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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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省城,我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河,刻意抹去痕跡,輾轉南下。懷揣著那張屬於自己的存折和那個冰冷的青銅盒子,我成了一個沒有根腳的孤魂野鬼。陳青雲提到的“星隕之穀”、“流沙之眼”太過縹緲,黑水城遠在西北大漠,以我現在的勢力和認知,貿然前去無異於送死。我需要積累,需要錢,需要人脈,更需要在這險惡的江湖裏活下去、並變得更強的本事。
第一站,我選擇了陝西,銅川一帶。這裏曆史上是耀州窯的所在地,宋元時期青瓷燒造盛極一時。我並非漫無目的,通過省城那段短暫“安穩”時期在舊貨市場和一些隱秘渠道打聽來的消息,最近有一股暗流在湧動,關於一批極其珍貴、堪稱耀州窯巔峰之作的“秘色瓷”殘片乃至完整器可能現世的傳聞,吸引了南北不少“有心人”。
秘色瓷,釉色如湖麵初凝,青翠欲滴,工藝失傳已久,每一片都價值不菲。更重要的是,這種東西往往伴隨著重要的古代遺址信息,甚至是某些不為人知的窖藏或墓葬。
我在銅川老城區一個魚龍混雜的招待所住了下來,這裏住著天南地北的生意人、跑長途的司機,自然也混雜著像我一樣,在灰色地帶討生活的人。我收斂起在西北時的些許莽撞,變得沉默而警惕,每天出入茶館、舊貨市場,耳朵像篩子一樣過濾著各種真真假假的消息。
幾天後,通過一個專門倒騰“山貨”(出土文物黑話)的中間人牽線,我見到了這次“活兒”的牽頭人,一個綽號“錢老八”的本地佬。
見麵的地方在一個廢棄的磚瓦廠辦公室,四處漏風,彌漫著灰塵和黴味。錢老八五十多歲,精瘦,穿著不合身的西裝,手指焦黃,一雙眼睛卻滴溜溜轉得飛快,透著商人的精明和江湖人的狡黠。他身邊還跟著兩個沉默的漢子,眼神凶悍,是保鏢也是監工。
“璟兄弟?年輕有為啊。”錢老八上下打量著我,帶著審視,“省城來的朋友介紹,說你眼力不錯,手腳也幹淨?”
我點了點頭,沒多話,隻是把隨身帶的一個小包放在破桌子上,裏麵是幾件我提前備好的、品相不錯的普通宋元民窯瓷片。“混口飯吃,靠眼力和規矩。”
錢老八拿起瓷片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嗯,是行家。那就不繞彎子了。這次找大家來,是為了一批‘秘色青’。”他壓低了聲音,“不是市麵上的大路貨,是真正耀州窯頂級的貢禦水準,可能還牽扯到一個沒被記錄的‘官搭民燒’的隱秘窯址。”
我心裏一動。官搭民燒,意味著可能有官方背景,涉及到的遺址等級可能更高,風險也更大,但收益同樣驚人。
“消息可靠?”我問。
“七成把握。”錢老八伸出兩根焦黃的手指,“線索來自一個老窯工的家傳筆記,我們核對過地形,八九不離十。但現在風聲有點緊,而且那地方……有點邪乎,之前有兩撥人折進去了,沒出來。”
邪乎?我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想到了黑水城。但隨即壓下這個念頭,陝西和西夏黑水城相隔千裏,不太可能直接關聯。
“怎麽個邪乎法?”
“說不好。”錢老八搖搖頭,“那地方在老林子裏,地形複雜,晚上總有怪聲,像哭又像笑。先進去的那兩撥,都是老手,帶著家夥,進去就沒音信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頓了頓,看著我的眼睛:“所以,這次找的人,不僅要懂行,還得膽子大,命硬。酬勞,這個數。”他比劃了一個手勢,足夠普通人瀟灑好幾年。“找到東西,按行規分。”
利益動人,但危險也顯而易見。我沉吟著。我需要錢,也需要通過這種事積累經驗和名聲,打開在江湖上的路子。而且,那種“邪乎”的感覺,隱隱刺激著我那根因為黑水城而變得異常敏感的神經。
“什麽時候動身?”我最終問道。
錢老八臉上笑容更盛:“爽快!人齊了就動身,估計就這一兩天。你先回去準備一下,等信兒。”
離開磚瓦廠,我回到招待所,心裏並不平靜。秘色瓷的誘惑,未知的危險,還有錢老八那看似熱情實則算計的眼神,都讓我不敢有絲毫大意。
傍晚,我正在房間裏擦拭著隨身帶的幾件小工具(馬老拐教的習慣),房門被輕輕敲響。
不是錢老八的人,他們有約定聯係方式。我警惕地摸向後腰別著的匕首,低聲問:“誰?”
