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續) 蜀道難行,詭店夜話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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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店,敞著門是為渡人。
    有些路,鋪著石是為引魂。
    你若真當了真,一腳踏進去,那命便不再是你的,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也尋不見了。
    這“望山鋪”的梁木,縫隙裏沁著的豈止是黴斑?
    那是無數雙眼睛在暗裏瞟過,無數樁心事在夜裏漚著,經年累月,釀出的一種靜——這靜有了分量,壓在脊梁上,沉得叫人透不過氣。
    就在那“叩、叩”聲和古怪腥氣讓李司辰、蘇錦書、薑離三人屏息凝神,準備下樓探查之際——
    客棧一樓那扇門板,方才還教人仔細掩緊了,冷不防便是一記轟然迸裂的響動——竟從外頭生生撞開了!
    力道之大,讓整扇老舊的木門都撞在牆上,又彈回來,吱呀亂響。
    緊接著,一串急促、沉重,絲毫不加掩飾的腳步聲踏了進來,踩得樓板都跟著震。不是一兩個人,聽起來至少四五個。
    一個粗豪、帶著濃重湘西口音的嗓門,在死寂的堂屋裏炸開:
    “老板!老板人呢?死哪兒挺屍去了?趕緊的,出來接客!”
    這聲音……這做派……
    李司辰心頭猛地一跳。這絕不是“觀測站”那些行事詭秘、裝備精良的人。
    是另一夥人。而且,來者不善。
    樓下,煤油燈的光似乎晃了晃。櫃台後麵,那一直“吧嗒”抽煙、泥塑木雕般的老頭,終於有了動靜。傳來椅子挪動的“吱嘎”聲,和老頭那幹澀平淡的回應:
    “客滿了。幾位另尋他處吧。”
    “放你娘的屁!”
    那粗豪聲音罵道,帶著跋扈,“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除了你這破店,還有個球的去處!樓上不還有房嗎?老子看見了!趕緊的,騰兩間出來,再弄點吃的,餓死了!”
    “真滿了。客人睡下了。”老頭的聲音依舊沒起伏,但透著一股不容商量的硬。
    “睡下了?”
    另一個稍微尖細些的聲音鑽進來,陰陽怪氣,“這荒山野嶺的,深更半夜,能有什麽正經客人?別是你這老東西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吧?哥幾個,上去瞧瞧!”
    腳步聲立刻轉向樓梯,咚咚咚就往上闖。
    李司辰和薑離對了個眼神,兩人幾乎同時從床上翻身坐起。李司辰的手探向放在床腳凳子上的工具包,薑離則一把抓起了靠在床頭的短鐵鍬。
    蘇錦書也退回房間門口,神色緊張。王胖子也聽得真切——那抽息壓得極低,摸索聲似有若無,卻撓得人耳根發麻。他周身一僵,旋即蜷縮身形,遁入陰影深處。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口——
    “慢著。”
    樓下忽地滲上來一個女聲,冷冽似臘月井水,靜得如同荒廟夜息,卻偏偏紮透了層層板木,直往人骨髓裏鑽。
    這聲音不高,倒像暗裏甩出的套索,將幾隻抬到半空的靴底,驟然鎖死在木梯上。
    薑離的臉色,卻在那聲音鑽進耳朵的刹那,她腮邊的筋肉微不可見地抽動了一下,像是被看不見的冷針紮了。驚?懼?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
    隻覺得心窩裏那點熱氣“哧”地便散了,空落落蕩著寒意。她攥著鐵鍬柄的五指,一節一節,褪盡了血色,泛出青白的骨影。
    女子話音落了地,帶著街麵上混不吝的勁頭:“這鋪麵,咱攏了。”調門不高,卻紮耳朵。她拇指往上一挑,“上頭是咱弟兄。不相幹的,別蹭這渾水。”
    “朋友?你他媽算哪根蔥?”粗豪聲音顯然不服。
    “嗤——”
    一道薄聲,似裂帛又似刀鋒淬寒,貼著耳廓刮了過去。
    隨即是“錚”的一記清鳴,有東西咬進了樓梯柱子裏,尾音顫顫地散在昏暗裏。
    樓下霎時沒了動靜。
    這靜裏,仿佛能聽見幾十年前埋進地磚縫裏的嗚咽,正一絲絲地,朝外滲。
    過了幾秒,那粗豪聲音再次響起,氣勢卻弱了不止一籌,帶著驚疑和某種……畏懼?
