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林深霧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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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林子裏的霧,啥時候起來,啥時候散,沒個準譜。就像這江湖,你覺著剛從一個坑裏爬出來,前頭保不齊還有個更大的陷馬坑等著。落花洞那驚天動地的響動,山裏頭鼻子靈光的主兒,哪個能聽不見?這莽莽蒼蒼的十萬大山,裏頭藏著的,不光是成了精的畜生和幾百上千年的老粽子,還有那些個聞著腥味兒就往上撲、專挑有寶有險地界下家夥的人尖子。李司辰這夥人剛把氣喘勻乎,新的麻煩,已經悄沒聲地摸到眼皮子底下了。
    書接上回。
    李司辰那話剛掉地上,薑離握著鐵鍬把子的手就繃緊了筋,耳朵極輕微地抖了抖,壓著嗓門,那聲兒像是從牙縫裏硬擠出來的:“西北邊,一裏地開外,有東西朝這邊摸過來……不止一兩個,腳底下輕得跟夜貓子踩棉花套子似的,是硬茬子……聽著那動靜,像是在撒網,要把咱們包了餃子。”
    這話像一盆摻了冰碴子的井水,嘩啦一下,澆在幾個剛死裏逃生、渾身還冒著熱氣的人腦門頂上。
    剛才還癱在地上捯氣兒的王胖子,一個骨碌坐直了,胖臉上唰地一下,血色退得幹幹淨淨:“俺……俺的親娘姥爺……還來?有完沒完啊!胖爺我這一身神膘,也架不住這麽反複折騰啊!”
    袁守誠臉色鐵青,強撐著受傷的身子骨,示意大夥兒別吱聲,自己支棱起耳朵仔細聽。林子裏靜得嚇人,連剛才還在頭頂上嘰嘰喳喳吵吵的雀兒都沒了聲響,隻剩下山風刮過樹葉子,發出一片單調的沙沙聲。可要是凝神細辨,那沙沙聲裏頭,確實夾雜著一種極輕、極快,還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規律的腳步聲,正從三個方向,悄無聲息地朝著他們藏身的這塊地界圍攏過來。
    “不是陰山派那幫雜碎的路數……”袁守誠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眼神裏全是警惕和琢磨不透,“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山野嶺,怎麽還能撞上別的硬點子?是趕巧了路過,還是……一直就吊在咱們屁股後頭?”
    蘇錦書手腳麻利地整理了一下刮破的衣裳和散亂的頭發,臉上沒什麽血色,但眼神已經恢複了平時的冷靜,低聲道:“不管是不是巧遇,看這撒網包抄的架勢,來者不善。聽腳步,不是尋常山民。司辰,你還能動彈嗎?那鏡子……”
    李司辰咬著後槽牙,試著活動了一下胳膊腿,一陣酸軟無力襲上來,但勉強還能站住。他把掉在地上的鎮魂鏡撿起來,鏡子摸著還是溫乎乎的,但之前那股子燙手的熱勁兒已經消褪了,鏡麵上那層清輝也收斂不見,變回了古樸無華的老樣子。“能動,但這鏡子……短時間裏,怕是再也鼓搗不出剛才那陣仗了。”他實話實說,心裏頭沉得像壓了塊大石頭。
    “顧不了那許多了,見機行事吧。”袁守誠深吸一口氣,從懷裏掏出幾張揉得皺巴巴的黃符,塞到每人手裏,“拿好了,緊要關頭能擋一下。薑離,你護住司辰和蘇姑娘。胖子,跟我到前頭頂著!”