“關中,李。”門外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我微微拉開門縫,外麵站著一個穿著舊中山裝、頭發花白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老者,大約六十多歲,麵容清臒,眼神渾濁卻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穿透力,手裏拄著一根光滑的木杖。他身後沒有跟人。
“找錯門了。”我準備關門。
“璟言鋒,西北來的後生。”老者不急不緩地開口,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和來曆,“老八辦事毛躁,有些規矩,他沒跟你講清楚。”
我心裏巨震,手停在門把上,盯著他。
老者微微一笑,笑容裏沒什麽溫度:“老夫李墨軒,吃的是祖宗留下的這碗土飯。不請我進去坐坐?”
我猶豫了一下,側身讓他進來,同時高度戒備。
李墨軒進屋,打量了一下簡陋的房間,目光在我攤在床上的工具和那個始終不離身的行李袋上停留了一瞬,然後自然地坐在唯一的椅子上。
“後生,陝西這地方,水深。”他開門見山,聲音不高,卻自帶一股威嚴,“不是有把子力氣,懂點皮毛就能亂闖的。找秘色瓷是好事,但得按規矩來。哪座山,哪道梁,哪片林子有主,哪片墓有守,都得先拜碼頭,問清楚。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我明白,這是地頭蛇來劃道了。我給他倒了杯水,態度恭敬了些:“李老指點,晚輩洗耳恭聽。”
“老八找的那地方,叫‘鬼哭坳’。”李墨軒接過水,沒喝,放在一邊,“那地方,邪性不是一天兩天了。民國時候就有一隊兵痞帶著家夥進去尋寶,一個沒出來。前清時候,有個風水先生指著那地方說是‘陰兵借道’的入口,動不得。”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看著我,“你們要找的秘色瓷窯址,可能不假。但那底下,恐怕還壓著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我心頭一跳。
“嗯。”李墨軒用木杖輕輕敲了敲地麵,“我們關中這一脈,跟你們西北的路數不太一樣。我們更重史籍方誌,講究個‘望、聞、問、切’裏的‘問’字。那鬼哭坳,根據老輩人零星的記載和地勢分析,很可能不僅是窯址,更可能是一處借助特殊地形修建的、極其隱秘的……祭壇或者鎮物之所。那秘色瓷,或許是祭祀用的禮器,或許是……鎮壓某種東西的‘封石’。”
祭壇?鎮物?封石?
這些詞讓我後背發涼。怎麽又和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扯上關係?
“李老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李墨軒打斷我,眼神銳利起來,“那地方危險,遠超老八說的那點‘怪聲’。要去,可以。但得帶上我的人,按我們的規矩來。找到東西,我們關中派要拿大頭,而且,裏麵任何與祭祀、鎮物相關的非瓷器類物件,一律歸我們處理,你們不能動。這是底線。”
他這是在強行入夥,而且要拿走最核心的可能秘密。我沉默著,腦子飛快轉動。答應,意味著受製於人,而且可能接觸不到最核心的線索;不答應,可能立刻就會被他掃地出門,甚至在這陝西地界寸步難行。
而且,他提到的“祭壇”、“鎮物”,隱隱與我懷中木牘那些詭異的符號,與黑水城“詛咒之地”的傳聞,產生了一絲微弱的、卻讓人不安的共鳴。
這看似獨立的陝西秘色瓷案,底下似乎也潛藏著與那龐大主線相關的暗流。
我看著李墨軒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知道真正的江湖,才剛剛向我展露它複雜險惡的一角。
“容晚輩……考慮一晚。”我沒有立刻答應。
李墨軒深深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明天天亮前,給我答複。否則,你們這趟活兒,恐怕出不了銅川城。”
他拄著木杖,緩步離開,留下滿室沉重的壓力和一股若有若無的、陳舊墨汁與泥土混合的古怪氣味。
我關上門,靠在門板上,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前有錢老八的利益誘惑和未知危險,後有李墨軒的強勢介入和神秘警告。
這秘色瓷的渾水,比我想象的還要深。
而我,必須在這渾水中,找到自己前進的方向,並捕捉那可能稍縱即逝的、關於黑水城的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