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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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的好東西,從來不是誰先瞧見就歸誰。
螳螂盯著知了,黃雀蹲在樹梢,拿彈弓的小子貓在草稞子裏。
黑水峪這潭水,比李司辰他們想的還要渾。地下的粽子剛躺下,地上的活人又圍上來了。
“有人來過,不止一撥。”
薑離蹲在地上,手指頭撚了撚被踩倒的草葉子,聲音壓得低,像繃緊的弓弦。
“腳印挺新,超不過倆鍾頭。”
“看方向,是衝著咱們藏家夥什那地兒去的。”
這話像臘月天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
把幾人剛從死人堆裏爬出來、那點子劫後餘生的熱乎氣,瞬間澆了個透心涼。
從頭皮一直涼到腳後跟。
李司辰正琢磨著體內那陣暖烘烘、如沐溫泉般的感受從何而來,聞聲心中一凜,不自覺望向袁守誠。
舅公靠在蘇錦書身上,臉還白得跟紙一樣,可那雙眼睛已經利得像磨過的刀片子:“幾個人?能看出路數不?”
薑離搖頭,指著地上亂七八糟的腳印:“穿的都是硬底登山靴,鞋碼有大有小,最少五六個人。踩得深,走路不講究,落腳重,不像講究人,倒像是……”
“倒像是專門幹力氣活,或者跑山打獵的,手腳重,沒那麽多講究。”
王胖子接話,喉結上下滾了滾,咽了口唾沫,“該不會……是老刀把子那夥人沒死絕,又摸回來了吧?”
蘇錦書搖頭,扶了扶早就花了的眼鏡腿——習慣動作,聲音還算穩當:“不像。老刀把子那夥人是亡命徒,腳步亂,沒章法。”
“這幾個人腳印雖然也雜,但步幅、深淺有點規律,像是一個地方練出來的,至少是常年在山裏鑽的老手。而且……”
她指著幾處草被壓塌的痕跡:“他們在這兒蹲了有一陣子,草都坐塌了。如果是追咱們,應該直奔峪口,不會在這兒幹等。”
“等誰?”
李司辰話一出口,心裏那簇躁動不安的火苗又竄了上來。
左眼已不再跳動,可周身卻漫開一陣溫熱潮湧,耳力變得異常敏銳——遠處林間風拂草葉、雀鳥驚翅之聲,竟清晰得分明,比往日真切數倍。
“等魚上鉤。”
袁守誠咬著後槽牙,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帶著血腥氣,“怕是咱們在裏頭折騰的動靜,把別的‘黃雀’給招來了。這黑水峪,眼珠子盯著這兒的,可不止老刀把子一家。”
他頓了頓,喘了口粗氣,看向李司辰:“小子,覺著身子骨咋樣?那‘仙乳’的勁兒,頂得住不?”
李司辰伸展四肢,覺察到那暖意正緩緩滲入骨隙與筋脈之間遊走,先前的疲乏與虛脫頃刻消散,連肩頭遭暗金蹩王擦撞的沉痛也減輕許多。
“舒坦多了,身上也攢回了力氣。隻是……渾身隱隱發燙,像伏天裏灌下一碗猛火燉足的人參雞湯,補得太旺,燥得慌。”
“補大發了。”
袁守誠哼了一聲,扯動傷口,疼得嘴角抽了抽,“是藥三分毒,那玩意兒邪性,你先別瞎運氣,穩住再說。眼下這關……”
話沒說完,林子那邊傳來“哢嚓”一聲脆響。
枯枝被踩斷的動靜。
不輕不重,剛好能讓這邊聽見。
緊接著,一個帶著湘西那邊口音、慢悠悠還帶著點戲謔的男聲,從一棵老樹後頭飄過來:
“幾位,在裏頭折騰夠本了吧?黑燈瞎火的,也不怕閃著腰?”
隨著話音,七八個人影從林子不同犄角旮旯晃了出來,站成個半圓,隱隱約約把峪口這片空地給圍了。
打頭的是個精瘦漢子,三十出頭,穿了件半新不舊的衝鋒衣,麵色黝黑,眼珠滴溜轉動,透著種草莽般的精明。
他嘴角叼了根草莖,漫不經心地嚼著,模樣吊兒郎當,顯得不太正派。
身後跟著五六個人,高矮胖瘦不一,卻個個目光不善,手裏不是提著工兵鏟,就是握著***。
還有一個背著件用灰布緊裹的長條物件,從那形狀隱約能猜出,多半是截短了槍管的獵槍。
不是老刀把子那夥亡命徒的破爛打扮,但也絕不是啥善男信女。
“幾位老板,辛苦啊。”
精瘦漢子吐掉嘴裏的草莖,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這黑水峪裏頭,寶貝不少吧?拿出來讓哥幾個也開開眼,沾沾光?”
