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殘局與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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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這玩意兒,有時候比地底下的粽子還難琢磨。
    你以為掏心掏肺是仗義,人家可能正掂量你這顆心能換幾斤糧。黑水峪這趟渾水,蹚進來就別想幹幹淨淨出去。
    石頭縫裏那陰濕氣,跟棺材板底下漚了八百年的黴味兒勾搭在一塊。
    混著沒散幹淨的屍臭,直往人天靈蓋裏鑽。
    嗆得腦仁嗡嗡疼。
    李司辰後背死死頂著一塊石頭。
    石頭是先前那暗金蹩王撞開的,裂口處岩棱嶙峋,狠狠楔入脊骨,激得他渾身一顫。
    胸前仿佛塞著團濕重的敗絮,每喘息一次,都扯得肺腔嘶鳴不止。
    可耳朵眼裏,比往常靈了不止一點半點。
    他能聽見十幾步外,言家那個精瘦頭目捂著胳膊,牙關咬得咯嘣響。
    能聽見他手下那倆兄弟,小腿肚子轉筋,膝蓋磕在一塊哆嗦。
    更能聽見,林子那邊。
    枯葉被輕輕踩陷,爛泥被小心繞過。
    三道呼吸,壓得低,但穩。
    分左、中、右,包過來了。
    不是亂闖,是算好了步子來的。
    “左邊倆,右邊一個,正前頭林子裏貓著個端長家夥的。”
    李司辰壓著嗓子,話從牙縫裏擠出來,又急又清楚,“左邊那倆,得踩過蹩王流黑血那攤爛泥地。右邊那個,繞不開那堆塌下來的亂石。”
    薑離就蹲在他旁邊。
    短鐵鍬橫在膝頭上,沒動靜。
    人像塊石頭。
    眼神釘子一樣,紮在左前頭林子那團黑裏。
    聽了李司辰的話,喉嚨裏滾出個“嗯”。
    袁守誠被蘇錦書和王胖子架著,窩在另一塊石頭後頭。
    臉白得跟糊牆的膩子粉似的,沒點人氣兒。
    眼睛倒還睜著,死死盯著前頭。
    渾濁,但沒散。
    “你想咋弄?”
    言闊咬著後槽牙問。胳膊上傷口拿布條胡亂勒著,血還往外滲,把布條染得發暗。
    “拖。等他們踩坑。”李司辰手摸進腰間工具包,掏出鎮魂鏡。
    鏡子冰涼,貼在汗津津的掌心。
    那陣在軀殼內奔突的暖意,仿佛被冰鏡遏住幾分,神思頓時澄澈起來。
    “薑離姐,左邊第一個露頭,就打。別打死,打殘,讓他叫。”
    “胖子,聽見左邊有動靜,你就把剩的那包驅蟲藥粉,朝右前頭那堆藤蔓後頭揚。用吃奶的勁兒,有多大勁使多大勁。”
    “好……好!”王胖子臉比袁守誠還白,手抖得像發了雞爪瘋,去摸背包側袋那個小紙包。
    “蘇姐,盯死正前頭。有半點不對,喊。”李司辰最後看向蘇錦書。
    蘇錦書抿著嘴,點點頭。
    人又往石頭後頭縮了縮,手裏攥著那把考古用的小尖頭錘。
    指節捏得發白。
    眼神像刀子,刮著正前頭霧氣沉沉的林子縫。
    “那我的人呢?”言闊喘著粗氣問。
    “讓你那倆還能動的兄弟,”李司辰瞥了眼言闊身後那倆嚇破膽的手下,“等會兒左邊一亂,就朝林子裏放槍。打哪兒不管,但要響,要快。放完就趴下,別露頭。”
    言闊盯著李司辰看了兩眼。
    這小子臉上沒多少表情。
    眼神穩得有點嚇人,不像這個歲數該有的。
    他吐了口帶血絲的唾沫。
    “行,聽你的。疤臉,狗子,照做!”
