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井下洞天,鎮龍遺刻(中)

字數:9030   加入書籤

A+A-


    那門,推開了,便再合不上。
    你瞧見的,聽見的,連骨殖裏都“咂摸”出來的那些陳年舊影,從此便往你夢裏鑽,夜夜重演。
    這底下埋的,不是黃白之物。
    是比那更燙手,更要命的——一場夯進石頭裏,屬於這片土,發了癲的舊夢。
    夢裏,天火砸進地縫,潭底有物事翻身。披羽戴皮的人,圍著燒紅的銅樹跳舞,將滾燙的、濺著星火的漿,混著辨不分明活物的濁血,往大地咧開的嘴裏灌。
    他們不是祈。
    是拿血肉魂靈當釘,要把腳底下這條翻來覆去...總睡不踏實的“地龍”,死死釘牢。
    那石獸口裏銜著的,是半張契。
    撕了這契的價碼,就刻在四麵壁上,用的,是最蠻最橫的圖畫,一遍一遍,吼著。
    如今,釘鬆了。契裂了。守門的老狗,倒在自家門檻上。
    四野裏,嗅著腥氣湊過來的,不止一戶。
    手電昏黃的光,像石窟正中那鎮墓獸囫圇吞了去——不,是讓它嘴裏銜著的那塊銅板子給叼住了。光淌在銅板上,竟有些挪不動,纏住了,掙不脫。
    光暈裏,銅板斷口粗礪,邊緣泛著暗綠的鏽——那鏽一層覆一層,硬痂似的,倒像是陳年幹透的血垢。板麵有凸起的紋,全教鏽吃深了,模模糊糊的,看不真亮。
    石窟裏沒有聲響。那靜不是尋常的靜,是實心的,壓得人耳裏心裏發空。
    那口因驚駭而屏住的氣,這時才重新續上。腔子裏那點活氣,提著,懸著,生怕驚動了那頭——那頭壓了幾千年沉眠的死寂。
    先有動作的是薑晚。
    她沒往前靠,手電光,黃慘慘的,從鎮墓獸淌血的石眼珠子上滑開。光緣舔過石壁,一點點,把蒙在上頭的混沌揭去。
    隨後,便聽見吸氣聲——不是一聲,是好些人喉嚨裏同時被扼住,又生生從牙縫裏擠出的幾縷聲響,短促、幹澀。
    薑離自背後布囊側袋拔出一柄短鐵鍬,鍬頭斜指地麵,肩背弓起,如一張將發未發的弩。她落步的位置刁,剛好能瞅著中間,四角幽深的暗處,都收在眼裏。
    她沒吭聲,隻拿眼去刮——那目光硬,冷,慢吞吞地碾過斑駁的壁麵,又探進那幾個黑沉沉的窟窿裏去,像要在裏頭刨出點別的什麽。
    李司辰的喉頭緊了。石壁上那些張狂的刻痕,並非死物,倒像是用蠻橫的刀斧劈出來的詛咒,硬生生往人眼眶裏、腦仁裏釘。
    他身上那點從黑水峪帶來的“仙氣”,貼著脊骨往上爬,在這石窟砭人肌骨的陰氣裏,勉強維持著一副站直的架子。
    薑晚的手電光,停在石壁的一個地方。那裏刻的場麵,格外大,也格外……瘮人。
    剛才眼珠子都叫那鎮墓獸和銅板子勾了去,沒顧上看旁邊。光這麽一掃,才看清——
    這整個石窟,除了他們鑽進來的那條窄道口子,剩下三麵弧形的大石牆,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刻滿了!