    “你……你們是……搬山……”
    “知道就好。”清冷女聲打斷他,“滾。”
    沒有多餘廢話。那幾雙沉重的腳步聲,再沒有上樓的意思,反而踉蹌著、互相推搡著,飛快退出了客棧大門,腳步聲迅速消失在夜風裏。
    客棧一樓重新恢複了寂靜。
    隻有煤油燈芯還在跳。
    李司辰輕輕拉開房門,和薑離、蘇錦書一起,小心翼翼地探身往下看。
    樓下堂屋裏,除了櫃台後重新坐回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的抽煙老頭,還多了三個人。
    三個人都穿著深青色的、類似勁裝的利落衣褲,紮著綁腿,背著樣式統一的長條形布囊。兩男一女。
    站在最前麵的,是個看起來三十出頭的女人。身量高挑,眉眼清冷,皮膚是常在野外活動的小麥色,一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亮得驚人。她手裏正把玩著一枚巴掌大小、形狀奇特的金屬片,邊緣在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剛才釘在樓梯柱子上、嚇退那夥不速之客的,想必就是這東西。
    這女人身上,有種和薑離相似的氣質——幹練、鋒利,帶著常年與山林險地打交道的野性與肅殺。但又比薑離多了幾分沉穩和內斂的威勢。
    她身後兩個男人,一個麵容精悍,眼神如鷹,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另一個年紀稍輕,表情有些局促,但背挺得筆直。
    這三個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裏,一句話就嚇退了那夥明顯是地頭蛇的莽漢。
    薑離看著那個女人,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但她的眼神,李司辰看懂了——那是認出了同類的眼神,甚至……可能不止是同類。
    那清冷女人也抬起頭,目光直接落在薑離臉上。她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眼神深處,似乎有細微的波瀾閃過。
    她下頜朝薑離的方向,極輕微地一沉,算是打過照麵,然後轉向櫃台後的老頭,摸出幾張大鈔,放在櫃台上。
    “三間房。熱水。吃的簡單弄點。”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但語氣緩和了些,甚至帶上了點此地附近的口音,“打擾了,店家。”
    老頭抬起眼皮,看了看錢,又看了看這三人,沒說話,默默收下錢,從抽屜裏又摸出三把鑰匙推過去。然後衝著後頭過道,用那平板的聲音喊:“老太婆,再來三位客人,弄點吃的。”
    一切發生得太快。
    從這三人闖入,到驚走地頭蛇,再到入住,不過幾分鍾。
    李司辰腦子裏飛快轉動。搬山?他們自稱“搬山”?是薑離的同族?搬山道人?
    但眼前這三人,出現的時機、方式,都太巧,也太突兀了。是敵是友?
    那清冷女人拿著鑰匙,卻沒有立刻上樓。她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二樓走廊上的李司辰幾人,最後落在薑離身上,開口道,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
    “小離,下來。有事說。”
    她果然認識薑離!而且稱呼親昵!
    薑離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深吸一口氣,看向李司辰,低聲道:“是我族姐,薑晚。她……應該是來找我的。我下去看看。”
    李司辰點點頭,但沒放鬆警惕:“我們跟你一起下去。”他把王胖子留在房間照顧袁守誠,自己和蘇錦書跟著薑離下了樓。
    樓下,那叫薑晚的女人已經找了張靠裏的桌子坐下,另外兩個***在她身後,如同護衛。老太婆默默端上來三碗和之前一樣的臊子麵,然後退回黑暗。
    薑離走到桌邊,看著薑晚,嘴唇抿了抿,才開口:“晚姐,你們怎麽找到這裏的?”