    王胖子哭喪著臉,但還是哆裏哆嗦地抓起工兵鏟,跟袁守誠並排站到了前頭。薑離把短鐵鍬橫在身前,將李司辰和蘇錦書擋在身後稍靠裏的位置。幾個人背靠著一棵得好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的參天古樹,屏住呼吸,眼珠子瞪得溜圓,死死盯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林子裏的霧越來越厚,壓得人喘氣都不大利索,光線也昏暗下去,三五步外就看不清人影了。剛才還能勉強瞧見十幾步外的樹影子,這會兒眼前就剩下一片白茫茫,三五步外就人畜不分了。那輕得跟鬼魂似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已經能聽到衣裳料子摩擦著灌木枝葉發出的細微響動。
    忽然間,正前頭那片被霧氣裹得嚴嚴實實的灌木棵子,嘩啦一響,猛地晃蕩起來,緊接著,三個穿著灰藍色勁裝、身形矯健得像山豹子的漢子鑽了出來。他們打扮得幹淨利落,身上帶著一股子土腥味和汗臭味混雜的氣息,眼神跟刀子似的,掃過李司辰他們幾個的時候,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和警惕。領頭的是個約莫四十來歲的精壯漢子,麵皮曬得黝黑,左邊眉骨上趴著一道寸把長的疤,看著就透著一股子悍勇。他目光在袁守誠臉上停了一下,又掃過王胖子、薑離,最後落在了被護在中間、臉色煞白的李司辰和雖然狼狽卻依舊鎮定的蘇錦書身上。
    “喲嗬,這兒還挺熱鬧。”疤臉漢子開口了,嗓子沙啞,帶著點戲謔的調調,“剛才是落花洞那邊鬧出了潑天的大動靜,幾位……是從那鬼門關裏溜達出來的?”
    他話說得隨意,可那眼神裏的探究意味,濃得都快滴出來了。
    袁守誠抱了抱拳,不卑不亢:“朋友,山不轉水轉,碰上了就是緣分。我們幾個確實是剛從那邊逃難出來,驚擾了各位,還請多包涵。不知各位是……”
    疤臉漢子嘿嘿一樂,露出一口被旱煙熏得焦黃的板牙:“好說,搬山一脈,姚三斤。”他指了指自己鼻子,又拇指向後指了指身後兩個悶不吭聲的同伴,“這倆是我過命的兄弟。至於為啥蹲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嘿嘿,落花洞可是塊流油的肥肉,聞著味兒湊過來的豺狗,可不止我們這一窩吧?”
    搬山道人!李司辰心裏咯噔一下,想起薑離也是搬山一脈的。他下意識地瞅了薑離一眼,卻見薑離微微蹙著眉頭,看著姚三斤這幾個人,眼神裏帶著點疑惑,像是並不認識。
    姚三斤那雙三角眼在薑離和她手裏的短鐵鍬上溜了一圈,皮笑肉不笑:“嘖,看姑娘這身段和吃飯的家夥,是咱搬山門裏的?哪一支發財啊?瞧著麵生,不是常在這西南一帶走動吧?”
    薑離眼皮都沒抬,冷淡地搖了搖頭,擺明了不想搭茬。姚三斤心裏嘀咕,看這姑娘的做派和工具,像是北邊那些老派搬山的路子,跟他們這些常年在西南雨林裏鑽營的,不是一碼事。
    姚三斤也不在意,目光又轉回到袁守誠和李司辰身上,尤其是在李司辰手裏那麵古鏡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幾位能從落花洞那龍潭虎穴裏全須全尾地出來,道行不淺啊。尤其是剛才那道捅破了天的白光……是這位小兄弟的手筆?”他目光灼灼,像鉤子一樣釘在了李司辰身上。
    李司辰心裏一緊,這姚三斤眼真毒。他把鏡子攥得更緊了,沒吭聲。
    袁守誠接過話頭:“姚兄好眼力。不過是祖上傳下來的一點保命的小玩意兒,僥幸撿回條命罷了。不知道姚兄幾位守在這兒,是有何指教?要是沒啥事,我們還得趕路。”
    “趕路?”姚三斤皮笑肉不笑,“這荒山野嶺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幾位這是要往哪片雲彩底下奔啊?”他說話這工夫,另外兩個方向也影影綽綽地現出了人影,成了合圍之勢,擺明了是不想輕易放他們走。
    氣氛一下子繃緊了弦。
    王胖子腦門子上見了汗,攥著工兵鏟的手心裏全是濕漉漉的冷汗。薑離握鐵鍬的手指關節都發了白。蘇錦書悄悄把手縮進隨身的帆布包裏,扣住了幾包防身的藥粉。
    袁守誠麵不改色,沉聲道:“自然是離開這是非之地。姚兄,大家都是吃江湖飯的,井水不犯河水。行個方便,山水有相逢。”
    姚三斤用手指頭摸了摸眉骨上的疤,嘿然道:“老哥,話不能這麽說。落花洞出了這麽大的幺蛾子,裏頭鎮著的玩意兒怕是醒了。你們從裏頭出來,身上……就沒沾點啥不幹淨的東西?或者說,就沒瞧見點啥稀奇景兒?”他眼神閃爍,話裏有話。
    李司辰立馬明白了,這幫人不光是衝著落花洞可能有的寶貝來的,更想打聽洞裏出了啥事,還有……他們有沒有得著啥好處!那個暗紅色的古怪印記,還有草鬼婆提到的“九黎遺物”!