王胖子脖子一梗,張嘴就想罵街,被李司辰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
袁守誠捂著胸口,咳嗽兩聲,臉上擠出點生意人那種皮笑肉不笑:“幾位朋友,這話說的。咱們就是幾個跑山的,迷了路,誤打誤撞鑽進個野洞子,差點沒出來,哪來的寶貝?您看看我們這灰頭土臉、丟盔棄甲的樣兒。”
“跑山的?”
精瘦漢子旁邊一個矮壯男人嗤笑出聲,拿***指了指薑離手裏還沾著黑綠色粘液的短鐵鍬,又指指王胖子鼓鼓囊囊、塞著個水壺的背包。
“跑山的帶這個?還鑽野洞子?老頭,蒙三歲小孩呢?這黑水峪啥地界,當咱們是頭一回來?”
薑離沒吭聲,短鐵鍬垂在身側,紋絲不動,可腳尖微微轉向了那矮壯男人,身子像一張拉滿了的弓,繃得緊緊的。
蘇錦書悄悄往後挪了小半步,手指頭在李司辰手背上快速劃了兩個字——拖,問。
李司辰心裏有了底,上前半步,將袁守誠和蘇錦書輕輕擋在身後,臉上堆起些年輕人特有的、甚至透著點莽撞的笑:
“幾位大哥,真沒騙人。我們就是聽說這山峪裏有廢棄的礦洞,想來撿點舊銅鏽鐵換幾個錢,誰知道裏頭邪門,撞上一大群蝙蝠,密密麻麻的,差點把命丟在那兒。您幾位是……?”
“少他媽廢話!”
矮壯男人不耐煩了,手裏***一揚,刀片子反射著林子裏漏下來的光,晃人眼,“把包放下,身上東西掏幹淨,讓爺爺們搜搜!有沒有寶貝,搜了就知道!識相點,免得受皮肉之苦!”
他這一動,旁邊幾個人也跟著往前逼了半步,手裏家夥都抬了起來,眼神凶巴巴的。
精瘦漢子沒攔,隻是眯縫著眼,上上下下打量著李司辰,重點在他腰間鼓鼓囊囊的工具包和手上那麵古舊的銅鏡上停了停,眼珠子轉了兩圈。
“朋友,這就沒意思了。”
李司辰臉上的笑淡了點,但語氣還算客氣,“這荒山野嶺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們求財,我們保命,各走各的陽關道,不好嗎?”
“各走各道兒?”
矮壯男人獰笑,臉上的橫肉都擠到一起,“看見咱們了,還想拍拍屁股走人?弟兄們,教教這幾個雛兒,這行的規矩!”
話音沒落,他拎著***就往前衝!目標明確,直指看起來最好捏的軟柿子——臉色慘白、靠著蘇錦書喘氣的袁守誠!
可他剛衝出去兩步,眼前一花!
一直沒吭聲的薑離動了。
她動作快得跟鬼影子似的,矮壯男人隻覺得手腕子一麻,半邊胳膊都沒了知覺,***“當啷”一聲就掉在地上。
沒等他反應過來,肚子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膝蓋,頂得他腸子都快從嗓子眼冒出來,整個人蝦米似的彎下去。
緊接著,下巴又被鐵鍬柄自下向上一磕!
“呃!”
一聲悶哼,矮壯男人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直挺挺向後倒去,“噗通”砸在地上,揚起一小片塵土,直接沒了動靜。
從動手到放倒,也就一眨眼的工夫。
旁邊幾個人都愣住了,顯然沒料到這看起來冷冰冰、話不多的姑娘下手這麽黑、這麽快、這麽狠。
精瘦漢子瞳孔縮了縮,抬手止住想要一擁而上的手下,重新打量起薑離,又仔細瞅了瞅李司辰,最後目光落在袁守誠身上,語氣緩了緩,但更沉了:“練家子?難怪能從裏頭囫圇個出來。不過……”
他頓了頓,指了指地上暈死過去的同夥:“我這兄弟脾氣衝,該教訓。可幾位,黑水峪這趟渾水,不是你們能蹚的。把東西留下,報個名號,咱們說不定還能交個朋友。不然……”
他身後那個背著長條布包的,悄悄把灰布扯開一角,露出半截烏黑鋥亮的槍管。
獵槍。雖然老式,但這距離,足夠把人轟個對穿。
空氣一下子凝固了,跟結了冰似的。
李司辰心口如擂鼓般震動,並非因為驚懼,而是體內那道恣意奔湧的溫熱在作祟。
這熱流來得蹊蹺,讓他雙耳清晰到能聽見對麵精瘦漢子手指無意識摩挲褲縫的窸窣聲,目光銳利到連持槍之人喉結的細微滑動都看得分明。
諸般細微知覺如潮水不斷漫入意識,反而催生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清醒,近乎冰冷的敏銳。
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但穩得很:“湘西言家的人?還是……替言家跑腿辦事的?”
