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蜀道難行,詭店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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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蜀道從來不是路,是人用命在懸崖峭壁上磨出來的一線天。
這話老輩子人說了千八百年,可沒幾個人真懂。
從古至今,進川的路有三條——金牛道、米倉道、陰平道。每條道都踩著屍骨,淌著血水。
三國時諸葛亮征南蠻,七擒孟獲是真,用十萬軍民開鑿“打箭爐”秘密鑄造兵刃、鎮壓夷人供奉的“邪神”,也是真。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有些東西被壓在山底下,壓了幾千年,如今又要冒頭了。
這片土地上,像嘎烏婆那樣的地方不止一處。
三星堆的青銅神樹底下埋著什麽,昆侖山深處凍著誰的道統,東海歸墟裏沉了多少王朝的秘寶,秦嶺龍脈上又釘著多少根“鎖龍釘”——
知道的人不敢說,敢說的人早就閉上了嘴。
這是盤大棋。
棋盤上是華夏五千年的地脈,棋子是活人死人半死不活的人,對弈的手藏在雲裏霧裏,有的一看就是人手,有的長得像爪子,有的壓根沒有形狀。
李司辰他們,不過是剛被扔上棋盤的一顆子。
還他娘是顆過河卒。
天剛擦點亮,寨子還讓霧捂得嚴嚴實實。
龍阿公的指肚碾過“嘎烏”凹凸的紋路,那紋路仿佛要陷進他的皮肉裏去。
他臉上溝壑般的皺紋先是僵住,繼而猛地向深處縮緊,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了一把。
他將那泛著老苔蒼綠銅片緩緩推回李司辰掌心,動作沉滯。遞過去時,那手幾不可覺地顫了一下——
那不是老邁的哆嗦,而是一種自骨頭縫裏滲出來的、違背了他一甲子穩如磐石的本事的戰栗。
他指節微微弓起,在晦暗裏發出枯竹將折似的、極細微的響動。
“這東西,不詳。”
他聲音壓得低,像是怕驚動什麽,“上麵的紋路,我年輕時候跟寨子裏的老‘巴代’(苗語:巫師)學過兩眼,這是古時候‘山外頭’人祭祀用的符。跟‘嘎烏婆’扯上關係……你們這趟路,怕是比鑽蠱洞還凶險。”
李司辰將那銅片攥進掌心,像攥住了一片凍透的屍甲。他沒言語,隻下頜繃緊,往下一點。
凶?自打從黑水峪那口“棺材”裏掙出來,他往前挪的每一步,鞋底蹭的都是閻王爺的門檻。
“我走不脫。”
龍阿公朝山外渾沌的霧氣望,歎了口氣,話音帶著糠秕似的沙啞,“寨子底下,地脈叫人鑿穿了窟窿。得補。再耽擱,莫說過兩年——今秋的泉水怕就要泛味了,地裏……該長的,就都不長糧食了。”
他轉身,從吊腳樓旮旯拖出個舊帆布包,掏出幾個油紙包,幾根用草藥捆著的粗香,還有一張手畫的、揉得跟醃菜似的山路圖。
“幹糧,墊肚子。香,晚上睡前端上,尋常的山精野物、毒蟲蛇蟻,不敢近。”
東西塞給蘇錦書,手指戳著那張圖,“順著這條老道往西,走差不多兩天,能到一個叫‘打箭爐’的老地方。靠著大路,有車,也有人煙。再往嘎烏婆那頭去……我就抓瞎了。這圖,我年輕采藥踩出來的道,幾十年了,路還在不在,看造化。”
蘇錦書仔細收好,道了聲謝:“您多保重。”
薑離守在門口,背對屋裏,眼珠子掃著霧將散未散的山穀。
她忽然扭過頭,對李司辰低聲道:“下頭林子裏有動靜。不是野物,是人的腳板,至少三雙,往這邊摸。步子壓得輕,可方位咬得死。”
是“觀測站”的狗?還是別的?
