漸亮的天光落在那些扭曲的符號上,它們不再僅僅是令人恐懼的“鬼畫符”,更像是一道我必須跨越的門檻,一個我必須解開的謎題。
    我,璟言鋒,一個西北山村出來的窮小子,一個盜過墓、見過血、被追得像野狗一樣的亡命徒。從今天起,我不再逃避,不再僥幸。
    我要用這雙沾滿泥土的手,去揭開黑水城的麵紗。
    我要背著這身還不清的債,去踏足那片詛咒之地。
    是生是死,是福是禍,我都認了!
    “吱呀——”
    房門被輕輕推開,陳青雲端著早餐走了進來。他看到我已經起床,正坐在床邊,手裏拿著那枚木牘,眼神不由得微微一動。
    “腳好了?”他放下早餐,問道。
    “差不多了。”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我的眼神平靜,卻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冷硬和堅定,“陳老師,謝謝您這幾天的照顧。”
    陳青雲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神態的變化,他推了推眼鏡,沉吟了一下:“你……決定了?”
    “嗯。”我將木牘小心地放回盒子,蓋上蓋子,動作沉穩,“決定了。等腳好利索了,我就走。”
    “去哪裏?”他問。
    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陳老師,關於這木牘,還有黑水城,您還有什麽能告訴我的嗎?任何線索,哪怕再細微都可以。”
    陳青雲看著我,沉默了片刻,最終歎了口氣:“我這幾天查閱了一些館內不允許外借的孤本資料,結合這木牘上的符號……有一個非常模糊的指向。”
    我精神一振,屏住呼吸聽著。
    “黑水城的真正入口,或者說,能夠安全接近它的路徑,可能並非固定不變。”陳青雲語氣凝重,“古老的記載中提到‘星隕之穀,流沙之眼,循著亡者的指引’。這聽起來像神話,但結合一些地質變遷和西夏星象學的記載……或許,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天象下,穿過特定的流沙區域,才能找到正確的路。而這木牘,可能就是在那個‘特定時間’裏,用來‘安撫’或者‘規避’某種危險的‘憑證’。”
    星隕之穀?流沙之眼?亡者的指引?
    這些詞語聽起來玄而又玄,但卻與我之前零碎聽到的信息隱隱吻合。
    “我明白了。”我點了點頭,將這些信息牢牢刻在腦子裏,“謝謝您,陳老師。”
    陳青雲看著我,眼神複雜,最終隻是說道:“你好自為之。”
    他離開後,我快速吃完早餐,開始收拾自己那點簡單的行李。我將一張存折——屬於馬老拐的那張,輕輕壓在了床頭櫃的台燈下。這算是我付的醫藥費和情報費,也算……是丁結與老柴交易的一部分。
    剩下那張屬於我的存折,我依舊貼身藏好。這是我未來行動的資本。
    然後,我抱起那個裝著青銅盒子的行李袋,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給予我短暫庇護的房間,毫不猶豫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穿過安靜的博物館家屬院,來到車水馬龍的街道上。陽光有些刺眼,人來人往,喧囂而充滿生機。
    我站在街邊,看著眼前這個陌生而龐大的城市,深深吸了一口氣,混合著汽車尾氣和早點攤食物味道的空氣湧入肺腑。
    我不再是那個惶惶不可終日的逃亡者。
    我是璟言鋒。
    一個身負秘密、心懷決斷、準備主動踏入風暴中心的江湖人。
    黑水城,我來了。
    無論你是詛咒之地,還是幽冥入口,我都將用這雙沾滿泥土的手,揭開你最後的麵紗。
    我抬起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車門關上的瞬間,我透過車窗,似乎看到街對麵巷口,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正靜靜地注視著這邊。
    是錯覺?還是……那些陰魂不散的“過江龍”?
    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來吧。
    既然躲不掉,那就來吧。
    看看最終,是誰能踏足那片詛咒之地,揭開那千年的秘密。
    出租車匯入車流,載著我,駛向未知的、卻是我自己選擇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