精瘦漢子臉色微變,叼草莖的動作停了一瞬,眼神銳利得像針:“小子,有點眼力。不過,知道太多,死得快。”
“那就是了。”
李司辰心裏有了點底。
湘西言家,他聽舅公閑扯時提過一嘴,是西南這片地頭上排得上號的“坐地虎”,明麵上做藥材、山貨買賣,暗地裏也倒騰些見不得光的“老物件”。
黑白兩道都沾,手伸得卻長,三教九流都熟,手底下養著一批敢鑽老林子、玩命討食的“山客”。
眼前這幫人,做派作風,倒有幾分像,八成就是言家的人。
“言家做生意,講究個你情我願,和氣生財。”
李司辰邊說,邊悄悄給薑離遞了個眼色,讓她盯緊那個拿槍的,“強買強賣,壞了名聲,不值當吧?再說了,我們身上這點破爛,入不了言家的眼。倒是裏頭……”
他朝黑漆漆的峪口努努嘴,“有更有趣的玩意兒,言家難道沒興趣?”
他在賭。
賭言家也是衝著黑水峪裏的東西來的,但可能知道的不如老刀把子多,或者來晚了一步。賭他們更想知道墓裏的情況,而不是立刻撕破臉。
精瘦漢子果然被勾起了興趣,但警惕心一點沒減:“裏頭?裏頭除了死人骨頭,還能有啥?少耍花樣!”
“死人骨頭是不值錢。”
李司辰慢吞吞從工具包裏掏出那麵鎮魂鏡,鏡麵朝下,隻用刻著符文的背麵衝著他們,“可要是骨頭旁邊,還躺著點別的呢?比如……漢代方士煉‘仙丹’的鼎爐?還有守鼎的……大粽子?”
他故意把“鼎爐”和“大粽子”咬得重些。鼎爐代表可能有寶貝,大粽子代表危險。有危險,才有合作探路的可能。
精瘦漢子盯著那麵古舊的銅鏡,眼神閃爍不定。他能帶隊出來,不是蠢貨。
眼前這夥人,雖然狼狽,但氣質不像普通盜墓的。那老頭受傷不輕,可眼神穩得像口古井。那姑娘身手嚇人,出手狠辣。
這說話的小子,看著年輕,可話裏藏針,手裏那麵鏡子……他走南闖北,見過不少老物件,那鏡子絕非凡品。
更重要的是,他們確實是從峪裏出來的。老刀把子那夥人之前也進去了,動靜不小,後來槍聲、爆炸聲隱約傳出來過,再後來就沒了聲息。
眼下出來的卻是這夥生麵孔……
“有點意思。”
精瘦漢子臉色緩了緩,揮揮手,讓手下把家夥稍稍放下點,“說說看,裏頭啥光景?老刀把子那夥人呢?”
“折裏頭了。”
李司辰言簡意賅,表情恰到好處地帶了點後怕,“裏頭凶險得很,除了粽子,還有更邪門的玩意兒。我們也是僥幸,撿了條命。”
他晃了晃手裏的鏡子,“這玩意兒,就是從那‘鼎爐’邊上順的,鎮邪的,不算啥寶貝。幾位要是衝著明器去的,裏頭恐怕剩不下啥了,但地方……我們可以指給你們。”
他這是以退為進。主動交出“不值錢”的鏡子(鎮魂鏡當然不能真給,但可以糊弄),透露部分危險,示弱,同時拋出“可能還有殘留”的誘餌。
精瘦漢子盯著他看了幾秒鍾,忽然咧嘴笑了,露出那口黃牙:“小子,年紀不大,心眼不少。行,鏡子拿來瞧瞧,要是真的,咱們交個朋友,裏頭有啥,各憑本事。要是假的……”
他眼神一冷:“我這兄弟的獵槍,可不認人。”
李司辰心裏罵了句老狐狸,臉上卻擠出點為難,磨磨蹭蹭往前走了兩步,作勢要遞鏡子,嘴裏說著:“大哥,這鏡子真就一普通老銅鏡,就是年頭久了點,您看這鏽……”
就在他手即將碰到精瘦漢子伸出的手時,局勢突變!