    那不是字。至少,不是他們認得的字。
    是畫。歪斜掙紮,形如狂亂的符號,線鑿得深,入石三分,帶著石皮裏沁出的蠻荒野氣。
    年月久了,石膚斑駁剝落,有些地方已然漫漶,可那線還在,大抵是清晰的。
    有一棵樹,占滿了大半石壁。那樹生得龐大,枝幹虯結盤繞,不像是往上長,倒像是發了狠勁,要把那蒼天給生生地扯將下來。
    樹冠裏頭,亂糟糟地刻著些日頭、月牙、星子的記號,也潦草,也固執。
    樹下的人,黑壓壓一片。一個個的形態卻癲狂:全都朝著那巨樹跪伏著,叩拜著,手舞足蹈著,不是敬,是怕;在嚎,在掙命。
    那姿態,不像祭祀,倒像魂魄都被那樹攝了去,隻剩下一具空殼,在憑著最後一口氣癲狂。
    還有盤踞著些辨不清名目的活物:九首的巨蟒絞住山巒,虎軀生著青銅犄角的怪物在雲裏昂首咆哮,魚身覆羽的異禽掠濤而翔……。
    不是死畫,是祖強獰厲一般的活氣,盯久了,瞳仁隱隱發脹,疑心那石頭要崩裂,潑出些洪荒的孽物來。
    畫與畫的間隙,擠滿了密匝匝的符號。圈,點,波紋,岔線,盤繞的螺紋,還有些約略是獸形或器物的簡勾。
    它們排布著,乍看有章法,細瞧卻叫人目眩——不成文字,倒像刻進石頭裏的讖言或毒咒,橫七豎八的。
    看久了,耳底嗡嗡的,仿佛那些勾畫在暗裏扭動,自己編排出什麽陣仗來。規律?陣法?祭文?看不透,活像一場封在石裏的譫妄夢囈。
    “巴蜀圖語……”蘇錦書的喉頭哽住了,像是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掐著。撞見了不該在陽世現形的東西時,那種從腳底板漫上來的寒氣與敬畏。
    聲音是壓著的,可裏麵的顫,壓不住。“是巴蜀圖語,還有……祭、祭祀的場麵。這規模,這保存……老天爺……”
    她往前挪了半步,腳底下有點飄,眼睛瞪得老大,手抬起來,想摸那石壁,又在半空僵住,像是怕一碰,就碎了。
    更遠的地方,山崩了,水發了,數不清的奇形怪狀的東西在裏頭掙紮、嚎叫。
    “接引天星,勾動地火,以牲祭之,鎮……”
    蘇錦書湊得更近些,手指頭虛虛點著壁畫上幾個要緊的圖符,眉頭擰成了疙瘩,自己跟自己嘀咕。
    “不對,不光是‘鎮’……這個符,有‘引’、‘順’,甚至……‘替’的意思?他們想用這法子,把鬧騰的山川地氣,硬給……‘捋順’嘍?還是,想弄到自己手裏?”
    “是‘鎮龍’。”薑晚的聲音在石窟裏蕩開,不高,卻沉。像塊青石砸進死水潭。她頓了頓,等那點回音自己往下掉。
    “搬山的老話裏有提過幾句。古蜀,甚至更早……有些地方,地氣太凶,山崩水湧,疫病橫生。那時的巫祭,認準是地脈裏蜷著‘惡神’或是龍蛇‘凶獸’,趴在地脈上躁動。”
    她目光斜向壁畫上那株青銅樹頓了頓,“他們尋地氣擰成死結的關竅,設壇。用特殊器物——作引,接他們口中的‘天星正氣’,摻著地火,再以活牲,甚至……更不堪的祭品為藥引,搞儀式。不為別的,是要同地底下那狂物立個‘契’。”
    石窟裏靜了下來,隻有不知何處滲出的水,一聲,一聲,敲在石上。
    “或是,”薑晚最後補了一句,字音嚼碎了,慢慢吐出來,“把它,生生摁回去。”
    她停了下,手電光晃過中間那鎮墓獸:“這玩意兒,還有它嘴裏那板子,八成就是這場祭祀最後落定的‘契’,或者說,是‘鎮物’。這地方,就是個封起來的‘鎮龍祭祀坑’。”
    “契?”李司辰抓住這字眼,“跟誰定的契?地脈……真有‘想法’?”
    “有沒有想法,兩說。”
    薑晚瞥他一眼,“可地氣,你們現在愛叫‘龍脈之氣’,是真有,而且有它自己個兒的跑法。古人未必懂裏頭的道道,但他們能覺出來,也試著用他們的法子去‘對付’。這契,許是他們一廂情願記下的,也保不齊……是真有什麽東西,應了他們。”
    她話沒說完,可那意思,透了。這地方邪乎,不光是因為它老。
    “看這兒。”薑離忽然低聲說,短鐵鍬指向鎮墓獸的底座下麵。
    手電光照過去。祭壇石頭基座和地麵接縫的陰影裏,散著幾個煙頭,還踩著一小塊沾了濕泥的、印著外國字的巧克力紙。煙頭的牌子,跟之前在道口看見的一樣。
    “觀測站的人,進來過。而且,”薑離用鍬頭撥了撥煙頭邊上的泥,露出點金屬反光,“看這印子,他們在這祭壇邊上轉悠了不少時候。想動那銅板。”
    手電光仔細照,能看見鎮墓獸張開的巨嘴邊兒上,靠近銅板的地方,有幾道新的、細細的刮痕和鑿印。
    印子淺,像是用專門家夥試過,沒撬動。銅板自己好像卡得死緊,或者有別的原因,讓他們沒得手。
    “人可能還在附近。”
    薑晚語氣沒什麽變化,可身子更警覺了,“或者,拿了他們要的,走了。可留這些痕跡,不像專幹這行的做派,要麽是慌,要麽……”
    “怕是專做出來,糊弄後頭人的。”李司辰接了話,眼睛卻未離開那銅板半寸。
    離得越近心口那滋味便愈清晰。不是壓,是墜,是有什麽從裏頭被生生往外拽。丹田處那點溫熱自己活了,汩汩地朝外湧。那銅板靜靜地擱著,卻像個不見底的窟窿,專吸人身上的活氣。
    是“仙乳”?還是“洞玄眼”?或者,是那勞什子“鑰匙”身子骨?