    “瞧見啥?”袁守誠開始裝糊塗,“洞裏頭煞氣衝天,鬼哭狼嚎的,能囫圇個兒跑出來就謝天謝地了,哪還顧得上看熱鬧。”
    “是嗎?”姚三斤壓根不信,他往前逼了一步,他身後那兩個漢子也呈犄角之勢壓了上來,“可我咋覺著,幾位身上……飄著一股子特別的‘味兒’呢?尤其是這位小兄弟……”他目光又一次死死鎖定了李司辰,“還有他手裏那麵鏡子。”
    就在這當口,所有人後脊梁一涼,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從尾巴骨竄到了天靈蓋!落花洞那個方向,飄飄忽忽地傳來一陣鈴鐺響,叮鈴……叮鈴……那聲音不大,卻尖細得紮耳朵,冷冰冰的,不像金屬敲出來的,倒像是有人拿著冰溜子在耳膜上劃拉,帶著一股子勾魂攝魄的邪性,穿透濃霧,直往人腦仁兒裏鑽!
    姚三斤幾個人臉色唰地就變了,齊刷刷扭頭望向落花洞方向,眼神裏充滿了驚疑和……一絲藏不住的恐懼!
    “操!是‘引魂鈴’?那老妖婆還沒死透?”姚三斤壓低聲音咒罵了一句。
    就趁著他這一分神的電光石火間!
    “動手!”袁守誠低喝一聲,早就扣在手裏的黃符猛地向前甩出,化作數道金光直取姚三斤的麵門!
    幾乎同時,薑離身形如鬼魅般掠出,短鐵鍬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掃姚三斤左側那名漢子的下盤!蘇錦書揚手撒出一把白色的藥粉,劈頭蓋臉地罩向右側那名漢子的眼睛!
    王胖子也嗷嘮一嗓子,閉著眼把工兵鏟胡亂掄了出去!
    姚三斤壓根沒料到對方說翻臉就翻臉,而且配合得這麽麻利!他倉促間擰身躲過金光,卻被藥粉迷了眼睛,頓時慘叫一聲。左邊那漢子被薑離一鐵鍬結結實實掃在腳踝上,哢嚓一聲脆響,顯然是骨頭折了,慘叫著滾倒在地。右邊那漢子也被藥粉嗆得連連後退,睜不開眼。
    李司辰也沒閑著,他強提著一口丹田氣,把體內僅存的那點微弱氣息硬逼進鎮魂鏡裏,鏡子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一股無形的波動擴散開來,雖然遠不如之前霸道,卻也衝得姚三斤幾人身形一滯,心神恍惚了那麽一刹那。
    就借著這眨眼即逝的空當!
    “走!”袁守誠一把薅住李司辰的胳膊,薑離護著蘇錦書,王胖子連滾帶爬,五個人趁著對方陣腳大亂,一頭紮進側後方那片更加茂密、霧氣也更濃重的老林子深處!
    “追!別放跑了他們!”姚三斤揉著刺疼的眼睛,氣急敗壞地吼道。可他那兩個手下,一個抱著腿在地上打滾,另一個還在揉眼睛流眼淚,另外兩個從側麵摸過來的手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懵了,反應慢了半拍。
    等他們重新吆喝著追進林子,李司辰五人的身影早就被濃霧和層層疊疊的樹木吞沒了。
    “媽的!到嘴的肥肉還能飛了!”姚三斤恨恨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樹幹上,震得樹葉簌簌往下掉。他眯著又紅又腫、眼淚直流的眼睛,死死盯著李司辰他們消失的方向,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
    “三爺,那鈴鐺聲……”一個手下心有餘悸地小聲問。
    姚三斤臉色難看地望了一眼落花洞方向,那詭異的鈴鐺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管那老妖婆是死是活,剛才那夥人肯定從洞裏帶了硬貨出來!尤其是那小子和他那麵鏡子……絕非凡品!發信號!用穿雲箭!讓老刀把子和水仙娘那兩夥人也趕緊靠過來!告訴他們,落花洞的肉沒吃上,但這兒有幾隻揣著寶的肥羊,絕不能讓他們溜了!把這林子給我翻個底朝天,這林子再大,也經不住咱們三股人馬拉網式搜山,把他們摳出來!”