李司辰心往下沉。不能再耗了。
“胖子,架好舅公,走。”
他背起行囊,腰間工具包墜得慌,裏頭鎮魂鏡、量天尺,還有那塊來曆邪門的銅片,叮當亂響。
王胖子齜牙咧嘴,把袁守誠那條沒什麽分量的胳膊繞過自己脖子,架起來。
老頭子臉上那層死人似的青灰氣散了些,泛上點活人氣,可眼還閉得緊緊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半天不動一下,隻有胸口那點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喘著氣。
不是睡,是魂兒好像被什麽東西抽走了一大半,剩下的這點勉強吊著。
幾個人沒敢走寨子正路,跟著龍阿公指的采藥小道,一頭紮進後山更密的林子裏。臨了,龍阿公站在坡上,衝他們擺擺手,佝僂身子讓濃綠的山影吞了,看不見了。
這一走,就走到了天擦黑。
那所謂的路,到了此處,便連個名目也配不上了。是薑離揮著一柄短鍬,在那些密得潑不進光的棘叢、雜木,還有巨蟒般絞纏一處的老藤間,一下,又一下,剁出來的一道豁口。
人須得將身子折過去,頸子縮進腔子,挪著,蹭著,活像那未成形的蠱蛹,掙紮著要擠進濕漉漉的昏暗裏去,前頭是甚,卻還沒個定數。
林間空氣凝滯如膏肓,吸入喉中,早失了氣的本分,倒似滾燙的、腐葉漚出的餿漿,死死封住咽喉。
每一喘,都像在與暗裏甚麽無形之物奪那**命的腥氣。
衣衫自內而外被汗醃透了,泛著鹽鹵的澀,再叫林中永不盡散的潮氣一蒸,便緊緊咬在皮肉上。那濕冷黏滑的觸感,竟如套了層才從墳坑裏起出的殮衣,墜得人脊梁骨發瘮。
李司辰覺著,這腿腳是賃來的,早過了歸還的時間,如今隻餘下兩截麻木的木頭,裏頭灌滿了酸醋與沉鉛,每提一步,膝蓋骨便發出枯枝將折的悶響。
可怪的是,身體深處——自黑水峪那口悖逆常理的棺槨裏捎帶出的那點仙氣,卻仍在悠悠地轉,像口深井裏懸著的一盞孤燈,勉強護著心口那點兒活氣,教他不至於全然坍倒。
四下裏聲音也清冽得反常:飛禽振翅的突兀,蟲豸齧咬的瑣碎,風過林梢時葉片翻卷的潮湧,連同自己胸膛裏那麵殘破的皮鼓,撞得一下比一下狠,震得腔子隱隱發麻。
“辰子……真、真不行了……”王胖子那口氣,終究是捯不上來了。
架著袁守誠的手直抽抽,“再走……不用等後頭拿槍的孫子追上來……我自個兒……就得先交待在這兒……這他娘……比我當年在老家河堤上扛一天沙包還……還要命……”
“前頭,有塊大石頭,能喘口氣。”薑離的聲音從前麵荊棘縫裏擠出來,平,可也能聽出累。
幾人連爬帶滾,蹭到山崖那處突石底下,身子一沉便癱坐下去,再也掙不起半分力氣。
李司辰摸出水壺,搖了搖,裏頭響動空寥寥的,像藏著幾句沒吐盡的歎息。他俯身,將壺口貼著袁守誠昏睡中皸裂的嘴唇,沾了沾,又轉向蘇錦書遞去。
蘇錦書搖搖頭,臉白得像刷了層石灰,嘴唇幹得起皮,裂了幾道血口子。可眼神還定著。
她摸出龍阿公給的地圖,又對了對自己手機裏早先下好的離線區域地圖(早八百年就沒信號了),眉頭擰出個死疙瘩。
“方向沒錯,可腳程比想的慢太多。照這麽挪,到‘打箭爐’怕還得再走一天多。而且……”
她抬眼看天。林子裏黯得沉實,枝葉疊著枝葉,將天光逼成窄窄一隙——就那麽一塊灰翳,眼見著失了色澤,仿佛有隻巨手正緩緩收攏五指。
“天黑前,甭想蹚出這片林子。”
夜裏在深山老林趕道,跟把脖子遞到閻王殿門口沒兩樣。
“得找個能窩一宿的地兒。”李司辰舔了舔幹得起刺的嘴唇,嗓子眼冒煙。
薑離沒言語,站起身,像隻夜裏出洞覓食的山貓,幾下躥上旁邊一棵高點的老樹,手搭在眉骨上朝四外瞅。過了一會兒,她出溜下來,指了個方向。
“那邊,山坳往下,好像有房子。看不清全乎,有炊煙。”
有房子?有人家?
在這前不見村後不見店、鳥不拉屎的深山老林裏頭?