    左邊林子裏的腳步聲停了。
    李司辰屏住氣。
    洞玄眼沒開。
    可耳朵裏灌進來的聲音,清楚得邪門。
    他“聽”見左邊那兩個人停了步子,好像在打手勢。
    其中一個,靴子底已經蹭到了那片被蹩王黑血和粘液泡得發軟發臭的爛泥地邊兒。
    就是現在!
    薑離動了。
    人沒完全站起來。
    隻從石頭側後頭,閃電般探出半個身子。
    右手一揚!
    “嗖——!”
    烏黑的破甲梭撕開空氣,帶起短促尖嘯,一頭紮進左邊林子的黑影裏。
    “呃啊——!”
    一聲壓不住的痛嚎猛地炸開!
    緊跟著是人摔倒、壓斷枯枝的劈啪亂響。
    還有另一個又驚又怒的悶吼。
    “胖子!”李司辰低喝。
    “我去你大爺的!”
    王胖子嗷嘮一嗓子,閉著眼,掄圓了胳膊,把手裏那包赤紅色藥粉,朝著右前頭那片毛茸茸的藤蔓後頭,狠狠砸了過去!
    紙包撞上藤蔓,“噗”地裂開。
    紅色藥粉炸成一團紅霧,順著山風就往藤蔓後頭卷。
    “咳咳!啥玩意兒!”
    “眼睛!我眼睛!”
    藤蔓後頭立刻炸了鍋。
    兩個穿著灰綠色作訓服、臉上抹得花花綠綠的人影,踉踉蹌蹌從藏身地方滾出來。
    拚命揉眼睛,手裏弩箭都掉了。
    “開槍!”言闊扯著脖子嘶喊。
    他身後那倆手下早就嚇麻了爪。
    聽見喊,想也沒想,端起土造獵槍,朝著大概的林子裏,“砰砰”就是兩槍!
    槍聲在山穀裏炸開。
    回聲嗡嗡的,驚起遠處林子裏黑壓壓一片飛鳥。
    幾乎就在槍響的同一刻。
    正前頭林子裏,那個一直沒動靜的狙擊點,開火了。
    “噗。”
    一聲輕微的、帶著***特有的悶響。
    子彈打在言闊剛才藏身的石頭邊兒上。
    濺起一溜火星子,碎石崩飛。
    “趴下!”李司辰胳膊一伸,把探出半個腦袋觀察的蘇錦書,硬生生拽了回來。
    子彈擦著蘇錦書發梢飛過去。
    “奪”一聲,釘在後頭石壁上。
    碎石屑崩了蘇錦書一臉。
    蘇錦書臉“唰”地沒了血色。
    呼吸停了半拍。
    但馬上咬住嘴唇,強迫自己穩住,飛快低聲道:“狙擊步槍,裝了高級***。聽聲看彈道,不是山裏土貨。”
    “幹他祖宗……又是‘觀測站’那幫活閻王!”
    言闊攥緊傷臂,麵色鐵青,整個人伏地屏息。空氣裏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沉重、稠厚,浸透了森然的警告。
    林子裏靜了一下。
    隻有左邊那個被薑離射傷的人,在壓抑著一聲聲抽氣低吟。
    右邊那倆被藥粉迷了眼的,還在罵娘咳嗽,涕淚橫流。
    李司辰耳朵動了動。
    他聽見正前頭那個狙擊手,好像在快速挪位置。
    通訊器裏傳來極模糊的、斷斷續續的電流雜音。
    夾雜著幾個往外蹦的英文詞。
    “……Target…(目標)… Key…(鑰匙)… priority…(優先)…&nple…(樣本)…”
    鑰匙?樣本?
    李司辰心口猛地一縮。
    鑰匙……說的是他?因為他能擺弄那麵破鏡子,能引動古墓裏的鬼畫符?
    樣本……是他們從棺材裏刮出來的那點“地脈仙乳”殘留?
    還是他身體裏現在亂竄的這股邪門暖流?