    “蘇姐,”他看向還在盯著壁畫出神的蘇錦書,聲音放輕,“能看出這祭祀具體鎮的是啥不?或者,這銅板上可能記了啥?”
    蘇錦書像被人從夢裏喊醒,猛地回神,吸了口氣,看向鎮墓獸嘴裏的銅板,眼神重新變得尖利。
    “太遠,鏽太厚,看不清。可照著壁畫,再按著這種‘鎮龍’的老例兒,銅板上記的,多半是祭祀的準日子、誰主持的、用了哪些祭品、鎮的是哪條‘地龍’或者‘凶神’,還有……警告。警告後人不準亂動的警告。”
    她目光掃過那些“觀測站”留下的新印子,眉頭鎖緊:“他們想弄走這銅板,是為著上麵的信兒?還是說,這銅板自己,就是個……鑰匙,或者憑證?”
    就在這時,李司辰身子猛地一晃。
    不是外頭來的勁兒,猛地炸了。是骨頭深處、血肉裏頭,猛地掙出一線銳痛,隨即化作燎原的滾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真切,都凶蠻。
    仿佛底下埋了萬年的死山陡然裂了口,熔岩掙破所有桎梏,沿著筋脈骨縫、五髒六腑,奔突衝撞!
    “嗬……呃!”
    他喉頭滾出一聲短促的悶哼,手蜷起來抵住心窩,額上頃刻便蒙了層濕冷的汗。
    視野暗了一瞬,耳中蜂鳴大作。石窟、壁畫、角落裏蹲踞的獸影……周遭一切都在晃蕩,都在扭結、旋轉,顛蕩。
    “司辰!”蘇錦書離他最近,驚得聲音都變了調,伸手就去扶。
    薑離和薑晚也同時轉頭,眼神繃緊了。
    可李司辰已經聽不真她們說什麽了。
    那滾燙的熱流衝上頭頂,在倆眼珠子那地方狠狠一撞!
    “嗡——”
    石窟還是那座石窟,眼裏的景卻全換了。
    色彩被抽幹了,隻剩黑白。黑白之間,淌著些暗紅的東西,不是顏色,是“氣”。那氣緩緩地滾,沉沉地流,像擱久了的血,凝了,又沒完全凝住。
    石壁上那些巴蜀古話和祭神的刻畫,此刻全顯了形。不是發光,是那暗紅的淤血似的玩意兒,順著刻痕的凹槽,一寸寸漫過去,爬過去。
    原本零碎的圖樣,竟拚湊起來,連成一整幅。更大,更邪,也更……瘮人。那畫上的場麵,隔著這層流動的、不清不楚的紅,直愣愣地撞進人眼裏,靜得駭人。
    那青銅巨樹在他能窺見“氣”的眼中,燒著一團白慘慘的光。天頂垂落粗大的光柱,悶雷般夯入大地。地麵豁開了口子,湧出赤紅滾燙的地氣,與那星光絞纏在一處,被引著,盡數潑向那柴堆。
    柴堆上,縛著無數人影。
    在他那異樣的視野裏,那些人影正發出無聲的、扭曲的哀嚎。他們的“氣”,正被無形的力從軀殼裏生生撕拽出來,混著星光與地火,汩汩地灌進下方那尊獸首的容器中去……
    “氣”流的最後歸處,終點——就是那鎮墓獸!不,是鎮墓獸嘴裏那塊銅板!