幾個人互相瞅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瞧見了疑影,可也瞧見了一絲活氣。有房子,好歹有個遮頭避雨的地界,興許還有口水。
沒別的挑。
連滾帶爬地掙紮了近一個鍾頭,天色已沉如鐵幕,他們才勉強蹭到薑離提過的所在。
那是個背風的窄坳。一條碎石小徑,快教荒草吞盡了,歪斜著似條僵蛇,往坳底潛去。底下,竟真栽著幾座屋舍。
不是想的那種獵戶的窩棚,也不是苗寨的吊腳樓。
是幾間很老、很舊,可看著結結實實的青瓦木頭房子。黑瓦,白牆(牆皮掉了一大半,露出裏頭黢黑的泥坯),木頭門,木頭窗,窗欞子都朽了。
房子旁邊還杵著根歪脖子木頭杆子,上頭挑著個褪色發白、讓風吹雨打得快成破布的布幌子,在傍晚的山風裏要死不活地晃蕩。布上模模糊糊像有字,看不清了。
最邪性的是,房子門口掛著盞燈籠。
不是電燈,是老輩子那種紙糊的燈籠,竹篾骨子,裏頭點著蠟燭,火苗昏黃昏黃,要滅不滅,勉強照亮門口巴掌大一塊地。
在這荒嶺的夜裏,這盞燈籠倒像被這黑暗嗆出來的一口濁氣,孤零零懸著。
光暈昏昏的,不照路,隻勉強映出自己一圈慘淡的輪廓,活脫脫是誰忘在這兒的半隻眼珠,正冷冰冰地覷著你。
四下裏那靜,也跟著沉了,直往人骨縫裏鑽。
“這……這啥地界啊?”王胖子嗓子發幹,聲兒飄,“客棧?這鬼地方還開客棧?”
房子門楣上頭,確實掛著一塊舊木匾,油漆掉得斑斑駁駁,像長了癩,勉強能認出三個字——望山鋪。
還真是個客棧。
“進不進?”薑離看向李司辰,手按在短鐵鍬柄上,指節發白。
李司辰凝著那盞燈籠,光在夜氣裏顫巍巍地縮著,仿佛一口遊絲般的氣,隨時要散。心下那點異樣卻似生了根,暗暗地往骨頭縫裏鑽。
轉眼一瞥,王胖子已癱作軟泥一灘,舅公呢,隻餘眼角一絲光吊著,半截身子早陷進混沌裏去。再望前頭,林子沉在死寂的墨色中,寂靜底下,似是伏著了不得的東西……
“進。”他牙縫裏擠出一個字,“都醒著點神。”
門軸低吟,似垂死者的喘息,門扇向內緩緩蕩開。混雜的氣息迎麵撲來——
柴煙炙烤的焦苦、隔夜餿食的膩氣、木料潰爛的悶腐,以及一絲自磚縫地底滲出的陰濕黴腥,彼此交纏,鑽入鼻竅。
室內暖意稍勝,卻更顯幽晦。唯櫃上一盞舊煤油燈亮著,焰芯如豆,顫搖不定,宛若窺探的眼珠,吝嗇地映出咫尺堂屋。
數張方桌與條凳散置,桌麵積著年深日久的油垢,在昏光下泛出鈍膩的暗色。角落陰影中,殘破的竹筐與朽爛的籮筐堆疊,似蟄伏的活物。
櫃台後頭,坐著個老頭。瘦,幹巴,穿著身洗得發白的深藍布褂子,戴著頂同色的舊帽子,帽簷壓得低,遮了半張臉。
他手裏握著杆旱煙袋,正“吧嗒、吧嗒”抽著,煙霧繞著他打轉,看不清眉眼。
聽見門響,他抬起頭。
一張爬滿褶子、像是用鈍刀子刻出來的臉。眼珠子有些渾,掃過進來的幾個人,尤其在昏睡的袁守誠身上停了停,然後眼皮子一耷拉,接著抽他的煙。
“住店?”聲兒幹澀,沒半點起伏。
“住店。”李司辰走到櫃台前,“還有房嗎?要兩間。有熱水、吃食嗎?”
“有。”
老頭磕了磕煙袋鍋子,“樓上,左拐頂頭,兩間挨著。熱水灶上有,自己留。吃的……”
他頓了頓,“就麵條,臊子麵。吃不吃?”