    這幫人知道的,比他想的還多,還準。
    “他們人不多,傷了三個。但家夥硬,練過。”
    薑離聲音冷得能凍出冰碴子,“硬碰,拖不起。舅公的傷,更拖不起。”
    “那咋整?等死啊?”王胖子哭喪著臉,聲音發顫。
    言闊喘著粗氣,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幾圈,忽然壓低聲音,湊近李司辰。
    “小子,咱們做個買賣。”
    “說。”
    “我的人,傷一個,廢倆。你們這邊老頭眼看不行了,真耗下去,全得擺在這兒。”
    言闊語速快得像打槍,“‘觀測站’那幫煞星,辦事不留活口。可他們對這黑水峪裏頭的彎彎繞,未必有我們熟。”
    他喘口氣。
    “我知道這入口邊上,還有個岔道。早年修墓工匠留的保命路,又窄又憋屈,狗洞似的。但能通到後山。咱們一塊衝進去,借裏頭的地形甩開他們。出了這鬼地方,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李司辰沒立刻應。
    扭頭看袁守誠。
    舅公閉著眼,額頭上冷汗跟黃豆似的往下滾。
    胸前衣服又被血洇濕一塊,顏色發暗。
    他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
    嘴唇哆嗦著,動了動。
    沒出聲。
    但口型是:暫……信……
    蘇錦書也微微點了下頭。
    眼下這光景,沒別的路了。
    “行。”李司辰盯著言闊,“你帶路。別耍花槍,要死,黃泉路上也有個伴兒。”
    “老子還沒活夠呢!”
    言闊啐了一口,扭頭衝身後倆手下低吼,“疤臉,狗子,等會兒聽我號子,一塊往入口裏衝!進去右拐,第二個石筍後頭有道縫,鑽進去!”
    他這話剛落。
    正前頭林子裏,“噗噗”又是兩發點射。
    子彈打在掩體的石頭上,壓得人抬不起頭。
    左邊和右邊受傷的“觀測站”隊員,好像也被同伴拖著,開始往後挪,重新找位置。
    不能再等了!
    “走!”言闊脖子一梗,第一個連滾帶爬,朝著黑水峪那黑咕隆咚的入口衝過去。
    “跟上!”李司辰架起袁守誠。
    薑離斷後。
    蘇錦書和王胖子護在兩邊。
    幾個人玩命地衝向那口子。
    “噗噗噗!”
    子彈追著他們腳後跟。
    打在石頭上,泥土裏,噗噗作響。
    剛衝進黑水峪入口那熟悉的、滿是腐朽味的黑暗甬道。
    言闊嗓子都喊劈了:“右邊!第二個石筍!”
    幾個人手腳並用摸過去。
    果然,在一根倒懸著的、粗得嚇人的石筍後頭,真有一道縫。
    窄得跟刀片劃出來似的。
    得側著身子,吸著肚子,才能勉強擠進去。
    “快!一個跟一個!”言闊催著,自己卻閃到一邊,“你們先!”
    李司辰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推讓。
    小心地把半昏迷的袁守誠先塞進去。
    然後是蘇錦書、王胖子。
    他正要跟著往裏擠。
    身後甬道裏,已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戰術手電的光柱亂晃,眼看就要掃過來。
    “進!”薑離在他後背推了一把。
    自己守在縫隙口,短鐵鍬橫握,眼神像狼。
    李司辰不再猶豫,側身擠進那道窄縫。
    言闊和他那倆手下也魚貫而入,擠得齜牙咧嘴。
    薑離最後一個退進來。
    身影剛消失在縫隙裏的黑暗。
    “噗噗”幾發子彈,打在縫隙口的石壁上。
    火星子濺得老高。
    縫裏頭比想的還憋屈。
    得彎著腰,縮著脖子,螃蟹似的橫著挪。
    空氣不流通,悶得人發慌,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
    隻有粗重的喘氣聲。
    還有衣服、背包摩擦石壁的沙沙聲。
    不知道在黑暗裏摸索了多久。