    薑晚未應聲,隻以二指拈起竹筷,往麵碗裏徐徐一旋,挑出幾根麵來,遞到唇邊,卻不吞,隻將那縷白氣輕輕噓散。
    眼簾低垂,目光凝在碗中,待片刻,方將麵條送入口中,嚼得極慢,喉結一動,咽了。
    這才抬眼看薑離——那眼神,竟似臘月裏磨亮的刀鋒,靜悄悄剮過來。
    “族裏收到你從落花洞傳回的消息,說找到了能解‘千年屍蟞蠱’的地脈靈乳,還派了人護送靈藥回族。”
    薑晚的聲音沒什麽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長老們推算你們的大致路線,又探聽到‘觀測站’和幾股不明勢力在這片區域活動頻繁,不放心,讓我帶人過來接應。循著你留下的族徽暗記,摸到這客棧,正好碰上剛才那幾個不開眼的地痞。”
    她頓了頓,看向李司辰:“你就是李司辰?黑水峪‘幽泉侯’棺材裏爬出來的那個?”
    這話問得直接,甚至有些無禮。
    李司辰皺了皺眉,但還是點了點頭:“是我。”
    薑晚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頭。“聽小離說,你身上有‘鑰匙’的線索,還要去嘎烏婆找地脈仙乳救人?”
    “是。”
    “膽子不小。”
    薑晚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聽不出是褒是貶,“這一路,你們鬧出的動靜也不小。黑水峪,‘觀測站’,言家,苗疆蠱洞……該惹的,不該惹的,差不多齊了。”
    她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前傾,盯著李司辰,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聽著,小子。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藏著什麽秘密,也不關心你和袁家、李家的那些陳年舊賬。”
    “但小離既然選擇跟你們一道,族裏暫時也不會攔著。不過,嘎烏婆那地方,比你想象的要凶險百倍。那裏不隻是有地脈仙乳,更牽扯到上古‘九黎’遺族、西南龍脈支流的走向,甚至……”
    她話沒說完,目光似有若無地瞥了一眼櫃台後仿佛睡著的老頭,還有後廚的方向,話鋒一轉,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用油布和蠟封得嚴嚴實實的扁平小包,放在桌上,推到薑離麵前。
    薑晚的目光掃過李司辰和薑離疲憊中帶著警惕的臉,又似有若無地瞥了一眼樓上,淡淡道:“這趟路不好走,看你們幾個的氣色,跟從鬼門關逛了幾圈回來似的。尤其是樓上那位,氣息弱而不穩,是耗空了精神,又沾了不幹淨的東西。”
    她用指尖點了點桌上的油布包:“這裏麵是族裏秘藏的‘千年肉太歲’精華,最是固本培元,對耗損過度、邪氣侵體有奇效。給他用上,好好睡一覺,明天應該就能醒,行動無礙。”
    她話鋒一轉,盯著李司辰:“至於你們非要闖嘎烏婆不可的理由……我懶得深究。是為了救人也好,尋寶也罷,那是你們的事。”
    “但我把話撂這兒——嘎烏婆那地方,有沒有你們要找的‘地脈仙乳’兩說,就算有,也絕不是給人吊命補氣那麽簡單。那玩意兒牽扯的東西,比你們想象得深得多,也危險得多。”
    李司辰心中震動。這“搬山”一族,行事果決,情報精準,而且出手就是“肉太歲”這種傳說中的奇物。他們顯然對嘎烏婆了解頗深,甚至可能有自己的圖謀。
    但眼下,舅公的狀況確實需要穩定,多一個薑晚這樣的強力幫手,也多一分把握。
    “條件是什麽?”