“吃。麻煩您了。”蘇錦書接過話,聲兒盡量放平。
老頭沒再言語,從櫃台底下摸出兩把老舊的黃銅鑰匙,推過來。鑰匙上拴著木牌,刻著房號。
“一宿,一間八十。麵條十五一碗。先給錢。”
李司辰拿起鑰匙分配道:“我和胖子帶著舅公一間,蘇姐和薑離一間。大家晚上警醒點。”
價兒倒是便宜,便宜得有點邪乎。李司辰數了錢遞過去。老頭接過,眼皮子都沒抬,塞進抽屜,然後衝著後頭黑咕隆咚的過道喊了一嗓子,聲兒又幹又平:“老太婆,來客了,四碗臊子麵!”
廊道暗處傳來衣擺與牆壁的摩擦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紙麵上拖行。一個裹著灰布圍裙的老太婆,影子先於人,斜斜地探了出來。
她極瘦,兩頰塌陷得仿佛隻剩一層皮貼著骨,眼珠子卻異常清亮,在昏晦裏掠過二人,又漠然地垂下去。
她不言語,隻緩緩側身,隱進旁邊那道低矮的門洞——裏頭飄出柴火與陳年油垢混雜的氣味。那門框黑洞洞的,吞沒她,如同吞沒一粒塵。
老頭又低下腦袋抽煙,不再搭理他們。
堂屋裏靜得嚇人。隻有煤油燈芯偶爾“劈啪”爆個燈花,還有後頭灶房傳來鍋鏟碰著鐵鍋的、刮人耳根的聲響。
李司辰讓王胖子先把袁守誠扶上樓安置。他和蘇錦書、薑離留在下頭,挑了張離櫃台不遠不近的桌子坐下。薑離背貼著牆,臉衝著大門和櫃台,手一直沒離開短鐵鍬柄。
李司辰借著那點子昏黃跳動的光,四下打量。牆是木板牆,年頭久了,黑黢黢的。有些地方糊著舊報紙,字都模糊成一團墨疙瘩。牆上光禿禿,沒貼沒掛。
空氣裏除了煙味和飯菜味,似乎還絞著點別的氣味……很癮,卻直往鼻竅深處鑽,是那種透雨過後,掘開三五尺深的老土才會透出的氣息,陰涼,帶著鐵鏽氣,像暗處埋著什麽活物在緩緩呼吸。
他眼珠子無意中掃過靠近樓梯的牆角。那兒牆皮禿嚕了一大塊,露出裏頭發黑的木板。木板上,好像有些劃痕。
他心裏一動,裝作挪凳子,湊近了點。
就著煤油燈那點子鬼火似的光,他看清了。那不是隨便劃拉的,是刻上去的。道道很簡陋,歪歪扭扭,像是用釘子或者什麽尖東西隨手摳的。圖案也抽抽巴巴,像個什麽符,又像某種簡筆的圖畫。
其中一個符,讓他眼皮子猛跳了一下。
那是一個圓圈,裏頭點了三個點,點擺的位置……跟銅片上那個“嘎烏”紋樣裏“眼睛”那部分,隱約有那麽幾分像!隻是更抽巴,更模糊。
難道這地方……
“麵來了。”
一聲枯槁的嗓音截斷了他。那婆子端著木托盤挪近,四碗麵騰起蒙蒙白氣,臊子團在麵上,黑黢黢的,像團淤垢,辨不出是啥肉。她擺下碗,便退進暗處,身形如蠟融進陰影,沒了蹤跡。
麵條滋味寡淡,湯頭鹹得發齁,臊子帶著陳油餒味,像擱了許久。幾人餓得前胸貼後背,哪還管這些,隻管埋頭扒拉。唯獨薑離吃得慢,每一口都細細嚼,眼珠子攥著勁,不鬆分毫。
吃到一半,李司辰裝著隨意的樣子,跟櫃台後頭抽煙的老頭搭話:“老板,這地界夠偏的啊。客棧開不少年頭了吧?”
老頭“吧嗒”抽了口煙,煙霧從鼻孔裏鑽出來。“老輩子傳下來的。有些年頭了。”
“生意還成?”