    也許就幾分鍾,也許有十幾分鍾。
    前頭終於瞧見一點朦朧糊糊的光。
    涼颼颼的風灌進來。
    擠出去一看。
    果然到了後山一處偏僻山坳。
    樹木雜草長得密,把天都遮了一半。
    離黑水峪那嚇死人的主入口,已經隔開老遠了。
    “暫時……安全了。”言闊一屁股坐在地上,扯開胳膊上被血浸透的布條。
    疼得他整張臉都皺成一團,嘶嘶抽冷氣。
    他那倆手下也癱在地上,張著嘴喘大氣,跟離了水的魚似的。
    李司辰趕緊去看袁守誠。
    舅公已經半昏迷了,氣兒弱得嚇人,進的多出的少。
    “得馬上找地方給舅公收拾傷口!”蘇錦書急了,手有點抖,去翻自己背包裏的急救包。
    “這地兒不能久待。”
    薑離四下裏掃了一圈,眼神警覺得很,“‘觀測站’的人找到那條縫,是早晚的事。”
    言闊喘勻了氣,掙紮著站起來。
    看著李司辰,眼神複雜。
    “買賣做完,兩清了。小子,聽我一句,‘觀測站’盯上的東西,沒跑。你們身上那點‘仙蛻’,還有你……”
    他目光在李司辰臉上停了停。
    “自求多福吧。嘎烏婆那地界,水渾得很,惦記的人海了去了。我們言家……嗬,也就是個跑腿賣命的。”
    這話裏有話。
    李司辰想起之前聽過的風聲,言家內部好像也不太平,幾房人鬥得跟烏眼雞似的。
    看來這個言闊,在家族裏未必是得勢的那一房。
    “話我記下了。”李司辰臉上沒什麽表情,“你們去哪兒?”
    “回堂口,治傷,把這兒的事兒告訴上麵。”言闊擺擺手,招呼他那倆手下。
    三個人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朝著下山的小道挪。
    很快就被茂密的林子吞了,沒了影。
    “這姓言的,倒也算條漢子,沒在背後捅刀子。”王胖子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嘀咕。
    “各取所需罷了。”
    蘇錦書一邊手底下不停,給袁守誠清洗傷口、上藥、重新包紮,一邊低聲說。
    “他需要我們幫著脫身,也需要我們吸引‘觀測站’的火力。而且,他把‘觀測站’這名頭透給我們,未必安了好心。可能想借‘觀測站’的刀,或者讓我們兩邊咬得更凶。”
    李司辰沒接話。
    默默拿出水壺,給昏迷的袁守誠潤了潤幹裂的嘴唇。
    腦子裏還在轉那幾個詞。
    鑰匙。樣本。觀測站。
    還有那個“龍脈監測”的項目。
    這幫人的胃口,恐怕比一點“地脈仙乳”大得多。
    張清塵那邊等不起。
    舅公這邊也快撐不住了。
    “先離開這兒,找個背風、有遮擋的地方。”
    薑離打斷他的思緒,“往南,躲開大路。找個有幹淨水、能藏身的地方過夜。明天天亮,再想辦法打聽去嘎烏婆的道。”
    李司辰點點頭,把袁守誠背起來。
    王胖子趕緊過來搭手扶著。
    蘇錦書麻利地收拾好急救包。
    走到剛才言闊他們離開的方向,蹲下身,用樹枝小心撥開一層落葉。
    從濕乎乎的泥土裏,撿起個東西。
    黃澄澄一顆彈殼。
    還帶著點硝煙味。
    彈殼底上,印著一圈清晰的洋文和數字編號。
    &nm。”蘇錦書聲音有點沉,把彈殼遞過來。
    李司辰接過。
    彈殼冰涼,硌手。
    “不是國內市麵上能見的貨。看底火痕跡和標識磨損,是近期用過的新貨,不是庫存老玩意兒。”
    蘇錦書補充道,眉頭擰得緊。
    這個“觀測站”……水比想的還深。
    前頭有那種藏在影子裏神秘勢力的對頭。
    中間冒出“觀測站”這種背景成謎、家夥硬朗的凶神。
    後頭是嘎烏婆那片不知道埋著什麽雷的凶地。
    還得搶時間,找到真正的“地脈仙乳”,救張清塵的命。
    這條路,越往前走,道越窄,天越黑。
    夜色從四麵山林裏漫上來。
    像一張無聲的大網,一點點把最後那點天光也吞了。
    (第七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