    李司辰沒有立刻答應。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尤其是這些傳承古老的隱秘世家。
    薑晚對李司辰的平靜顯得有些意外,那慣常無波的眼尾稍彎了彎,快得像錯覺,也不知道是不是讚許。
    “條件?暫時沒有。就算有,也不是現在談。等進了嘎烏婆,找到地脈仙乳,或者……遇到我們需要的東西時,再說不遲。現在,我們算是臨時同盟。如何?”
    她的話留了足夠的餘地,也保留了主動權。
    李司辰快速權衡。拒絕?對方明顯實力強勁,而且可能掌握關鍵信息。答應?則意味著要分享通往嘎烏婆的線索,並承受未來可能的不確定風險。但眼下,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可以。”李司辰點頭,“但行動計劃和關鍵決策,我們需要協商。”
    “自然。”薑晚也很幹脆,她重新拿起筷子,“先讓你長輩服下藥,好好休息。天亮後,我們再說下一步。另外……”
    她忽然抬起頭,看向二樓某個方向,目光如電。
    “樓上那位聽了半天的朋友,是不是也該出來,打聲招呼了?”
    李司辰心中一凜,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隻見二樓走廊,他們房間斜對麵,那間一直緊閉的、原本應該沒人的客房房門,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
    那門縫後頭,先探出來小半張臉。白,是那種常年在不見天日地方待著的、冷冷的白。
    臉上架著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在樓下昏黃的光裏反著點幽光,看不清後麵眼睛的神氣。
    鼻子以下還藏在陰影裏,就那抿著的、沒什麽血色的嘴唇,和線條過於清晰的下巴頜,讓人瞧著有點說不出的別扭。
    他整個人像是剛從一幅舊照片裏走出來,還沒染上活人氣。
    他麵上木然,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目光沉靜如古井水,徐徐掃過樓下眾人,終是定在薑晚與李司辰身上。嘴角微揚,浮起個標準卻空洞的禮數笑影。
    “抱歉,打擾諸位敘舊了。”
    他的聲音溫和,清晰,帶著一種受過良好教育的腔調,“在下姓墨,單名一個‘九’字。路過此地,借宿一宿。方才聽到些動靜,出來看看。諸位繼續,不必管我。”
    墨?
    李司辰瞳孔微縮。這個姓……
    薑晚指間竹箸陡然一僵,她抬眸鎖死樓上那自稱“墨九”的年輕影子,目光似淬冰的針,刺破滿室昏沉。良久,喉底才碾出幾字:
    “墨家的人?真是巧了。這深山老林的破客棧,今晚倒是熱鬧。”
    那墨九臉上的笑容不變,甚至更溫和了些:“是啊,真巧。看來,這‘望山鋪’,果然是個有意思的地方。諸位慢用,我先休息了。”
    說完,他微微頷首,重新輕輕關上了房門,悄無聲息,仿佛從未出現過。
    堂屋裏,重新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隻有煤油燈芯,還在不知疲倦地跳動著。
    櫃台後的老頭,依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後廚,再沒有半點聲響。
    李司辰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又看看神色凝重的薑晚,再看看身邊同樣麵露驚疑的蘇錦書和薑離。
    “望山鋪”這個小小的客棧裏,此刻,已經聚集了至少四方勢力:
    他們一行(尋找地脈仙乳)、神秘的客棧老夫婦、突然出現的搬山族人薑晚、以及這個來曆不明、自稱“墨九”的墨家人。
    而樓下,那詭異的“叩、叩”敲擊聲,似乎在他們注意力被轉移時,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
    但四下的空氣卻濁重起來,那味兒——像是從老墳窟窿深處泛上來的,帶著潮冷的土氣,又摻著鐵器在陰濕地裏的鏽澀,厚厚地淤在鼻尖底下。
    (第七十四章 完整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