“湊合。過路的,采藥的,偶爾撞上幾個。”老頭話少得硌牙。
“聽說這塊,古時候叫‘打箭爐’?”李司辰想起龍阿公的話,拿話頭探了探。
老頭抽煙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抬起那對渾濁的眼,瞅了李司辰一眼,那眼神有點深,像是透過他在瞅別的啥玩意兒。
“嗯。老名了。聽老輩子人講,古時候諸葛亮打南蠻,在這附近山裏設過造箭的爐子。都是老黃曆了,誰還說得清。”
他頓了頓,又吸了口煙,聲兒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他們耳朵聽:
“這山裏,古時候就不太平。南蠻……西南夷,有些部落拜邪神,搞祭祀,拿活人當牲口。後來漢家大軍來了,鎮下去不少。不過啊,鎮是鎮了,有些玩意兒,埋是埋不幹淨的。”
這話聽著有點瘮人。
蘇錦書放下筷子,輕聲問:“老板,您是說,這山裏還留著古時候的東西?”
“東西?”老頭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像是嗤笑,“這十萬大山裏頭,哪座山底下不埋著點老古董?不過啊,有些玩意兒,能動,有些玩意兒,碰不得。碰了,要倒血黴的。”
“這些年,隔三差五就有不信邪的外鄉人,揣著發橫財的夢摸進來,找什麽‘古人留下的寶貝’。嘿,找沒找著不知道,丟了的,瘋了的,可不少嘍。”
他不言語了,繼續“吧嗒吧嗒”抽煙,又變回那副泥胎木雕的德行。
李司辰和蘇錦書對了個眼色。這老頭,話裏有骨頭。
吃完飯,老太婆出來默默收了碗。幾個人上樓。樓梯是木頭的,年月久了,踩上去“嘎吱、嘎吱”響,在這死靜的夜裏,格外刺耳朵,像踩在誰的骨頭架子上。
李司辰和王胖子架著袁守誠進了靠左的房間,蘇錦書和薑離則進了對麵的屋子。
房間簡陋,硬板床、舊桌、椅子各一。被褥倒還幹淨,有日頭曬過的幹爽氣。王胖子把袁守誠撂在床上,老頭子昏沉不醒,可胸口那點兒起伏尚算平穩。
胡亂抹了把臉,李司辰躺在床上,卻一絲睡意也無。白天的乏累,讓一種莫名的、毛茸茸的不安替了。老頭的話,牆上的刻痕,這客棧從梁木到地磚滲出來的邪性,都在暗處伏著……
他耳廓微顫,那種被“洞玄眼”扯出的幽冥知覺,又攀了上來。他能“覺”出來,這客棧底下,像是有樁古舊得發沉、細若遊絲的響動。
倒有幾分像“鎮魂鏡”給他的感覺,卻更死沉,更滯重,仿佛被黃土埋了千把年,眼瞅著就要散盡了,偏偏還吊著最後一口“炁”。
這下麵,有東西。
忽然,一陣極輕、可一下一下敲得很有規矩的“叩、叩、叩”聲,從樓下隱約飄上來。
不是腳步,更像是啥硬東西,在敲石頭。
聲兒是從後院那頭來的。
忽然,一陣極輕的“叩、叩、叩”聲,從樓下隱約飄上來。
李司辰輕輕坐起身。對麵床的王胖子鼾聲停了,迷迷糊糊問了句:“辰子……啥動靜?”
“噓——”李司辰示意他噤聲,同時聽到對麵房間也傳來極輕微的開門聲。
他拉開一道門縫,看到對麵蘇錦書和薑離也閃身出來,顯然都聽到了異響。
王胖子壓得極低的、帶著顫音的聲兒,從身後擠出來:“什、什麽響動?那老頭老太……半夜不睡覺,折騰啥呢?”
李司辰搖頭,手指沉沉往下一指。他側耳去聽,那敲打石頭的聲響底下,像是壓著什麽別的東西。
接著,便有味兒滲上來了——從那樓梯板的縫隙裏,一絲絲,一絲絲地沁出來。
不是魚市裏潑濺的腥,也不是刀口上抹開的腥;那味兒陳得很,像是從極深的地裏挖出來的陶罐,罐底剩著一窪不知年歲的水,水底沉著鐵鏽與朽爛的石頭。
它就那麽貼著台階,漫爬上來,鑽進人的鼻子裏,往深處鑽。
他想起老頭說的“有些玩意兒埋不幹淨”,還有牆上那個抽抽巴巴、像“嘎烏”的刻痕。
這“望山鋪”底下,到底埋了啥?
(第七十四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