    “是!”
    ……
    李司辰五人玩命似的在能見度極低的林子裏狂奔,深一腳淺一腳,也顧不上方向,隻知道離落花洞和那幫瘟神越遠越好。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徹底聽不到後麵的追兵聲響,一個個累得幾乎散了架,才找了個草木特別茂盛、中間有個天然凹陷的土坑,癱軟在地,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粗氣。
    “哎呦俺的姥姥誒……不行了……真……真跑不動了……胖爺我這二百來斤……今天……今天非交代在這山裏不可了……”王胖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隻剩下出的氣,沒了進的氣。
    袁守誠靠著冰冷的樹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剛才強行催動符籙,又牽動了傷勢,嘴角滲出一縷鮮紅。蘇錦書趕緊拿出傷藥和清水,蹲下身給他處理。
    薑離雖然消耗也極大,但依舊強打著精神,站在土坑邊緣,透過枝葉的縫隙,警惕地觀察著外麵的風吹草動。
    李司辰感覺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左眼那種奇怪的灼熱感早已消失無蹤,隻剩下被掏空了的疲憊。他握著溫熱的鎮魂鏡,心裏一陣後怕。剛才要不是那陣邪門的鈴鐺聲分了姚三斤的神,他們想脫身,難如登天。
    “搬山一脈……姚三斤……”袁守誠喘勻了氣,聲音沙啞低沉,“看來盯上落花洞這塊肥肉的,不止陰山派一夥。這幫人應該是常年在西南一帶趴山溝、鑽老林的土夫子,消息靈通,手腳也黑。剛才他們喊話要召集‘老刀把子’和‘水仙娘’,看來這山裏,如今是群狼環伺,不太平了。”
    “他們好像……不認識我。”薑離忽然低聲說,眉頭微蹙,“搬山一脈分支繁雜,或許他們是另一支,常年在西南活動,跟我們北邊那支往來少。但看他們的做派……”
    “不像啥好鳥。”王胖子有氣無力地接話,“上來就想黑吃黑啊!比土匪還土匪!”
    “他們主要是衝司辰的鏡子,還有我們可能從洞裏得著的東西來的。”蘇錦書冷靜地分析,“而且,他們似乎對落花洞裏的東西……非常忌憚。那個鈴鐺聲,他們叫它‘引魂鈴’,還說什麽‘老妖婆’……”
    李司辰心裏一動,想起草鬼婆那非人的模樣和洞內的種種詭異,低聲道:“看來這落花洞的水,比咱們想的還深。知道裏頭門道的人,也不少。姚三斤他們,恐怕也隻是別人手裏的槍,或者……是來探路的卒子。”
    “不管他們是什麽來路,咱們現在必須盡快離開這兒。”袁守誠掙紮著想站起來,“姚三斤吃了虧,絕不會善罷甘休,肯定會撒開人手搜山。咱們得找個更穩妥的地方藏身,再從長計議。”
    他抬頭看了看天,濃霧彌漫,根本分辨不出時辰。“這霧一時半會兒散不了,倒是方便咱們藏身。但不能久留。薑離,你眼神好,看看咱們現在在啥方位,往哪邊走能穩妥點?”
    薑離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樹木的長勢和岩石上苔蘚的分布,又側耳傾聽片刻,指著一個方向:“往東南。那邊地勢看著高些,林子也更密,說不定能找到能藏身的山洞或者石縫。而且,是背著落花洞和姚三斤他們追來的方向。”
    “成,就往東南走。”袁守誠拍了板,“大家都趕緊喘口氣,緩過勁兒來,一炷香後咱們就動身。”
    李司辰靠坐在盤結的樹根上,疲憊地閉上眼睛。懷裏那麵鎮魂鏡貼著皮肉,傳來一陣溫潤的觸感。他腦海裏跟走馬燈似的,閃過落花洞裏那恐怖的暗紅印記、草鬼婆幹澀詭異的聲音、姚三斤那貪婪警惕的眼神……這一切,仿佛都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穿著,引向一個更深、更黑、更危險的謎團。而他自己,還有這麵意外得來的古鏡,好像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一步步推向漩渦的最中心。
    (第五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