峪口對麵的密林深處,驟然掠過“咻”的一縷尖音——極細,卻似繃緊的絲弦猝然劃破沉寂。
不是槍聲,是弩箭!
箭矢快得像道黑影,直射他後心!
“小心!”李司辰瞳孔猛縮,他超常的感官捕捉到了這細微的動靜,想都沒想,下意識就伸手去推那精瘦漢子!
幾乎同時,薑離也動了,她不是去擋箭——來不及——而是猛地將手裏短鐵鍬朝著弩箭射來的方向,用盡全力擲了出去!
“噗!”
精瘦漢子被李司辰推得一個趔趄,弩箭擦著他胳膊飛過,帶起一溜血花,深深釘進他身後一棵老鬆樹的樹幹,箭尾“嗡嗡”劇顫!
“啊——!”精瘦漢子慘叫一聲,捂著鮮血直流的胳膊往後踉蹌倒退。
“有埋伏!”他手下頓時炸了鍋,紛紛抄起家夥,驚惶地看向弩箭射來的方向。
“嗖!嗖!嗖!”
又是三支弩箭,從不同方向射來,角度刁鑽,全是衝著言家這夥人!
慘叫聲再次響起,又一個漢子大腿中箭,撲倒在地,抱著腿哀嚎。
“進林子!找掩體!”
精瘦漢子又驚又怒,一邊拖著受傷的胳膊往最近的一棵大樹後頭躲,一邊朝李司辰他們這邊吼道,“不是一路的!聯手!”
不用他說,李司辰他們已經動了。
在弩箭射出的瞬間,薑離就一把扯過袁守誠和蘇錦書,滾到了一塊半人高的大石頭後麵。王胖子連滾帶爬地跟上,臉都白了。李司辰則順勢撲倒在地,躲開可能射向他的流矢。
“他姥姥的!還有一夥!”
王胖子躲在石頭後,臉都綠了,聲音發顫,“這他媽是捅了馬蜂窩了還是咋的?”
袁守誠靠著石頭喘粗氣,臉色更白:“是衝言家人來的?還是……衝我們?”
蘇錦書快速探頭看了一眼又縮回,語速飛快:“看箭道,是從三個不同方向射來的,配合默契,訓練有素!是專業的!不是山匪!”
李司辰伏貼於地,耳廓緊壓著陰濕的泥土。遠處林間傳來細微得近乎虛無的聲響——
那是鞋底擦過草葉的碎響,衣料在疾速移動中摩擦的窸窣,正從數個方向迅速收攏,形成一道緘默而致命的弧。
人數雖寡,行動間卻透出刀刃般的精準與果決,是訓練有素的行家。
是另一撥勢力!
而且,很可能早就埋伏在附近,等著坐收漁翁之利!他們之前蹲守,等的恐怕不光是言家,也可能是從峪裏出來的任何人!
“不能留在這當活靶子!”李司辰低吼,“往峪裏退!利用地形!”
回黑水峪?那剛逃出來的鬼地方?
但眼下沒得選。外麵林子開闊,對方有弩箭,甚至可能有槍,硬拚是找死。峪口地形狹窄,還有亂石可以當掩體,反倒能周旋。
“走!”薑離當機立斷,短鐵鍬交到左手,右手摸出兩枚烏黑發亮的梭鏢,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弩箭射來的方向。
言家那精瘦漢子也反應過來,忍著痛大喊:“弟兄們,往裏撤!跟這幾位朋友一起!”
兩撥剛才還劍拔弩張、差點動手的人,此刻被第三方埋伏逼得不得不暫時聯手,倉惶向黑水峪那陰森森的入口退去。
弩箭不時從身後射來,帶著令人心悸的破空聲,釘在石頭上發出“奪奪”的悶響,碎石飛濺。
李司辰邊跑邊回頭看了一眼。
林間枝葉晃動的縫隙裏,李司辰餘光瞥見幾道灰綠色的影子,正貼著地麵,鬼魅般向這裏潛行。
動作迅捷而有序,相互掩護著推進,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響。
為首那人手中握著的器物,在昏晦光線下浮起一層冷硬的金屬啞光——是裝了***的手槍,製式的!
絕不是山裏獵戶該有的玩意兒!
這些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第七十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