    銅板上,那些讓厚厚銅鏽蓋住的圖語字,一個接一個“活”了。不是瞧見的動,是感覺裏的活泛——
    它們從銅裏彈出來,浮在昏昏的空氣中,曲著,絞著,微微地顫,拚湊成一片片沒頭沒尾的殘章。李司辰不認得那字,不容你懂,直往他腦髓深處鑽,硬生生鑿進他靈魂深處。
    【歲在癸醜,地龍翻湧,汶川之水,三月不絕……】
    【王命巫鹹,鑄夔鼓,取巴蛇之膽,玄龜之甲,合以人牲三百,祭於魚鳧之淵……】
    【天星垂芒,地氣升騰,以血為契,鎮龍於野……】
    【……此地脈之樞,封鎮之物,永不可啟。啟則地動山搖,水湧如沸,生靈盡歿……凡我族裔,世代守之,違者天棄之……】
    那些信息不是“讀”懂的,是夯進來的。破碎的音節鋸著耳根子,影像七扭八歪,撞得人天靈蓋底下發渾。不單是頭痛,是腔子裏、肚腸間,都被那些外來的東西杵得滿滿登登,要脹破了。
    他攏不住整話,隻有幾個詞、幾個畫麵,帶著滔天的血氣和絕望,反複碾過:
    【地龍…翻…水…三個月…】
    【三百…人…牲…】
    【巴蛇…膽…鼓…】
    【不可啟…啟則…死…】
    最後那兩個字,“死”和“守”,帶著成千上萬人一起嚎哭的回音,撞得他三魂七魄都散了形,又勉強聚攏。那不是理解,是承受了一次跨越幾千年的詛咒。
    “司辰!李司辰!”
    蘇錦書的手抓過來,指尖冰得嚇人,捏得他胳膊生疼。她臉上一點血色都沒了,嘴唇哆嗦著,想喊他名字,第二聲卻卡在喉嚨裏,隻剩出氣兒的聲。
    她不是沒見過他之前不對勁,可這回,他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又像下一秒就要散架。
    薑離的腳在李司辰晃的刹那就要衝過去,又硬生生釘死在地上。 她攥著短鐵鍬的手指節捏得死白,手背上筋都暴起來。
    眼珠子在李司辰佝僂著背、痛苦蜷縮的後影,和石窟那幾個黑窟窿,還有中央那尊突然顯得無比詭異的鎮墓獸之間切換。
    牙關咬得緊緊的,腮幫子肉抽了一下。她知道這會兒該去扶住李司辰,可她更知道,這時候要是所有人都圍過去,萬一有啥東西從黑地裏撲出來……
    她喉嚨裏滾過一聲壓著的嗚咽,最後,腳後跟死死碾進又濕又冷的地裏,短鐵鍬揚起來,鍬頭對準鎮墓獸的方向,成了幾人對著那玩意兒最前頭的一道閘。
    薑晚的靠近帶起一陣風。
    這女人的手指搭上他腕子,不像號脈,像鐵扣子鎖鐐銬。
    她沒看李司辰的臉,眼睛死死盯著他脖子上跳動的血管和汗濕透的衣裳底下隱隱起伏的青筋,腮幫子咬得發硬,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不對頭……這不是病,是‘衝了’什麽……”
    突然!
    “哢。”
    一聲響,脆生生地,在那石窟的死寂裏,從祭壇的方向綻開。
    四個腦袋,一齊轉了過去。
    幾道光柱,也跟著掃過去,攏住了祭壇中間。
    光裏,那尊鎮墓獸,眼眶原是掏空了的石頭窟窿,此刻卻又幽幽地亮起那點綠。先前隻當是眼花,這下可瞧真了——
    不是一晃而過的影,是兩團綠慘慘、冷得鑽骨頭的東西,在那石窩子裏,穩穩地“燒”了起來。
    光暈潑在那獸臉上,那石頭雕的猙獰,忽然便不同了。每一條紋路都像活過來,在扭動。那兩團綠,正正地,照在這四個不速之客的身上。
    同時,那聲音起來了。
    那聲音低啞,活像兩片豁了口的鈍鋸子,來回拉扯一塊老木頭。它不經過耳朵,直直就鍥進人腦仁最深處去。
    它說的是老話,音調古怪,每個字都走了調,拐著陰森的彎兒,可邪門的是,你偏偏能懂。
    擅闖……禁地……擾……清靜……
    契……已裂……鎮……將消……
    血……留下……補……契約……
    聲音刮過,後頸的汗毛根根立起,不是冷,是麻,是有什麽東西順著脊骨往上爬。
    (第七十五章 中 完)